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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 第1章(2)

姬家的长者对姬怜怜的评语是: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

而她自认她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明白自己头脑简单,所以绝不会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危险性,也没有任何困难度,所有的人把她当摆设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辈子不识字,读书真是太销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没有野心,那就进江湖吧。”长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适合你了。秋山凤家适合你,江湖习武不习字,不错吧?还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师妹疼得紧,你要是进去了准是威风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后了。至于青门,都是女人,十年不换新,必是三家最先没落,你不去也罢。”

江湖青门,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选一。

在姬怜怜九岁那一年,终于做出选择,她最后选择的是江湖青门。

一个只有女人的门派。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与其他两姓的小孩一块离开大家族,各奔前程时,因为林家的子弟难得回来一趟,大家族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们,因此她的离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姬怜怜并不是家族里值得被注意的那个。当时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门的贵客们。

斑门子弟、鲜衣怒马,与她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恰好,马上有人回头看向这一头。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风采挺好。

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很聪明的林明远。看来,他混得不错,以后要再见面很难了。

然后,她拉下车帘,一门心思地前往青门。

再然后……姬怜怜有生以来首次爆发怒气。

“天杀的王八蛋!天杀的王八蛋!究竟是哪个王八蛋骗我江湖习武不习字!我恨这个人!毁了我人生的人,我无法原谅,我要日日夜夜诅咒你!”

残破的庙外哗啦啦地,大雨已经下到看不清外头的情况。

庙里,青袍道姑们分坐两旁,一头五、六个道姑围火堆共坐,对着另一头躺在杂草堆上浑身脏垢的年轻男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年轻男人充耳不闻。

事实上,他的耳力也没那么好,只当是无数麻雀吱吱叫;他半垂着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着庙门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个他叫姬怜怜的家伙。她月兑下蓑衣,身体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发现她穿了好几件衣服,以致胖得像一颗球……实在太没有美感了,这在世家小姐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想。

姬怜怜蹲到他的身边,用帕子擦着他的脏脸。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凑到他颈间嗅了嗅,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好臭。

突然间,她毫不害羞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赤果的胸膛;本来没有表情的林明远霎时风云变色,声音略略高昂:“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你多久没擦澡了?真臭。”她叹气。“真麻烦。”她月兑下他脏兮兮的衣衫,帮他擦着身,嘴里不停唠叨着:“怎么这么脏呢?真是恶心啊!我的天,林明远,你怎么能忍受呢?你是跳进粪坑还是有人朝你泼粪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明远本来忍气吞声,任她清洁,但听到最后,他抿起的嘴终于掀起,沙哑道:“是有人泼粪,如何?”

姬怜怜小脸刹那扭曲,捏着鼻子,拎着那件脏衣衫走到门口去让大雨冲刷。

远远地,仍然传来断断续续地抱怨:真恶心,真恶心……这是大便啊,黄色的大便啊……

用五谷杂粮下的残渣来形容不是更好?这等粗人就是词穷,说话难听是他们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远要跟她计较的话就是降低自身格调,是以,他闷不吭声,随她去。

阴影笼罩下来,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边。

“苍天有泪啊……”她挑高眉。“听说是贪污犯人吧?相貌堂堂,五脏六腑都烂了吧……呿。”

姬怜怜那颗球赶忙滚回来。“赵师姐,你为这种人生气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师妹,救这种人,太浪费时间了。你救他,说不定将来他反咬你一口,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赵师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经不能动了,现在他就跟个废物没两样,你看,是不?”她用力拍着林明远的双腿,林明远的双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会替青门带来麻烦的。”

美丽的道姑唇畔隐有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怜怜,道:“姬师妹,你心里有底便好。”又扫过他一眼,才走回另一头。

姬怜怜继续忙碌着;忙着晒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脚长期铐着的流脓伤口,嘴里也忙着喊:好麻烦好麻烦……林明远你就是个麻烦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一坐在林明远身边。她先喝了一口水,才从包袱里拿出大饼,折了一半,本来要塞到他手里,但看见他满手都是包扎……她改剥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紧紧闭着嘴。

“林明远,在生气啊?赵师姐最看不惯偷鸡模狗的人了,你犯了错,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赵师姐,在伸张正义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胸膛,片刻不离。”

姬怜怜哦了一声,也跟着看过去。不知道他是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连擦澡都没有,以致脏得不得了;还是她刚才奋力洗刷刷,才能还他一个洁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模了模,不由得面露吃惊,又恋恋不舍模上好几回。

“姬怜怜!”林明远狠狠瞪着她,低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模你。林明远你好暖耶。对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点?”

“被任何一个女人这样无耻地模着,不气到心跳加快才见鬼了……姬怜怜,你在看什么?”其实他更想精准地用词:姬怜怜,为什么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头为界分上下,姬怜怜的目光正落在膝头以上,约莫……大腿根部前后的位置。

她投来的目光,可不会让林明远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愤欲绝。居然让这个女人这样的侮辱他,若在平时……若在平时他一定会……

忽然间,她卷起他的裤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盖,大腿……

“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他的咆哮实在太像负伤的野兽了,另一头的青衣道姑们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姬怜怜的举动,皆是一怔。

“姬师妹,你在做什么?”赵灵娃,也就是那位赵师姐问道。

姬怜怜又叹气。“真麻烦。我表哥的腿也伤着了,可能是在游街时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见他的裤子有血,我还不会发现呢。”她只帮他清洁上半身,没想过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条黑漆抹乌的长裤,要不是她眼尖,她怀疑再拖个几天,伤势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钱了。她最缺的,就是钱,哪有钱给他看好大夫啊。

“姬师妹,你这样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让人知道了还得了!”

姬怜怜朝她们一笑,林明远从侧面都能看清楚她洁白如雪的小牙。“不传出去不就行了吗?”

林明远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当他听见那一头传来——

“是啊,姬师妹说得对,不传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头的青衣道姑,纷纷起身。

下一刻,他被团团围住了……他可以确定他被围观了。有的视线落在他光果的胸,有的落在他难得被人一见的大腿,没有一个人在看他的脸或眼……从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见过……他掐死姬怜怜的心都有了。

“男人的腿怎么像竹杆一样?好丑。”

“这还是人的腿吗?扭来扭去的。”

姬怜怜头也不抬,擦着他没剩几两肉的大腿。她毫不在意地笑:“因为断腿了嘛。”

林明远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双手慢慢成拳。

“朝廷的处罚还真轻,只是打断腿啊……”道姑们七嘴八舌的。

其中一名年轻道姑跟着蹲下来,研究这双不甚好看的腿半天,说道:“姬师妹,这双腿说不定有救哟,药庐的姬大夫不是照顾着山里的狗吗?她连山下的狗都要干涉,去山下卖药时,有小狈被打断腿,她扛了回来,没有几个月我看见那条狗居然能走路了,就是姬大夫给治好的。”

林明远眼底燃起明亮的光采,期待地往姬怜怜的后脑勺看去。

姬怜怜还是没抬头,替他包扎着腿上的伤口,笑着:“姬大夫人这么好,一定会治的。”她忽然转过头朝他笑咪咪地。“只要表哥学学狗叫,姬大夫这么爱狗,一定会治的。”

啪的一声,姬怜怜挨了一巴掌。

林明远没有多大力气,且手掌包扎得厚实,因此她并没有感到多少疼痛。

林明远没有料到自己会打女人,只有粗人才会打女人,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墨客文人,典型的动口不动手,尤其是不打女人的观念根深柢固,连他自己都是打了后才回过神,但他不后悔,只有畅快。

“……你当我是狗?”他沙哑问着。

姬怜怜没生气,却也没了笑容。她模模自己的脸,严肃地说道:“对不起,林表哥,我不该拿你比作狗的。你跟狗,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道歉?林明远一时拿捏不住。她看起来很诚恳,语气也很认真,但他总觉不对劲。也许,他不该这么冲动,现在他的双腿还有救治的希望,能带他到青门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赖这个女人……

青门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觉地回到另一头。

庙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几人合力才将破败的门给挡在正中,但冷风还是直灌进来。清完他大腿的伤口,她又拿着小块的饼问道:

“林明远,还吃吗?”

“……”

“不吃啊,真麻烦。”她叹气。“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会饿死的,我背个尸体上青门做什么?”

林明远沉默一下,没有接过来,反而凑上嘴咬了一口,闷闷地啃着。

姬怜怜明白了。原来是有力气打人,但没力气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块,塞进他嘴里,趁着他在撕咬的当口,她也忙着狼吞虎咽,没注意他投来嫌弃的眼神。

“……为什么要救我?”他低声问。

“……因为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远一脸嘲讽。“少来了!姬怜怜,你这是在同情我吗?林家与我本无关系,我一朝荣华,他们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们避之不及,会救我?这种谎言也只有你以为能骗成功。”

姬怜怜摊摊手。“连我都明白的事,那你还问?你一定要逼我说出实话就是了。不过就是我不想认识的人就这么死掉嘛,因为我善良啊。真是,这也要问。林明远,你是笨蛋吗?”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让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觉得我当女人挺好的。”

林明远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怜怜也不勉强,把剩下的大饼收拾好了。那一头的师姐们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虑了一下,舍不得地月兑下最外层的青色长袍盖在他的身上。

然后,她躲到他的身后,缩成一团迅速睡着。

林明远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他眼没张开,微微挪动了一体,哪知她的背又靠过来,硬要赖在他身边取暖。

他内心充满愤怒。这简直是天鹅落在野鸭群中,任这粗人为所欲为了……林明远对这等粗鄙的事情向来是厌恶的,但此时此刻他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做什么?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个人……肯救他……他嘴角隐约出现自嘲的笑。算不错了,他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也许是终于摆月兑了数月的牢狱生活,有了那么一点微亮的生机,他的躯体有了放松的迹象,就算姬怜怜厚颜无耻地在旁睡着,他也扛不住睡意,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里,他来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韩冬的二女儿韩朝香,你情我愿,满口情话,他意气扬扬,不可一世……当日韩冬与对头王革正为朝堂势力争夺,双方都有意收他到门下,韩冬送出韩朝香这个女儿当筹码,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动心?偏韩朝香母家有丧,这婚事尚须数月后方能结成,韩冬多疑,笃定他是个墙头草,这才给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让韩冬猜忌,还不如顺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亲的对象,先有肌肤之亲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涩小子,世家子弟该拥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楼里他也有红颜知己,哪会不知道女人美妙之处?韩朝香比其他女子犹胜三分,因为她的背后有着韩冬滔天的权势,对他贵不可言。

但,他对韩冬多了那么点不齿。他林明远是墙头草,可骨子里仍有读书人的迂腐,这样提前洞房花烛,是在侮辱自家女儿;但既然他女儿只在乎朝堂权势,他还端什么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将来必会成为第二个韩冬,那时他应该也会利用自己与韩朝香的女儿吧……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开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妩媚一笑,随即化为巨大的蛇头扑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猛地张开墨眸。首入眼帘的,是躺在他身边的姬怜怜,像颗球似地缩成一团。他手指动了动,轻轻碰触她露在袖外的指月复,冰冰凉凉的,却让他暗松口气。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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