“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心狠手辣……”
“不,最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下,还装出一副清白无辜,才是真正恐怖之处。”
“你看,她最后完全傻住,无话可说。”
“还能说什么?事实胜于雄辩,大伙都瞧见她下手,难不成她想狡辩,那不是她,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路人吗?”
两名鱼婢沿途走来,讨论着城内目前最热门的话题。
“结果,是七龙子正确,从头到尾都不改己见,说她是凶手。”
“七龙子血脉里留有獬豸天性,恶徒绝对逃不过他双眼。”
“听说,也不是用『双眼』看的吧?好像是……感知?”
“怎样都无妨啦,名不虚传就是了。”
声音渐行渐远。
诸如此类的说法,狴犴一整日内,听到的次数,数之不清。
“果真,还是演变成这种状况。为何不听我的话,早早离开……”
非得身败名裂后,被人说成如此不堪,才愿意走呢?
笨蛋。
“不准去!”另端的廊道,传来二龙子斥喝。
“她都要走了,去道一下别,有啥关系?!”是参娃的顶嘴。
“跟那种恐怖家伙,有什么好道别的?!叫她快滚回牢里去!”
“你嘴很坏耶……”这绝不是娇嗔。
“嘴坏总比心坏好!”二龙子一脸骄傲。“看来你很闲嘛,有时间陪我玩上整日,嘿,我今天可以好好补一补了。”
吃参,补身。
他最喜欢把她从头吃到脚,连参须都不放过,吃完神清气爽。
“放开我!手不要乱乱模……睚眦!我跟红枣她、她们约好……”
“放心,她们也会失约。”他的兄弟们,不可能任由爱人去见“危险人物”。
“凤仙就要离开龙骸城,一个人落寞地走,好可怜……”参娃挣不开,已经被抱进粗膀间,脸蛋惨遭口水袭击,啾得满脸唾印。
“省省你的恻隐之心吧,也不想想她做了啥丑事。”
“我没看到,你那时遮了我的眼!没眼见为凭,我不信!”
二龙子故意在参娃耳边,吼得震天价响:“要我说多少次?!她抓花那个女人的脸!像疯子似的,用锋利鸟爪,把人家一张好好的脸蛋,耙个破破烂烂!”看能不能将这些话敲进她脑里,让她清楚记下,她口中“可怜的凤仙”有多可怕。
狴犴听见了,字字清晰,震耳,欲聋。
并非头次听闻,为何每听一回,仍有一种……
疼痛。
疼什么?痛什么?
这两字,根本不该在此时出现。
他既无病,也无伤,何来的痛感?
像是有谁,用着细针,刺进心坎,钻探着。
众人提到她时,指责、不屑,便是那针,一字一针,扎心钻骨。
狴犴深吸口气,将无以为名的疼痛,以及突如其来的抑郁,忽略无视。
他迈步走着,下意识想找个地方,找个听不见关于凤仙作为的地方。
不去听,便能佯装不知。
岂料,这一走,竟走到了她的房外。
连双脚,都自己选择了想去的方向?
棒着窗,水与无水的交界,看见她,站在植着树的屋内,神态疲惫,仿佛倦了好久好久,没能安稳睡上一觉,眼窝底下浅浅的黑影,眸里的星光黯淡。
除了倦,没有泪,没有激动,贝有些许为难,伸手解下她的五彩短帔,交给屋内一名虾兵,再乖乖平举手臂,让另一只蟹将搜身。
“不是我们要为难你,是大臣们担心,你临走前,会盗取我们城内宝物,所以命我们注意,任何一件不属于你的东西,你都不能带走。”
虾兵翻遍了短帔,使劲抖几下,看看会不会抖出几颗海珍珠来。
“我什么都没有拿。”她小小声说,有气无力。
短短几字,像耗完气力,当然,便没有剩余力量,去阻止蟹将在她身上,由上模到下。
狴犴站在左侧窗外,额际突出几条青筋。
“谁还信你的话?口说无凭,转过身去!”蟹将很无礼。
她真的照做。
这种时候,乖巧什么呀?!那只蟹将快模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挂的珠子是啥?龙骸城之物?!”虾兵眼尖,看见藏在襟口内的避水珠,如获罪证一般,声音高扬。
“不是,这是我的珠子……”凤仙本能用双手护拢避水珠。
“拿下来我看看!”这种态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来我就不能……”
虾蟹两将哪肯听她说完,动手要抢。
“住手!你们做什么?!”雯鳐喝止声来得及时。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凤仙避水珠遭抢,后果不堪设想,连那两只一脚踩上了奈何桥而不自知的虾蟹,恐怕也将死于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满布沉铁色的鳞,抬在半空,蓄势待发。
连手也……
狴犴瞪着那只手,指尖还凝聚杀气,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阵又热又刺。
“我们奉命来盯着她,看她离开龙骸城。”虾兵说。
“还怕她手脚不干净,取了不该取的东西。”蟹将也补充。
雯鳐好气恼,夺回虾兵扔在脚边的彩帔。
“也不该这么无礼!再怎么说,她是个姑娘,哪容你们上下其手、胡模乱碰?!你们要看她离开,随便,到房外等着去!”
虾兵蟹将相视,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模模虾须,退了出去,守于房门口。
雯鳐拂净彩帔,为凤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结,理好皱痕。
“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别同他们生气。”见雯鳐气愤不休,凤仙反过来安抚她。
雯鳐叹了口气,“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离开龙骸城后,接下来的打算是?”
“回凤族,回我该回去的牢里。”凤仙连稍稍的迟疑都没有,回答得坚定、笃定。
“你要回去受罚?”雯鳐讶问。
“他们没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领罚。之前逃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是该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关上一辈子,你要不要干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雯鳐不忍,遂如此提议。
回去了,下场一清二楚,没有转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何必自投罗网?
虽然不够光明磊落,总比一生受困于地牢,与阴冷黑暗为伴,来得要好。
“不可以。”凤仙螓首一摇,“我不可以这么做,误认自己遭冤而逃,与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样的,前者情有可原,后者厚颜无耻,有违凤族族训,所以,不可以。”她还能面带微笑,语声轻却有力说道。
看完水镜那日之后,凤仙变了。
变得不爱哭,变得坚强,变得连笑……都好累的样子。
“姑娘真傻……”
雯鳐曾到凤族——目的是扮演好“凤仪”,不露破锭,好骗过凤仙——与凤族人短暂相处过,凤族人都有颗死脑袋,根深柢固的观念一旦成形,便难以扭转。
“龙子妃们恐怕无法来送行……”雯鳐口吻为难。
雯鳐方才在途中,撞见四龙子阻止四龙子妃出房,其余几位,情况应该相去不远吧。
“不……大家都别来,我觉得好丢脸,不知如何面对她们,请替我向她们道谢……还有,道别。雯鳐也别来,让我自己走。”凤仙脸上充满羞惭,眼眶泛有水气,薄薄氤氲,但没有凝成泪珠。
她不哭,她没有资格哭,因为太过可耻了,加害者哭什么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凤仪,心中的不甘,又该如何发泄?
狴犴看着这般的她,脆弱的坚强,强忍的懦弱,还有不原谅自己的罪恶感。
他宁愿她哭,疯狂失态地哭,像之前那样泼洒泪水,至少,可以控诉她虚伪可憎,用眼泪当武器,企图营造荏怜假象,而不是眼前……无泪可流的这一个。
“雯鳐,你介不介怀……怕我这罪人之物,会带给你困扰?”
“嗯?姑娘怎么这般问?”
凤仙取下发髻上的金凤篦,“我想把这支凤篦送你……这是我学会换形时,族长送我的『成人礼』。”变成人形的赏礼。
“这太贵重、太具纪念价值,我不能收。”雯鳐立即摇首婉拒。
“这是我仅有之物,谢谢你照顾我。你若不嫌弃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强。
“我不是嫌弃,而是它对你很重要吧?”
“我用不着了,在牢里,簪不簪它没有差别,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凤仙瞧得出来,雯鳐的迟疑不为嫌恶。
她感激她,在此时此刻,还愿意给她温暖,仍肯赐她友情。
凤仙将金凤篦置入雯鳐掌内,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还好,那时没伤害你,还好,狴犴及时出手阻止;还好……若伤了你,我一辈子良心不安,会恨死自己。”她真诚说着,脸上笑颜若哭。
“姑娘……”雯鳐哭了,泪水滑下,哽咽,不过,她很快找回声音:“我也回送你一样,你说牢内黑暗,我这儿有颗海明珠,夜里能发光,你带着,把黑牢照亮。”
“这不好……我不能拿城里之物……”
“这是我的东西,我爱送谁就送谁!凭谁来管?!”雯鳐扬声,故意说给门外虾蟹听。虾兵蟹将默不吭声,无法多嘴。
雯鳐补上一句,似嗔、似威胁:“你不收珠子,我也不收凤篦哦。”
凤仙鼻儿酸软软的,心却热呼呼。
收下雯鳐的礼,感动了讦久,想像着,掌心间这小小的光亮,将化为星辰,在黑阒牢中陪伴她……
凤仙无语凝咽,惹来雯鳐破涕为笑,按按凤仙的手,雯鳐又说:“我再送你另外一样东西,别急着拒绝,不是真的『东西』,我同你说件事儿,我觉得……比起收到海明珠,你还会更开心。”
凤仙瞠着乌灿的眸,不解觑她。
“那一日,七龙子领着我,前往凤族……”
那一日,狴犴将雯鳐带往凤族,向凤族长老说明来意,无可避免地告诉了他们,逃出暗牢的凤仙,正在龙骸城作客。
凤族人一听,无不咬牙切齿,个个义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龙骸城去?!凤明、凤德!找几个能潜海的人,逮她回来!”长老们中气十足,吼得很响、很威严。
“稍慢。”狴犴语气淡淡温醇,与凤族人的暴躁火气,天壤之别。
“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没发生过一件!”
“我所言的来意,长老没听清楚?”还是光听到“凤仙”两字,理智和注意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呃……”是有点忘了。
“她在龙骸城内,并无再逃的迹象。她认为蒙受冤屈,抱着洗刷罪名的干劲,才前往龙骸城,找我讨公道。”狴犴平缓叙述。
“真是太失礼了!还敢质疑龙子本领,是我们教导无方,在此向龙子致歉。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
雯鳐似乎看见狴犴皱了下眉心。
“她某些说词煞育介事,加上态度磊落,仿佛真有蹊跷,我决定试她一试,厘清当中的矛盾,这便是我今日前来的用意。”言谈之间,狴犴并未泄漏过多私绪,仍是儒淡温浅。
“原来……龙子也有出错的疑虑?对自己指认过的凶手,产生不确定?”一旁,窃窃晒笑。
“当初指认凤仙时,那种自信满满哪去了?”
雯鳐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儿站有八九人,却不知哪几个口出酸语。
狴犴毫无动怒迹象,比起方才,长老那句“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还换来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对他的嘲讽,他恍若未闻。
“央请长老暂时将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缉捕,待查明疑云,我会亲自给凤族交代,把她带回。若当年是我出错,我难辞其疚,送她回到栖凤谷时,亦愿自请其罪。”
反之,狴犴却只字不提。
“既然龙子开口了,当然是没问题。”凤族长老不会不卖他面子,再怎么样,交好总比交恶强,只是心里很困惑:“是说,龙子心里认为,自己有错判的可能吗?”
狴犴静默良久,才回道:“心里,并不认为错判。”
“那何必浪费时间……”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说。
信与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当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脉,就会狠狠敲醒他。
每当不信着她,又好似听见自己责备着自己,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她茫茫待援的声音.怎还能一口咬定她是凶手?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龙子当时的神情,你真该看一看。”
雯鳐说出这段过往,本是想令凤仙开心,让她知道,狴犴待她并非完全无情无心。
可惜,凤仙听罢,心中灰蒙蒙,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要与七龙子道别吗?”
很想,非常想,无比心痛的想。
这一走,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凤仙激烈摇头,长发散乱。
“不,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她没那个颜面,而他,也不愿意吧?
她做过的坏事,多少传入了他耳内,他却不曾来质疑她、来斥骂她。
可见,他连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见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该端出何种神情,面对他……
只是,好遗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际,不能将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温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忆,能带入牢内,细细回味。
这回,她在牢里,不会再骂他,她只会……
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