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在世间,本就生存不易;尤其是一群女子,更容易遭热人觊觎。如是求富贵、想依附的女子也就算了,他在青门数周,所见所闻的弟子无一不是独立自行,哪怕是她,功夫不好,什么都不好……可是她连一个没有生机的男人都义无反顾地救下,又怎会顺了文致思的肮脏心思去为一群人渣卖身呢……哪怕就算她肯了……他也不肯。
“……怎么……到头来反而是读圣贤书的人是人渣呢……”他讽刺地笑着,楼梯间传来声响,他循声看去,是这间首饰楼的东家又捧了银盘上来。
“林公子,方才文公子离去前,让我多寻几件稀罕的首饰上来,这是其它分铺赶送过来的,”
林明远随意扫过一眼,笑道:“致思兄定要送,是嫌我身无分文了?”他看一眼这东家。
“东家与致思兄相识多久了?”东家照实答道:“文公子初来这里,留有一金,任凭林公子挑迭。小的也是今日第一次见到文公子。”
林明远闻言,若有所思。
东家抬头瞄一眼林明远,恰巧见到林明远面上有笑,却隐带阴狠之色。他装作没见到。指着银盘左边华丽的簪子。
“先前小的瞧,公子对防身首饰颇有兴致。愈是繁琐的首饰愈易暗藏玄机,如果公子中意,小的多拿这类首饰过来。”
林明远把玩那把簪子,问道:“若我画在纸上,做得出来吗?”
一只要图纸没有大问题,是可真的。
林明远应了一声,将簪子搁回。
“过两日我送图纸来,我有银子自付,文公子的一金就随你了。”一顿,他又随口问道:“这几日我见城里热闹得很,很多江湖人来往,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东家还在“那一金随你”的震撼中飘荡不能自已,眼前这位林公子的意思是,他可以如数退回给文公子,也可以自己暗吃下来……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捡对不起自己。他也没有再细想,便道:“林公子莫惊,这是城里的天罡派掌门寿诞,各方江湖人来祝贺而已,天罡派在本城一向有威望,不会闹出事的。”
林明远挑起眉。
“真不会?人人配刀动枪的,刚才我还瞧见一群穿着青袍的女子……”
东家急于讨好他,说道……“那是青门的弟子,我识得的。她们一向不主动。如果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剑的,林公子可以放心。”
“你识得?”林明远微有惊诧。
“当然。前阵子小的听天罡派的弟子……一个姓袁的,提到青门有个姑娘生得可怜,这样相貌的人,成了江湖女侠,实在让人无法想像,正巧他要去青门送帖,可以仔细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可怜法呢。”
林明远一呆。天罡派那个叫袁重的,确实从—开始就多看姬怜怜几眼。他本以为是姬怜怜相貌过于惹人注意,毕竟江湖女子多是英姿爽朗,少有像她一样,单薄的身子。过于细致让人心生怜惜的相貌,哪怕她举手投足都带着粗俗爽快,男人的第一眼必会被她的脸所迷惑,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在袁重去青门前,就已经知道姬怜怜这个女人了?
姬怜怜出青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是谁看过她,留有如此深的印象……
天罡派此次出入意表广邀各门派……出色弟子出身权贵朝廷……朝廷?
林明远脑中灵光乍现,蓦地想起那一夜,在破庙里姬怜怜为了掩护他,曾暴露在一个人面前……
赵舍。是赵舍!
赵舍在本城!
姬怜怜感到不妙了。
现在她在药铺里喝着一碗黑稠药汁,明明该是满室药味,她用力吸了几口气,却是半点味儿有。
“姬大夫,我就说是待在青门不容易受风寒吧,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跟青门外的世界有仇吧……看什么看?”姬怜怜偶尔也要震出一点江湖人的王八气势。
药童连忙转身离去。
姬怜怜往姬连瞪去一眼,姬连掩嘴咳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凄惨吗?”姬怜怜有点恼。
“这……”也没有多惨,双眼泛红含水,鼻头红肿到破坏了一张小脸的正常度,实是可怜之至;可怜兮兮之中,姬连又感到有几分小小的怜惜是以前所没有的。他有些疑惑,难道姬怜怜要受风寒,才会让人产生这种怜惜?姬连将药方交给药铺,嘱咐晩上再熬一帖,到时会再过来后,就与姬怜怜出了药铺。
“哎,姬大夫,我已不是小孩,晚上我自个儿来就行。”
“这里人多也杂,要是有心人混了药进去,你不懂药性,被害了怎办?我还是陪你一趟吧。”姬连坚持道。
姬怜怜微地一怔。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这姬大夫是不是太对人设防了点?不过是碗冶风寒的药而已啊……她试探地间:“姬大夫,我从不知你的家底呢。你家以前也是药家?”
“……嗯,是药家。”他迟疑片刻,生涩道:“他们是有医德的大夫,在一次替官家煎药的时候,被熟人混入其它毒药,活活被打死,我当时甚小,逃了出来……”
姬怜怜听他开口十分艰涩,回忆这段往事显然对他相当不易。在青门哪听过他说自家事啊?都只是几句“伤在哪里”
“包扎好了”
“这狗叫大黄”等等不重要的字眼,说话重心从来不在他自己身上,怎么今天跟她说这些……姬怜怜还没琢磨透,又听他很困难重重地说道:“姬姑娘……那日,真是谢谢你了。我对青门里的姑娘对没有任何不轨的心思,当年我逃入青门,是听先父提过,我们姬家女子在青门有一个药庐,只要是姬家女人去,青门一定二话不说收下……那日事发,前后进药铺的只有街访邻居,那吴地正是街访的孩子……人心难测,我不敢再信他们,所以我想起了青门。我只是……谢谢你替我掩饰,我很感激。你对我而言,就像是个认识很久的旧人,希望你过得好,笑颜常开……或者,这就是有妹妹的感觉?”
这一个字一个字噎在喉口上,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吐了出来。说完之后他满面是汗,也暗松口气,看向姬怜怜时,她猫似的大眼望着他。
“……怎么了?”姬连小心翼翼地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回过神,轻声说道:“不,没什么。我在想,姬大夫跟我一样,都是习惯用旧物,喜欢旧人一直存在的人吧。”她心里酸涩又感慨。姬大夫跟她有那么点相像,把自己保护得密密实实,不让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在外人面前曝光。
连那句妹妹他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是因为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吧?甚至,已经忘记亲人在身边的感觉了吧?不敢相信人,不愿亲近人,到最后,满腔感情全给青山上的猫猫狗狗。姬怜怜抿起嘴,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可星她在姬大夫身上看见了自己。
姬连微笑道:旧人旧物好啊,他们一直在那里,令人安心。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谁的旧人,让对方心安吧。姬姑娘,昨天我太忙了,要是再多点,你风寒就不会太重,如果昨晩先替你熬碗姜汤就好了。”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自姬怜怜脑海掠过,最终被她身后男人的大手接过丢弃。她垂下眼睛,浅浅弯起嘴角,保持着笑容。此时此刻,她并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表情;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要微笑着,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仍旧层层叠叠地把心底最真实的那一面包裹起来。
没办法啊,她只能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所以,虽然不太愿意成为像姬大夫这样的人,可是还是必须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安于现世,平静地活下去吧?
当她整理好情绪,抬起眼时有些晕眩。这次风寒果然重了些,以往她总是尽量避免,哪怕不小心染上,也能在几天内振作起来;但这一次,是几年来最严重的,为此她感到苦恼。再怎么拿姬姓耍威风,她也不可能躺上一个月吧,会露陷的。
“你还好吧?这是近路,过了这井字小巷,再拐个弯就回酒楼了。”姬连问着。
“嗯。我很好,没事。”她笑着再往前走,然后顿住。
“姬姑娘……”姬连疑惑。
姬怜怜缓缓地转头,朝右边看去。
一名男子,正动也不动。阴骛地看着他们。
姬连没见过此人,但察觉到姬怜怜浑身倏地紧绷,她宽袖下的左手已移到背后长剑。他心知有异,面色不变地退到姬怜怜的另一侧去。
“好久不见了,姬姑娘。”男子笑道,笑意未达眼里。
“哦,一面之缘,差点以为是仇家,你这一说话,我才认出原来是赵大哥。”姬怜怜吐了一口气,放松了,左手由剑鞘上移开,然后,她再补上一句:“毁了我清白的赵大哥,我可不会忘记呢。”
顿时,赵舍的脸变了。
姬连的脸色,也变了。
姬怜怜真是叹了好大一口气,很明显松懈下来了,甚至,她朝赵舍的方向走上两步。
“赵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是念念不忘赵师姐吗?那一夜在破庙里,我可没忘记虽然你看见我的……嗯,可是,你目光一直在赵师姐身上打转。”赵舍不屑地看着她。
“所以,姬姑娘当日出卖清白,就是为了遮掩林明远躲在佛像后的事实?”
“嗯?林明远?哪位?”她负手偏首笑看着他。
姬连就在她的身后,目睹她的袖间慢慢滑出小竹管,同时,她的手指做了个手势。
趁机跑。
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得要走。姬连心头凉了半截,脸色没有变,仍是好奇地注视她的背影。
青袍是很单一的颜色,他有时看久了都觉得乏味;但,就是这样的颜色,让他从乏味到安心。现在要这样丢掉她跑走,知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心里多是不能接受。
“姬姑娘健忘吗?昨日在街上,我亲眼看见你与林明远说话,还亲身扶他下马车呢。我寻袁重问过了,原来林明远是你表哥,当日,我真被你们唬过了。”
既然然被揭露了,姬怜怜也不装,她无所谓地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我不想救,谁叫他非要倒在我面前呢。所以?”
赵舍阴沉通:“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姬怜怜稍稍皱了皱眉,重复念着—次:“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赵大哥,你行!这话用得真好,我学起来了。那你来找我做什么?你去找林明远啊,”
赵舍看着她,如看一个死人。
“姬姑娘,我不喜欢女人欺我,当日你给的我必定回报。你可以为林明远出卖清白,那么,你说,他会不会为你自投罗网呢?”
“不会。”她毫不考虑地说道。
“他就是个烂渣子,要他自投罗网,不如我重新投胎快些。”她叹了口气。
“好麻烦,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救他了,替自己惹了一身腥……不然,你放我一马,我替你诱他过来?”
赵舍充耳不闻,姬怜怜不死心,又道:“你要知道,我是青门弟子,你敢肆无忌惮,我背后的青门不会不说话的。”
轻蔑的冷笑明显由赵舍嘴里逸出:“青门何尝放在我眼里过?不过是无用女子栖身之所罢了。你去了之后,我定回禀孙大人,灭了青门,你且在黄泉路上等一等,说不定可以一门弟子相聚。”他越过她。瞧向姬连。
“这位公子星……”
“姬大夫是青门的大夫,一点武功也不懂。”她倒是很坦承。反正赵舍都已经问清楚一切,再遮掩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再道:“他刚认了我当妹妹。唉,可惜这份兄妹缘分就要断了,是不?其实,姬大夫啊,全青门的弟子都可以当你的妹妹。以后也别太留恋我了。”
姬连闻言,先是一愣,等她话一说完,已经完完全全震住了。他有心要认姬怜怜当妹妹,全是感谢她替他掩饰的缘故,以后多看照她些,尽量把她当亲人看,这是他报恩的方式。现在她在告诉他……其实,青门里的弟子,全部都在掩饰他的性别?他彻底傻了。这些年……这些年他小心翼翼,不与任何青门弟子有过逾矩的接触,就怕哪一日他的身份一揭,对方定会无地自容,被其他师姐妹争相指责。他自认一直做得极好,现在回头细想。何尝不是这些青门弟子在配合他保持距离?
紧跟着,他心脏狂跳;那,各自瞒得好好的,为什么她现在揭露了?因为……她在说遗言?
一切。就在瞬间爆发——姬怜怜眼底杀气毕露,左手取出了小竹管,赵舍身侧长刀一挥,发间木簪剖成两半,她一头青丝如瀑翻腾开来,“你以为我会再受骗?”赵舍喝道。他一见她有动作,认定她要取发簪暗器,但出了手,才发现她根本另有手脚。他眼明手快。疾出第二招,一脚踢中她的左手。
她闷哼一声,竹管不受控制月兑了手。姬怜怜早知有这么一天,只要出青门的次数多了,迟早会过上高手,就如同夜路走多会过上鬼一样,书里说的满满都是道理她很信的。到时这种小暗器就算藏满身,也丝毫没有用处,因此这是她的障眼法,她只求能与对方贴身。右手顺势滑出薄如蝉翼的匕首。
她豁出去了!
既然赵舍不给她活路走,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她可没有那种替林明远身除障碍的想法……真的没有!就算有……也是要在保住自己下才行。
她知道同归于尽这想法太过一厢情愿,凭她对赵舍?算了吧!赵灵娃不与他正面冲突,就是还模不清这人的功底。但她不得不出手啊!不出手是死,出了手……你死我亡,两择一罢了。
她总是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刻,战战兢兢掩饰着她与他人的不同,这一次几乎是瞬间做出这样的决断,连她自己都吃惊。
……或许是,从看见赵舍那一瞬间,就知道自身的活路渺茫了吧。
赵舍除去她后,接下来就轮到林明远,她不认为林明远能挡得了他的一招半式;那,反正都是命绝于此,就怎样也要让赵舍付出惨重的代价……例如,在林明远离开这座城前,赵舍重伤无身追去之类。
她绝对不是为了林明远,真不是……她只是,只是反正都是绝路,那至少显现一点价値吧,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是这样对吧?
在第一招里,姬怜怜匕首仅仅划破赵舍的衣衫,赵舍就避了开来;她连暗叫可惜都没有,旋身换手再出招,务必以近身为主,这种豁出去的杀法,在她展现下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累赘动作。
她不清楚当年开立门派的姬满先砠到底是什么样个性的人,但这几代的掌门多是慈悲心为重,正合青门霸气不足、点到为止的剑法;赵灵娃每每练下,虽是青门新一代剑法最出色的弟子,但她知道赵灵娃的本性与剑法相违背,终究有属于赵灵娃自己过不去的那道坎。
至于姬怜怜自己,别说是坎了,她一直卡在起跑点上,她够努力了,每天练每天练,甚至她不安心,偷偷简化了这些招式,只求快,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没有内力,但。只要她再快一点,也许哪天就能保住自己。
身快,以致必须心狠,心狠,以致身快。
完全违背青门的宗旨。
姬怜怜敬重青门,视它为再生父母,可是她也会为了生存去违背青门所谓的宗旨。
直至三招过后,赵舍终于明白他小看了青门弟子。姬怜怜屦次看似惊险,但一直不离他的身侧,如影随形。如芒刺在背。
每一次当赵舍以为自己在玩弄她,让她以为有生的机会时,其实她都再贴近他一些。一个女子竟然不顾男女之别,几乎贴上他的身体,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当姬怜怜抬起脸冲他一笑时,他清楚地看见她可爱的小虎牙以及……满溢杀气的明亮大眼。
与她楚楚外表竟如此合衬!
一直被她的外表所迷惑,心里认定她只是一个混吃等死、唯唯诺诺的小弟子,他从未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此刻,他赫然体悟到这女子与其他江湖人没有什么不同。
赵舍心中警铃大作。姬怜怜一直保持贴身,他无法用刀,遂直接出掌击向姬怜怜的心口。
姬怜怜及时侧开致命处,但还是被震飞了出去。
她滚落地上时,用尽力量翻了个身又暴起,喉口甜意通现,她紧紧抿着嘴,嗯了一声又压回去。
做得太好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眼前的赵舍已然模糊不清,她骗自己那是她风寒太重所致。如果不是风寒让她头晕目眩,她是可以看透他的……一定是要这样骗自己,她才会相信自己没事。
姬怜怜不逃反朝赵舍那里直疾而去。她没有看见此时赵舍低头看着胸口的伤口,也没有看见赵舍有些吃惊她不逃,她眼里就只有他那把长刀挥了过来,脑中拼命想着该如何避开,虽然机会渺茫,但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试上一试。
不是为林明远,不是为青门,而是为她自己。
不能退缩,不要退缩,虽然先天识不了字,但她在其它地方绝不会比人差,她就是一直这样过来的。
她告诉自己,不重挫赵舍她绝不会倒下,所以王八蛋林明远你看着!不识字的人,才不是傻子!他眼里的傻子一定让他顺利回京,让他有机会儿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