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飞卷,一只苍鹰在天边盘旋,忽然一声长鸣,冲向大地,“刷”地落在一个人的肩上。一只手伸过来,解下鹰腿上的小皮筒,取出一卷羊皮纸,恭敬地交给身旁黑衣戎装的男子。
男子展开扫了一眼,负手仰天长啸。鹰受惊似的动了一下,斜眼睥睨,不解主人为何突然失态。黑衣男子转头望它,黑眸如鹰般锐利,却毫不掩饰内心的愉悦。瞧着鹰的神态有趣,哈哈大笑。一挥手,又有人将皮筒绑在鹰腿上,鹰便如箭般冲向天空,眨眼间消失在天际。
黑衣男子望向南方,一马平川的草原在夕阳下染成金黄,风吹草伏,格外心旷神怡。那是迎亲车队即将出现的方向,也是梦中女子将要到来的方向。代晋边境到无棣城,快马十天可到,车队不紧不慢地走,加上途中耽搁,有一个月时间也一定到了。每一站都有专人传信,以确保车队安全抵达。
云萧,云萧,低低唤着这个名字,仿佛穿越万水千山,见到了那地老天荒清极美极的容颜。心头激越、温柔、惶恐交织在一起,反而成了无所凭倚的空落。
最后一线阳光挣扎几下,终于落下,周围景物一暗,空气中带出几分寒意。平山顶上登高眺望,山脚下的无棣城隐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城中央是王宫,一重重屋宇,仿佛雾中的怪兽,张着大口,等待吞噬进入的每个人。
黑衣男子打个寒战,神色倏地一沉,目光阴狠而决绝。身后护卫始终一动不动,如岩石般坚定冷峻。
草原上说风就是雨,变幻异常,刚刚还是万里无云,月朗星稀,顷刻间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万物回避,只余风雷雨电肆虐的夜晚,竟有人骑马急奔。人与马的喘息声,冲破雨帘声,马蹄击地声,水花溅起声,隐在轰轰雷鸣和哗哗雨声中,几不可闻。一道闪电划过,才看清马上是一男一女,前后相拥而坐,面色苍白,惶恐而决绝。忽然一声悲嘶,马斜斜倒地,马上人影纵出,落在不远处。返身回来,马儿已然气绝,眼睛圆睁,失去了往日的柔和与清澈,成股的水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临终的泪水。
男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悲号,仿佛受伤的狼绝望地哀嚎。伸手合上马眼,再不迟疑,抱起女子向前奔去。
方向早已无法辨别,只能凭感觉认准一方,逃,逃得越远越好。也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一软,滚落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四面八方都有雨,交织成冲不破的天罗地网。如果不是这雨隐藏了踪迹,阻挡了追击者的脚步,大概还撑不到现在,但终于走到尽头了吗?不甘心放弃,却力不从心,想要长嚎,却没有声音。
一只冰冷的泥泞的小手伸过来,他也伸出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听到了背后魔爪逼近的声音,他拼力将女子护在怀里,落得这境地,他无悔,要死就死在一起。回望无边黑暗中来时的路,他只觉得坦然,有种筋疲力尽后的空明。
女子挣扎一下,说了几个字,雨太大,他仔细一听,隐约听到“火、火”。顺着女子指的方向,他看到了远方闪烁不定的灯火,虽然远而且微弱,看不太真切,但毕竟有火就有希望。也许是追捕者的陷阱,也许只是旅人或者牧羊人,总值得一试。
筋疲力尽的身体又凭空生出一股气力,男子拉着女子,跌跌撞撞向灯火处奔去。
天晴无云,连风都静止了,欢乐的空气洋溢在每个角落,皎洁的月娘感受到人间的热闹,散发出静谧柔和的银光。平地上燃起堆堆篝火,几百头牛羊被宰杀,几百坛美酒从窖中取出,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来了,盛装打扮,载歌载舞。黑族族长举行庆典,再大的排场都不为过。
正席上,黑族族长黑涛力和云萧居中而坐,两旁是族中长老和迎亲的两位将军。黑涛力举碗说道:“多亏了云小姐高明的医术,使枯木又发新芽,我的小鹰黑炯明重新站了起来,这第一碗酒让我们祝美丽善良的云小姐长命百岁。”
人们纷纷应和。
云萧微笑举杯,以流利的胡语说道:“祝我们的友谊如卡伦山般圣洁永存。”卡伦山位于代国北部,高耸入云,常年积雪,是代人心目中的圣山。众人见她年轻美貌,医术高超,已是真心喜爱,见她喝酒爽快,又如此推崇圣山,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为她水里来火里去也心甘情愿。
宴会达到第一个高潮,人们争着向云萧敬酒,云萧来者不拒。
董玉找到坐在角落静静喝酒的纪瑕,盘膝坐下,搭讪道:“真热闹,以前可没有见过。”
纪瑕道:“不在热闹处坐,来这儿做什么?”
董玉撇撇嘴,“我听不懂他们叽里呱啦,又不会喝酒,云姐也没空搭理我,所以找你聊天。”纪瑕不说话,她也不在意,径自说下去,“刚发现那两个人是黑族逃奴的时候,云姐把他们关起来,我还以为她不打算管这件事,或者干脆要把他们交到黑什么力手上呢,可云姐治好了他儿子的病,那女孩子就用不着殉葬,那男子也不必因为救她而受罚,还交了黑什么力这个朋友。云姐做的可比我想要硬碰硬抢人好多了。”回头望一眼正席上风光无限的云萧,脸上隐隐有些沮丧,“唉,云姐聪明貌美,思虑周密,懂医术,通胡语,心地又好,我是怎么也比不过她的。”
“你很好,”纪瑕打断她的自怨自艾,说道,“你有你的好,不必和任何人比。”
董玉眼睛一亮,顿时振作起来,期待地问:“纪大哥,你真这么认为?”
纪瑕点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叽叽嘎嘎开始新的话题。
真是一个天真的小泵娘,这么快就把烦恼抛在脑后,心思单纯,善良正直,和那个人完全不同。远远透过火光望着云萧,迷离恍惚看不真切。即使有火光,又何尝看得清楚?
记忆中那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长成一个心机深沉,无情恰似多情的女子,但她竟然还记得他。为什么会答应她来到代国?被她识破了身世和目的,他大可以一走了之,等下一次机会再出手,以赵氏的实力强劲,他原本就没有奢望能轻易成功,但是现在,似乎连那渺茫的希望也没有了。
“纪君,我们不妨打个赌,你随我到代国,只要你能击败我,我就不再阻止你向赵氏复仇。”夜风里,女子的黑眸灿若明星,声音清冷如月下的雪,然而不是不魅惑的,让他不及细想就应下了赌约。
纪瑕摇头苦笑,找不到她的弱点,他就没有胜出的机会。至今为止,他找不出一丝破绽。也许董玉说得对,她心地不错,所以并没有直接向人道破他的身份,而只是引他到代国,阻止他的复仇,但她绝对不会付出无谓的好心,只会理智地权衡利弊。
仿佛有感应似的,云萧遥遥向他举杯示意,纪瑕仰首灌了一口酒作为回应。
如果她治不好黑炯明的病,她会保护那两个人吗?或者只会袖手旁观以维护与黑族的关系?明知道答案,却惧于求证,毕竟她两者都保全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