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头皱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林明远此时双眼明亮,她却十分不喜。
“据说,这姓姬的小女儿是他与姬满的妹妹姬锦私通所生,若然属实,姬怜怜,你这个姬姓,很虚假啊。”
姬怜怜一脸震惊。
林明远拍拍衣袖,铺开借书册,心情颇好地磨墨。他说道:“去扫地吧你。”
“……林明远,你把这秘密说与我听,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林明远抬眼看她。
她脸色很古柽。
“你不就是……姬锦的后代吗?这样子侮辱你的祖宗好吗?”她不是读书人,心里不怎么介意祖宗爷爷做了什么,反正他做了什么糟心事,丢脸的不是姬满就是他自己,干她个屁事。而林明远是典型的读书人,重视祖宗十八代,这样揭露自己祖先的事……是早就不把他那一支当盘菜了吧?
已经走了歪路,是拉不回来的,姬怜怜想起这一句话,这是当年骗她江湖不必学写字的长者说的。
最拉不回的,是明知自己走歪并故意走歪的人,迟早他还是会行上歪路。她记得长者还补上这么一句。
姬怜怜犹记当年离开大家族时回头的那一眼,林明远一身白衣意气飞扬,康庄大道就在他的面前,哪知不过数年,他即成了一个贪渎枉法的罪犯。
是京城诱惑太多,还是他本身之故?
姬怜怜面对此刻脸色有些难看的林明远,不得不承认,或许从一开始,林明远就是个……人渣。
姬怜怜心里很复杂,似乎有股气堵在胸口上。明知要尽快吐出来,吐个一干二净,她就全身舒坦了,再也不必记挂什么;但此刻她嘴巴紧紧抿着,就是不太想让那股影响自己的浊气自眼前消失。
这时,有青门弟子进来借书,一见坐在书屋前的是陌生男人,先是一愣,又看见姬怜怜,随即哦了一声。
“姬师姐。”
“师妹要借书,去找他登记便是。”姬怜怜心里闷极,拿了扫帚到院子扫落叶去。
女弟子朝他点点头,越过他入书屋。
林明远听见书屋里断断续续的低语:“何师妹,那就是姬师姐带回来的表哥?”
“是啊……姬师姐工作的份分他,就把他带来了。”
“这样也可以?姬师姐也太懒了点吧……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种人耶……这种没用的书生,是专门被狐狸妖精吸精血的吧?”
未久,那女弟子一本正经地拿书出来,等林明远登记后,连看林明远一眼都没有就离去了。
就这样,一个下午,青门弟子来来去去,视林明远如无物。林明远只提笔,不算累,没人时,他半垂看眼,状似看着登记的书名,眼角却瞥向在院子扫地的瘦小身影。
一颗包子髻,干巴巴的身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祖宗十八代?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也正因背得太熟了,才会毫不犰豫地让人认养去,宁姓林,也不想成为无能的姬锦之后。
他轻轻模着粗笔,这样粗糙的毛笔,写下的字也能苍劲有力;再一细看,字体张扬,本该一朝成凤凰的人,却因无能的祖宗,低声下气地活着;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姬锦是江湖人,其父是姬家庄之主,但成就远不如自立门派的姬满。早在百年前,姬家庄就已经完全消失在江湖史上,令得后人无所依从,仅能以外姓之身勉强依附那三姓。地下姬锦该掩面羞愧了,这样的祖宗要他认,他认不下。
何水儿在书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出来站在林明远的身侧,瞄一眼他的字迹,不由得惊叹:“好字!”
林明远没理会她。
何水儿仍是掩不住满面的佩服。
“表哥,要是每回你跟我一组守书屋,那我可轻松了,姬师姐字好,但每回都偷懒,不肯写……”
“谁是你表哥?”
“青门子弟都是自家人,姬师姐的表哥也是我的表哥。”何水儿又凑了过去,俯头看着书目。
距离过近,林明远不由得侧头避开。女子单纯的香气都差不多,跟姬怜怜身上的皂香一样,他却不喜这何水儿的靠近。
下意识地,他又看向院子里的姬怜怜。何水儿惊讶道:“这次师姐们借的书,不是三字经,也不是江湖史。居然十本里有十一本都是故事集呢。”
“……十一本?”
何水儿大气不喘地自袖里拿出一本。
“请表哥登记。”
林明远瞟了一眼书名,没有表情地抄录下来。
这一本书与前面十本大同小异,都是他少年时读过的神圣故事,里头不月兑愚蠢的书生被女鬼、狐狸精所魅惑。这些小道姑实在无聊之至,个个都被故事所骗。这些书生哪是蠢?不过是有价交换,就如同他与韩朝香之间。
“多谢表哥,辛苦你了……姬师姐,忙完啦!收工锁书屋了。”何水儿瞟到林明远桌上有几本书,她哎叫一声,正是下午怕他无趣,姬师姐差她去拿的。
“我累了,我不管了,喏,钥匙给你,我先走了,书你收着。”
“不行,说好了书是你整理……”
“今天我先来的耶。姬师姐,你再这样,下次再一组我不跟你干了,不能每回都我吃亏啊。表哥,再见!师姐,再见!”何水儿脚底抹油溜了。
姬怜怜一脸愤怒又无奈,最后只能饮恨,一一收起他桌上的书。
他瞟到其中一本,淡淡提醒她:“对一下书名吧你。”傻瓜。
“对什么对?你看的书,又没登记。”她仍是一一把怀里的书瞄上一眼,再走到他身侧,对着书目。
“没错嘛,我去去就回来,天要黑了走山路麻烦的。”
他眼皮一跳,轻愣地注视他抄写下来的书目,再回头惊异不定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忙着将书摆在木质的书柜上,看起来很像在对类别放书。
……真的在分门别类么?
林明远垂下眼,寻思片刻,最后在桌子上做了一个动作。
姬怜怜跑出来,从他身边合上抄写的册子。
“林明远,你等等啊,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搞错了,姬怜怜。”他轻轻地说。
“什么搞错?”
“刚才你师妹拿错书了。你刚收进去的一本书,书目抄写在外借登记册里,你没看见吗?”
她脸色不变。
“哦,林明远,你也不提醒我,难道现在还要我回去拿?太麻烦了。”她重新摊开册子,拿过毛笔塞在他手里。
“快点。你注写一下何师妹拿错的那本,我还要背你回去。”
林明远将她招近点,几乎贴上耳际,对着其中一条书名下说:“写这可以吗?”
“可。”她很专心地在看。
但他没有下笔。
“……林明远?”
他慢慢地转头,嘴角微翘,十足的恶意。
“姬怜怜,这册子是上下颠倒的,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你眼睛好得很,为什么看不见呢?”
姬怜怜没有动。
他轻柔地笑着,拉过她冰凉凉的小手,执着毛笔在她细白的掌心里龙飞凤舞写上黑墨的字体。
“这个字,你也看不懂吧?这叫姬,三姓之一的姬,姬满的姬,姬怜怜的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小时候念起书来结结巴巴了。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小雨仍然在下,天色被灰色的云覆去大半,还没有入夜,就已经暗了下来,也因此,姬怜怜的小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林明远主动凑上前,几乎贴上她的脸。
他微微一笑,笑得极为得意、极为张狂。他轻声道:“姬怜怜,你这个秘密,有谁知道了么?没有吧。现在,我是唯一知道的吧?”
她没有回答。
“你啊,居然不识字,羞不羞啊你!”
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一如往昔地,她掉入深渊,来不及攀住边缘。她拼命地挥舞双手,与她同时掉落深坑里的青门弟子一一施展内功跃出去,只有她,没有内功,所以一直掉,一直掉。
因为,她不识字。
她耳边呼啸着风声,还有赵灵娃惊愕地大喊:“姬怜怜,快运内功跳出来啊!”
“姬师妹!”
姬怜怜右颊剧痛,紧跟着她听见林明远恼怒地叫着:“赵灵娃!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
她心一跳,猛地张开眼。
下坠感蓦地止住。
老旧的屋梁就在上方,姬怜怜再一转头,赵灵娃坐在杨边。
方才的巴掌,就是她打的。
“……赵师姐……”她低低喘着。
“醒了就好。姬大夫,麻烦你了。”赵灵娃起身,侧让姬莲坐下。
姬怜怜这才发现姬莲也在场。
“姬大夫,你怎么……”
“姬姑娘莫起身,我先替你把个脉。”
姬怜怜连忙闭上嘴,往竹屋扫过一眼。
竹屋是她的,没错;而林明远此刻就坐在床上往这头看来,她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一时未觉替她把脉的姬莲抬眼看她一眼,又转去看林明远。
因为青门一向各人理各事,不会替前来寻求庇护的青门家卷多给一间屋子或食粮,因此林明远是跟她同住一屋的……她记得回来后,匆匆吃完饭,怕着凉,就早早上床,再一张眼,就是现在这样了。
……所以,她还是生病了吗?她心里叹气。
赵灵娃冷冷道:“我下午才想,你背你表哥,明明下了雨,这伞却撑不到你一半,说不得会受风寒。晚上我福至心灵,想过来考考你武功,才知道叫你也叫不醒,浑身烫得惊人。姬师妹,你在青门练了几年功?怎地还这般脆弱?这要传出去,还当青门不会养人。”
“姬姑娘是身骨如此,与青门无关。”姬莲插上一句话。
赵灵娃瞪向她。
“姬大夫这话说得轻松。青门只功,首重健身,再谈招数,她这个姬家人,却一整个颠倒,这传出去丢也不丢脸?要有人议论青门掌门有心欺她,置我师博于何地?”赵灵娃明显怒了。
姬莲不擅与人争论,只得充耳不闻。她转向姬怜怜,语气比平日暖了三分:“姬姑娘是受风寒没错,我记得去年你一整年都待在青门,是往年里最少受风寒的一年,是不?”
“哼,这是要娇养了?”赵灵娃讽道:“我见不然。就是要她走,不停地走动。四处奔波,这粗粗养,才会改变她身骨。”
姬怜怜也充耳不闻了。她道:“姬大夫,这吃几帖药就能好了吧?”
“照说,是如此。”姬莲略带遗憾。
“我医术所限,只能一次又一次冶好你风寒,却不能让你彻底养壮身骨。”
“这样就好了。”姬怜怜松口气。
“我以后会多多照顾自己的。”
“顾自己都不够了,还顾别人呢。”赵灵娃等着姬莲写下药方后,又道:“大夫,一块走吧。明天我差高师妹过去拿药。”
姬莲点点头,提起药箱,要先一步离开时,拿出帕子沾过水交给姬怜怜。
“帕子我多的是,不必还我了,你手上有墨。”
姬怜怜一楞,下意识攥紧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