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半开,马炎正半跪在门前,李去非端坐在牢中,月光只照亮她身后的一小方天地,眼前仍然暗黑。
鼻端不知何时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暗香,李去非辨出是上等迷香的味道,难怪监牢里静得出奇,除了她和马炎正这样从小在药物中浸婬的人,其他囚徒怕是睡得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做任何事前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拒绝任何可能的风险,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正是那人的宗旨。
她眯起眼,隐约看到一条人影徐徐从更深的黑暗中走出,走近。
秦辅之。
只看了一眼,尽避这一眼模糊到只看清了身形轮廓,李去非仍然能够肯定是他。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只见过一次,终身都无法忘怀。
何况她和他,不仅是泛泛之交。
秦辅之的脚步在牢门前微微一顿,绕过一动不动的马炎正,居然纡尊降贵钻进牢房,他身后一名随从也想跟进来,被他摆手止住。李去非眼风扫过,却是从赵梓樾剑下拣回一命的陈九。
李去非稳坐不动,秦辅之进了门,却也没有再往前。两人在同一间牢房内,却隔了近一丈的距离和混沌的光线,面面相觑。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而一个“看”字,对聪明人而言已是一场战争,如这诡谲光色,由外而内,暗波汹涌。
十分之一炷香后。
李去非先败下阵。不行了,老这么瞪着眼睛太难受。她半垂了眼帘,转动着酸涩的眼珠,一手撑住头,另一手抽出折扇随意把玩。
秦辅之的目光果然转向折扇,发出一声轻叹,低吟道:“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死生同……嘿!”
他又向前迈了两步,站在那束月光之下,沉声道:“三弟,你抛下我和大哥,未留只言片语,一走就是六年,心中可存有半分结义之情?”
李去非抬眼看向他,月色如水,这才看清了他。
秦辅之锦衣华服,头发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后,用个镶了红宝石的玉环固定。他面如冠玉、身形修长,不再是当年的苍白瘦削,即便在月色下也能看出肌肤的润泽,举手投足带着颐指气使的贵气。
即使亲眼目睹,李去非仍难以把眼前精心修饰的男子与当年一袭破烂道袍蓬头垢面的青年联系起来。恍忽间,她怀疑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出了差错,因为她竟想不起秦辅之曾经的容貌……不,或许出错的是她的眼睛,月光下的秦辅之相貌依旧模糊。
罢了。李去非缓慢地眨眼。记得,忘记,看清,看不清,都是同样的结果——秦辅之已不是当年的秦辅之。
明明早就有所预料,事到临头却存了侥幸,李去非啊李去非,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误以为你聪明,你分明就是个傻子……呃,或许比炎正聪明些……她懒洋洋地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折扇,没有答秦辅之的问话。
秦辅之要的也根本不是她的回答。他又道:“我们找了你多久,三弟你就逃了多久。你机智警醒,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饶是《佑康逸语》一期接一期不断,李状元的声名人口相传,我们硬是寻不到你的踪迹。这次,若不是白天公堂那一场闹剧,愚兄差点又与你失之交臂。天幸!”
马炎正低低地抽一口气,喃喃道:“原来他一直派人跟踪我,可笑我以为取信于他,背人做了多少小动作……”
秦辅之的眉棱骨抽动了下,没有转头看他,仍是对李去非道:“三弟,你在此地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避告诉愚兄。”
李去非缓缓抬头看他,两人相会以来首次开口。
“秦相。”
秦辅之微微蹙眉,却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三弟请讲。”
“秦相既已知白天公堂上的事,”李去非苦笑,她为了救小红出此下策,早就有暴露身份的自觉,续道:“当知此事的起因是冯衙内强抢民女。此女现在嘉靖府内,还请秦相救她清白,送她回家与老父团聚。”
“多谢三弟提醒。”秦辅之淡淡地道,“愚兄忝为首辅,时刻不敢或忘国事重于私事。来见三弟之前,愚兄先去了嘉靖府衙,冯彰父子现已是待罪之身。至于你说的女子,冯彰之子称把她藏在后衙,愚兄派的人却只找到半截断索,想是已经自行逃离了。”
李去非一怔,旋即慢慢地微笑出来——是赵梓樾,她能肯定,是他救了小红。
秦辅之看着她的笑容,背转身静静伫立片刻,道:“来人。”
陈九应声出现在牢门外,躬身待命。
秦辅之回首看了一眼,李去非正展开那柄折扇,白色的扇面在昏暗的光线中清晰得触目惊心。
他的眉棱骨抽动了下,转过头,又顿了顿,才道:“伺候李相公回京。”
陈九“喏”一声,便要蹿进牢房,却有人比他更快。
“砰!”牢门狠狠撞拢的声音震荡出层层音波,即使此刻是深夜,也足以惊醒整层监狱的囚犯。
门外的人和门内的人同时被震得缓了一缓,马炎正面朝外拦在门口,横剑当胸,冷冷地道:“不怕死的就来吧。”
秦辅之先醒过神,冷哼一声,“凭你?”
“就凭我。”
“你以为拿着青芒就天下无敌?就凭你的花拳绣腿,能杀得了谁?”
马炎正眼也不眨地应道:“我。”
监牢里静得不像话,除了这方的寥寥数人,外面的黑暗里没有半点声音,死一般沉寂。
马炎正背对着秦辅之说出这句话,甚至没有回过头。
秦辅之却刷地转身。
“你……”他微微张口,脸上的神情像是困惑,又像是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马炎正仍然没有回头,握着青芒的手却稳如磐石。他清晰地道:“你说得对,比起你的属下,我的武功只能算花拳绣腿,能左右的不过是自己的性命。”
又是一阵静默。
李去非在静默中抬头看了看秦辅之,再望向马炎正,两个人的脊背都挺得笔直,背影仿佛凝固。
半晌,秦辅之不怒反笑,他的语音一贯温文醇和,此刻的笑声却凌厉尖刻,如刀刮人耳。
“好。”他笑着缓慢地点头,踱到马炎正身边,又道:“你好。”
马炎正撇过头,没有理他。秦辅之伸手去推牢门,马炎正适才关门用力过猛,门板卡在了门框处,他一下没推开,居然抬脚就踹!
又是“砰”一声巨响,李去非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啼笑皆非地看着当朝丞相大人因为使力过猛失去平衡,跌出了囚室。
陈九过来搀扶,秦辅之一把挥开,径自一瘸一拐地前行,李去非很坏心地猜他踢伤了脚趾。几名属下面面相觑,眼见秦辅之越走越远,哪还顾得上马炎正两人,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人影都看不到了,李去非伸了个懒腰,随手把折扇插回腰间,慢悠悠地站起身,活动了下坐麻了的腿脚,慢悠悠地走到马炎正身旁。
马炎正依然背对着她,涩声道:“师兄。”
“嗯?”李去非漫应一声。
“他这次出来是奉了圣旨,皇上读了《佑康逸语》,龙颜震怒,命他一定要将你带回去面圣。所以他放过你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哦。”
“我这几年和他走得近,知道他手上有一批人,武功不在大内侍卫之下,你刚才也看到了,行无踪动无声,据说还精通易容、追踪之类的江湖术,即便是老江湖也逃不过他们的抓捕。”
“啊……”
“‘嗯哦啊’,你没事学什么鹅叫?我现在去想办法拖住他,你赶紧逃吧,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他的天罗地网,但你比我聪明,你肯定——”
“逃不了。”李去非伸臂搭住马炎正的肩膀,打了个呵欠,拖着声调软绵绵地道:“倘若秦相真想带我回京,我肯定逃不了。”
“不过,秦相真是想带我回京吗?”李去非微微笑。她太了解这位义兄了,即便秦辅之再怎么改变,有一点当年和如今必定一致——他巴不得她离朝堂越远越好。
如若不是顾虑到那个人,秦辅之恐怕会做得更干脆些,以绝后患吧?
李去非笑着摇头,老毛病又犯了,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人,世界如此美好,她却如此阴暗,这可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再等了一会儿。
叹口气,李去非转到马炎正正面,后者又想转头,被她捏住两边脸颊,硬扯回来,露出一张忍哭忍得面容扭曲目露凶光的脸。
“师兄,”马炎正被她扯着脸,说话含糊不清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说他根本就不想抓你,那我刚刚又当了傻子……他又骗我……”
“呃,也不能这么说,”李去非老实地道,“应该算就坡下驴,你给台阶,他下。”
马炎正扁了扁嘴,泪珠子在红通通的眼眶中转啊转,拼命还想憋回去。李去非又叹口气,“想哭就哭吧。”
马炎正立刻钻进她怀里,死死搂着她的腰,“呜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很好,李去非想,哭出来就好。又想,这情景忒是眼熟,不久前似乎刚发生过,对了,那时候是小红。
想起小红,李去非连带想起赵梓樾。他救了小红以后,必然会返转来救她,按秦辅之所说,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她抬头望向牢门外静止般的黑暗,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但她没料到,异变比赵梓樾来得更快。
“轰!”
地动山摇。
李去非一生中头一次听到如此巨大的声音,以至她愣了一愣,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像是雷声,但若是雷声……她昂头望向气窗,月朗星疏长天正阔,为何会有雷声?
本来缩在她怀中的马炎正却猛地直起身,惊恐地叫道:“‘天雷轰’!”
天雷轰?李去非心头一凛,六年前因为威力过大且难受控制,被朝廷秘密封存的火器之王天雷轰?二哥啊二哥,你真这么想我死,甚至不惜用无辜者的性命陪葬?
马炎正看她的表情就猜到她心中所想,脸如死灰,颤声道:“难道是、是秦辅之……”
又一声巨大的雷鸣淹没了他的声音,与雷声相伴的,还有“噼噼啪啪”、“戛吱嘎吱”……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近在咫尺,不,就在头顶上!
马炎正战战兢兢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即将四分五裂的屋顶,越来越宽阔的缝隙间透进越来越大片的月光……铺天盖地的月光……
腰间忽然被重重一击,马炎正身不由己地摔出囚室,侧方似乎同时有人影飞快地与他错身而过,他来不及看清,便结结实实一墩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他顾不得呼痛,张大的嘴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同样大张着的眼睛也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他不能眨眼,眨眼之前还是囚室还有李去非温柔怀抱眨眼之后整个嘉靖府大牢在他眼前分崩瓦解……
仍然不断有屋顶墙壁坍塌,碎石瓦片断木在他身周坠落,奇迹一般没有伤及他,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也不知过了多久,如同开始一般突然,所有的崩坏又嘎然而止,他的头顶上方终于只剩下空荡荡的一整片夜空。
尘土飞扬中,月光雾蒙蒙地照下来,马炎正孤零零地跌坐在废墟间,整个人似乎也从内里崩坏得一塌糊涂,表情和思想一遍空白。
喧哗的人声仿佛是从遥远天际降临到这鬼域一般的人间。有人扶住他的肩膀,扳过他的脸,他的眼睛映出一张熟悉的脸……不,他们相识六年,他伴在他身旁五年,今时今日才知道,他所知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这个世上。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除了恨是真的。
秦辅之忧心如焚地摇晃着马炎正的肩膀,冲他叫嚷,拼命想得到他的回应。马炎正张着眼,他太久没眨眼,眼皮酸涩,眼睛疼得像随时从眼框中鼓出来。
他仍然坚持看了秦辅之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地闭上了眼睛。
……
师傅,徒儿对不起您。
师兄,师弟欠你的,你不用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