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许青青的指点,马车停在小巷中段一户人家门前。刚停稳,青青已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拍门高呼:“爹!爹!女儿回来了!”
“咣当”一声,大门应声而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迎出来,满脸闪闪泪光,与泪光闪闪的青青对望一眼,同时扑上抱成一团。
“女儿……你总算回来了……爹不是在做梦吧……呜呜呜呜……”
“爹……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呜……”
这两父女像有流不完的眼泪,边哭还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他们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说到动情处又是一阵更强的爆发。
李去非看了一会儿,不知何时是个头,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干脆缩回车厢里读她的《龙阳十八式》。
赵梓樾却是练武的人,耳聪目明,将两父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转头想看一眼李去非,头转到一半,忽然又停住,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背靠车壁闭目养神。
许青青终于想起还有两个人时,回头见到的就是这般景象:半新不旧的简陋马车,坐在车夫位置浅眠的少年,大片刘海遮住他白皙如玉的额头,鼻梁到唇的轮廓隽秀,难描难画。雪后初晴的日光底下,赵梓樾的脸上似乎笼着一层浅淡柔和的光芒,与他清醒时锐利如刀锋的美貌截然不同。
许青青看得有些痴了,不知不觉踮着脚走上前,遏止不住想触碰赵梓樾的冲动,颤抖着伸出手……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李去非从车厢里探出头,握着许青青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像是研究掌纹,又像是在数她指根浅浅的小涡,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外面好冷,是要叫我们进去吗?”
“啊?”许青青尚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神不守舍地看向李去非。李去非抬起头,笑眯眯地对她眨了眨眼。
“啊!”许青青在她的目光中猛然醒过神,一把抽回手,窘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道,“是!是!请两位跟我来!”
许青青转身带路,心慌意乱下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踉跄站稳了,她不敢回头看两人的脸色,在老父诧异的目光中,一路直冲进屋。
李去非一直微笑着瞧着她的背影,又向许老爹颔首示意,再转头看向赵梓樾。
赵梓樾的眼睛却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目光清醒到十分,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生气了?”李去非端详他的脸色,赔笑道,“师傅也是想着咱们盘缠不多,要省着用,住在小红家省饭钱又省店钱,有什么不好?”
赵梓樾哼都懒得哼一声,直接跳下车,向她伸长手。
自知理亏,李去非难得不多话,先把《龙阳十八式》宝贝地贴身揣好,乖乖地伸手抓住赵梓樾,任他把自己扶下车。
令李去非失望的是,许家缺少做白糖糕的材料,此刻天色已晚,外面的集市也早就结束营业,她垂涎的白糖糕只有等待明天了。
虽然没有美味糕点,青青父女仍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款待恩人。可惜李去非对正餐兴趣不大,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倒是赵梓樾正在发育期,捧场地将饭菜扫荡一空。
饭后主客闲聊,许老爹千恩万谢,几次差点下跪磕头,厚脸皮如李去非也忍不住赧然,只好谎称旅途劳累需要早些休息。体谅两人风尘困顿,两父女又急忙准备热水给两人沐浴。
赵梓樾后洗,从热气腾腾的澡间出来,按主人的指点,推开了客房大门。
“吱”一声轻响,床上包成粽子的李去非再往被窝里拼命缩,只露出一把乌发,闷声闷气地道:“快关门,冷……”
赵梓樾盯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退至天井中。环顾四周,四间瓦房围绕一个小小的天井,除了饭堂,青青父女一人一间房,余下一间便是眼前的客房。
他拉拢房门,转身向外走。
没走几步,身后房门开启的声响和着李去非的声音传来:“这么晚还不睡,你去哪儿?”
赵梓樾头也不回,“我去马车上睡。”
“胡闹!这么冷的天,你会生病的!苞我回房睡。”
赵梓樾抿了抿嘴角,没有答她,脚下也不停。
“赵梓樾!”
李去非的声音难得地带了怒气,没有了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软绵绵拖腔,便似乎不再漫不经心,不再像是世人于己无关,万事不萦于怀。
赵梓樾心中一动,顿足回头。
他身后的李去非只披着一袭单衣,赤脚站在房门外,冷得微微颤抖,一双黑眸却一眨不眨地怒视他。
耳边“轰”一声响,赵梓樾还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体已经自发行动。
三步迈到李去非身前,一把抱起她,赵梓樾两步跨进屋一步到床前,将她整个人塞进被窝里,自己也伸进一只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灌输真气。
李去非却反握住他的手,瞧着那少年横眉竖目却仍然俊美的脸,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事。睡吧。”
说完便合上双目,手却仍握着他的手。
赵梓樾低头看着她的手。
他当然能挣开。她本就握得不牢。
他轻轻挣月兑,闭着眼的李去非却忽然向大床内侧挪了挪,留出可供一人睡卧的空位。
赵梓樾盯了她许久,翻身上床,静静地躺在她身侧。
睡不着。
远远地,正街方向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一更、二更、三更。
赵梓樾闭着眼,却没有半分睡意。
闭着眼,往事仍历历在目。
遇见李去非,是在五年前……赵梓樾皱了皱眉,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十二岁以前,家道殷实,父亲是镇上首富,虽然母亲早逝,却只有他一个独生子,打小就宠上了天。他生性聪颖,却过于好动,不耐烦成天坐着读书,父亲便请了人教他练武。
他闻一知十,学武进展神速,很快打败了父亲请来的武师。他还是个孩子,忍不住炫耀,跑到镇上赶鸡斗狗,挑衅路人,三拳两脚把人放倒后,得意地哈哈大笑。被他招惹的人也半点不生气,灰头土脸地赔笑,夸赞樾少爷是武学天才,樾少爷天下无敌。
他那时候并不懂,武师也好,路人也好,并不是输给他的花拳绣腿,而是输给他父亲的财势。
他被宠坏了,保护得滴水不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直到那一天突然来到。
不过是一夜之间,父亲病死,常常流着泪说他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舅舅翻脸骂他是野种,前一刻他还在父亲灵前懵懵懂懂地磕头,想着死是什么,是不是以后再不能见到父亲的笑容,下一刻已经被赶出家门。
谤本来不及恨,只是困惑,他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向镇上的居民求助,所有人都厌恶地推开他,语气尖酸恶毒,孩子们朝他投掷石块,曾经笑着夸他天下无敌的人们铁青着脸,摩拳擦掌地包围住他……
世界突然变得陌生而可怕,而他真的不明白。即使流落街头,为了求生的本能去偷窃、行骗,和野狗打架抢食,他仍是不明白。他拼命地苦苦地惶恐地思索,他所熟悉的世界究竟去了哪里?他以往的生命是一场梦吗?抑或此刻才是身处噩梦?天翻地覆,天崩地裂,到底是因为什么?
被人按倒在雪地里殴打,鲜血缓慢地从头顶蜿蜓而下,仿佛某种恶心的虫豸爬过。血糊住了眼睛,当视界里所有一切都变成血红时……他忽然有了答案。
原来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变过,它从来都是污秽血腥残忍恶意的,他以前不懂,是他的错。
所以他活该。
想通了,他反而释然了,甘心放弃,任绝望的毒藤一圈一圈扼紧他的颈项,直到呼吸断绝……
可是,她出现了。
披着一袭白衣,施施然从落雪深处走来,洁净如一片新雪。
如同这肮脏的世界唯一仅存的一分洁净。
赵梓樾张开眼,慢慢地转头,凝视侧方的李去非。
她睡得正熟,散开的发遮住半边脸颊,微微张着嘴,口唇间的几绺发丝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易容的药物已全部清洗干净,皮肤光洁,没有了那个碍眼的假喉结,下颌延伸至颈项的弧线流畅,胸前柔软的起伏……
赵梓樾陡然转头,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翻身跳下床。
他走出两步,停住,又倒回床边,眼珠斜向上望,借眼角余光将李去非的被子拉高到下巴。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他立刻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来,快步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必门声很轻,赵梓樾的脚步声更轻,更轻更轻,雪花飘落的声音。
外头又下雪了。
雪光透进屋内,李去非静静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