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只屐归去 前尘:一梦江湖费五年

浓浓的雾,隐隐约约,一切,都是朦胧。

四人在林中奔跑,其中三人服饰相近,黑色大襟短衣,腰束黑布,裤腿宽阔,脚踝处紧紧裹着一层黑布绑腿,足下是一双麻鞋。不是中原服饰,看上去很怪异——以汉人的眼光来看。但若从所处地域判断,也可知这三人应是苗人。中间一人却是中原的汉式长袍,头戴玉冠,但他神色惶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仿佛后面有野兽追赶。

急速奔跑中,可以看出三名苗人正保护着中间那位中原汉人。

跑在最尾的那名苗人眼角左右一瞟,似乎因为接近目的地,脸上有一点放松。

天空云层渐开,太阳露脸,雾气慢慢消散。远远,仿佛传来一道嘶哑的箫声,又仿佛只是林中飞鸟的鸣啼。

林木飞速倒退,突然,最前方的那名苗人身形一直,停下脚步。

他们看到一人坐在树下。准确地说,是一名穿着中原袍式的公子坐在两丈之外的树下,袍式简约,绛红偏墨的色泽,黑色襟边,水纹压袖。他身侧放着一柄剑,手中却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甭岩倚石坐。他仅仅倚石而坐,全无戾意。

他长发束起,一丝不苟,墨眉不细不粗,略略有点弯,飘逸却不柔媚,恰到好处;双眼因半垂读书略显氤氲,目形却赏心之极;高悬的鼻,似笑非笑的唇,弧线优雅的下颌,衣襟下微微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曲腿侧坐的身姿。无论是以汉人的眼光还是以苗人的眼光来看,这位公子绝对称得上俊,但仔细些端详,他全身却透着一股冰冰的气息,应该说是一名冷峻的公子。

他为何在此?有何目的?什么身份?是否静候多时?

四人心存怀疑,神色戒备,静静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俊鲍子微微掀动双眸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看书。

书名很长。

石靛蓝的书皮上印着数十个蚊影小字。若是站得远了,眯着眼睛仔细看,还是可以看清楚书封上印着“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这十二个字。

一方静,一方闲,不动,都不动。

后方的两名苗人对视一眼,以苗语对前方的苗人说了一句,前面的苗人微微颔首,重新迈开步伐。颈后突然一寒,那苗人立即顿步,瞪视那不知何时站到前方的俊鲍子。

书被俊鲍子放在石头上,那柄原本放在身侧的剑却握在了他手中。

“你有何贵干?”前方苗人以生硬的汉语问道。

俊鲍子盯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汉人,清晰地说:“我要他。”

那名汉人被他指名,惊怒交加,咬牙低问:“那人出多少银两买我性命,我出双倍,不,三倍。”

闻言,俊鲍子努努嘴。

“顾公子放心,”前方的苗人侧头道,“在我摩奈圣教地界,没人可以伤害你。”

俊鲍子唇角微动,开口问那顾公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待?”俊眸微挑,神色竟是不将摩奈圣教放在眼里。

“你”顾公子气极。

“如果没有”俊鲍子缓缓抽出长剑,姿势仿佛用剑生手一般。银剑出鞘,也是无声无息,完全没有冲日灭天的璀璨光华。他将剑鞘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瞧瞧脚边泥地,似在考虑要不要把剑鞘扔到地上。

前方那名苗人抽出腰间短刀。

一言不发之际,人影随风而动,刀剑在空中兀然相接,发出“当”的声响。

俊鲍子一击即退,似笑非笑,形如临水蒹葭,玉质潺潺。那苗人连退四步,只感到虎口发麻,内息乱涌。

“我只要他。”俊鲍子将剑尖轻轻搭在手背上,提醒似的开口,神情认真。

那苗人轻呸:“顾公子是我摩奈圣教贵客。你好大胆,何方汉人,竟然在我圣教地界藐视教主威严!”

“唉”俊鲍子用力叹了一口气,双眸抬平,无可奈何地注视像小鸡护犊般的三名苗人。他最不愿意沾惹的,就是这种听命于人的旁系角色。这种人原本与事情无关,完全可以不杀,却因为他们受命于人与他对立,成了他的阻碍,常常害他迫于无奈伤害他们。

他一点也不想伤害他们。

他只希望他们作壁上观。

每次,都不如意。

无喜无怒,他周身冷气渐重,被太阳驱散的雾气似有重回之势。

见情势不对,另两名苗人同时抽出弯刀,将顾公子挡在身后,打算一起抵挡俊鲍子。

“我只要他。”俊鲍子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三名苗人眼神交流,一齐扑上来。丁丁当当刀剑声中,三人只觉眼前绛影飘闪,全然捕捉不到俊鲍子的身形所在。俊鲍子的剑似慢似快,勾、挑、点、扫、刺、提,剑法怪异,将三名苗人限制在自己两尺范围内。数十招过后,苗人气息紊乱,俊鲍子却全无影响。

此时,两名汉袍男子从密林中走出来,转眼来到五人不远处。两人气质微冷,容貌清俊,一人黑袍,一人蓝袍,蓝袍公子下颌有一道小小疤痕。顾公子见了这两人惊慌更甚,两人却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交头接耳,居然旁若无人地议论

蓝袍公子笑吟吟地对身边人道:“段兄,窟主又在练字了。”

“嗯。”黑袍公子应了声。

“你说窟主这招写的是什么体?”

“草体。”

蓝袍公子瞧了一阵,摇头,“我看像篆体。”

“也许是虫书。”黑袍公子微微一笑。

听不明白的,以为他们讨论的是书法,听得明白的,会知道他们在欣赏俊鲍子的剑姿。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他家窟主的剑不出鞘则罢,一旦出鞘,掠影浮扁,杀得是万点桃花遍地开。此时杀气少少,实在是欣赏的大好时机啊

俊鲍子瞥了他们一眼,周身杀气凛然迸裂。三名苗人只觉得心头一慌,双手各是一凉,短刀落地,腕上见血,随后颈背一痛,眼前发黑,倒地不起。

彼公子早已觑准方向准备逃命,但是他的念头不及俊鲍子的剑快。林阴深处鸟鸣微响,绛影旋空掠夺,纵身站在了顾公子前方。顾公子惊恐地瞪大眼,双手颤颤抖抖放在脖子边,就是不敢按下去。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浸湿了衣襟。

“咚!”顾公子直直倒了下去。

掌声响起,蓝袍公子边拍边道:“窟主好字法。”

俊鲍子听若未闻,从怀中取了白巾拭去剑边一点血渍,回身拾起抛在地上的剑鞘,归剑入鞘。

黑袍段维,蓝袍燕子嗔,都是他化地窟部众。他们不说话,他也不会把他们当哑巴。

掩嘴打个哈欠,俊鲍子轻道:“打包带走。”

“是。”两人得令,从背袋中取出布巾药水开始包裹顾公子的尸体。行内的惯例是任务完成只带脑袋回去既可,他家窟主喜欢给人全尸,久而久之,他们也被潜移默化了。

俊鲍子转到树下取书。盯着书名,俊鲍子微微怔了一会儿。这书是他在途中买的,因为瞧到书名有趣。书的作者也不知是谁,之所以取名为《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作者在序中自言:江湖所谓杰者,余用“俊”而非“豪”,乃是“豪”过于粗意,不若“俊”之一字来得飘逸洒月兑。

九十九事,他才看了两事将书塞进怀里后,他又弯下腰拾起一块小石头。走到前方一棵树下,石子向上一抛。随着一声“啊呀”的低叫,流星坠地。

人影急速下落,转眼就是五体投地。

在人影落过他视线的一刹那,他不知瞥到什么,展臂一伸,蹲下来,正好在距离地面五寸的高度接下她。

他接住的,是一名苗人衣饰、银光闪闪的女子。

免去她的落地之痛,只因她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双唇紧抿,有些孩子气。

秉尸的两人向这边看了看,手中动作不停,忙着缠啊缠啊。至于倒地申吟的三名苗人,他们并不在意,也无意灭口。

除了间或响起啾啾鸟鸣,林间一时悄无人声。

也许是没有感到身体的疼痛,女子先动了动僵硬的脚,再抬了抬捂眼的胳膊,最后慢慢移开手,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他瞧她容貌乖巧,眉眼纯和,发辫绞得整整齐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头银光闪闪,典型的苗女打扮。随着她的打量,眼眸之间灵动流水,与他对视后,先是一怔,然后嘴角弯起浅浅笑意。

眉儿一扬,她意识到两人怪异的姿势,赶快跳落下地。他右掌轻轻向上推,顺着她的意思将她扶起站好。

站定后,她将双手背在身后,颊上飞起两抹淡红,神情局促。初时无言,片刻之后,腼腆之情稍退,她抬眼看他,视线从鞋子慢慢向上移动,袍角、腰带、胸口、襟口,然后是下巴、鼻子、眼睛

她双眼一亮,发现宝贝似的,“你是汉人?”

声音不难听,糯糯的,甚至,完全听不出苗人说汉语的蹩脚味。他轻答:“是。”

“我叫花信,不知汉人大侠如何称呼?”她落落大方。

“祝华流。”

她抱拳一揖,“久仰久仰,祝公子。”

他们素未蒙面,互不相识,何来久仰之说?

他心头闪过谐趣,却不曾放松一丝警觉。自他在树下翻书开始她就在树上了,偷看半天,不知什么身份。他自恃武功难遇敌手,并不怕她出手偷袭。静立了一会儿,见她讪讪将手缩回去,他双唇一动,轻唤:“花姑娘”

他似乎不觉得这种称呼有点不妥。

“祝公子。”她笑吟吟的,完全不觉得他对自己的称呼有何不妥。

他突然抬剑压住她的脖子,速不及目,“你胆子很大,躲在树上,不怕我杀了你?”

她睁大眼,有些诧异,随之释然抿唇,“祝公子此话未免强人所难。世事总有先来后到。我在树上休息,后来的人是祝公子吧?你们在下面打打杀杀,我出不出声是我的自由,不关祝公子的事。可祝公子你无故将我从树击落”语气一顿,似有嗔责之意。

他的剑未出鞘,她自信他只是吓唬她,并无杀心。

“这么说是我不对?”他垂目询问。

她用力点头,睁大的眼瞳里仿佛在说: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树上睡大觉。

他凝她片刻,将剑收回,不再搭理她,径直向等候的两名部众走去。

不料她快步跑到他前方,伸手拦下,“祝公子,你不能走。”

他微微偏头,不置可否。

她微抬下巴,神情迸出些许倨傲,笑问:“不知祝公子为何在摩奈圣教范围内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摩奈圣教的贵客。”

“姑娘是摩奈教的人?”他反问。

“不敢隐瞒,正是。”

“姑娘自信可以拦下我?”

她摇头,“我只是想请祝公子多走几步,对我摩奈圣教有个交待。”说完,偏头看向那具被包裹得完美无缺的噫,尸体。

“我为什么要对你们有交待?”虽然如此说着,他却没有移步。

她一时语结,脑中转念一想,微笑道:“祝公子误会了。我摩奈圣教当今教主、圣女对汉人一向敬仰,犹迷汉人文化。我请祝公子有个交待,只是想请祝公子向教主和圣女说明为何追杀顾公子。怎么说顾公子都是教主的贵客,我等领命在此迎接,如今却被祝公子杀了,回到教中必受责罚。所以,还请祝公子”

“好。”

他应得过于爽快,倒让她怔了一怔。抿唇沉吟,她求证似的问:“祝公子的意思是愿意随我回摩奈圣教?”

“是。”他勾唇浅笑。这一笑,炫花了她的眼。

他不能笑,真的不能笑。

不笑时的他冷如冰霜,适才,仅那唇角怡怡然一勾,俊容竟如春风过境,暖意融融,有些艳冶,有些绮丽,还有一些

贝魂摄魂!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他到底何方神圣?惹上这种人,对摩奈圣教是好还是不好?圣女见了他是否会

“花姑娘?”他以眼神示意段维和燕子嗔带尸体先行离开,又见她呆立不动,不由轻叫。

她迅速敛下心神,垂眸恭敬道:“祝公子,请!”

晶亮的银饰垂落耳边,她迈开步子为他引路。

没有他想象中的幽昧。

一路走来,只经过一条略显阴暗的山洞,随后眼前开阔,别有洞天。那些竹木建筑与山石林景镶嵌在一起,山水相接,原始自然。

欣赏沿路的异装哨卫,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竹楼前。花信请他在外等候片刻,他点头示谢。见她进了竹楼,他转开眼四下打量。在她的引路下,一路上畅通无阻,完全没有什么令牌或口令之类,路中遇到两名蓝衣老者,地位似乎很高,迎面走来时见了她也恭敬让路,可见她在教中的地位不低。

脚步声自后方传来,他转身,见一名陌生的侍女从竹楼内快步出来,对他道:“祝公子,圣女有请。”

他随步入内,只觉得眼前暗了一些。果然,楼内的光线比天然山色还是差了许多。

前方高位上垂了两弯厚帘,隐约有人坐在帘后。花信与另一位打扮相似的女子分立两侧,目色半敛,在烛火光影的摇动下有一种婉约的温顺。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留连片刻,转而注视帘布,第一句话竟是——“你长得很丑吗?”

花信与另一名侍女同时抬头看他。这人好大的胆,敢对圣女如此说话。

帘后无声,过了一会儿,一只素白纤手穿过帘幕,徐徐掀开。铃声轻响,一道素白丽影翩然而出。

“恭迎圣女!”花信与那侍女同时低头。

他打量露出真面目的圣女,情绪没什么波动。老实说,圣女很美,一种很精致的美,就像神殿里的圣物一样,既光洁又优雅,让人难生亵渎之心。

应该很合闵友意的胃口——他脑中无端冒出这句话。可是,他也不能推羊入虎口小小责备了自己一下,他礼貌地抱拳一揖,“圣女。”

“祝公子不必多礼。”圣女的汉语居然出奇的好,她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笑道,“祝公子来我摩奈圣教就是贵客,听说”

“顾承丘我杀了。”他突兀开口,也不理圣女想说什么客套,只道:“他为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中原犯事,有人出重金买他性命。他逃到这里只为寻求保护,我早已对他发了追杀令,如果你们执意要护他性命,只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化地窟的追杀令一向是“普杀天下”,只要那人还活着,追杀令就不会失效。他做事一向不喜欢只做一半,速战速决最好。答应她来摩奈圣教解释,他也只不过存着“一睹摩奈圣教究竟”的念头,瞧瞧边远之地的神秘圣教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啪!啪!啪!啪!”掌声响起,一人笑呵呵走进来,犹道:“说得好!说得好!”

来人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披发未梳,眉目俊稳,一身黑袍短甲,袍上绣纹繁复,短甲内隐隐有些金线闪烁。他不见通传公然入内,言笑恣意,身份必定不低。

“教主?”圣女诧异的低叫解释了来人的身份。

“刚才见到龙长老,听说有中原贵客到,我便来圣女这里看看。不敬之处,还请圣女见谅!”口中如此说着,教主转眼来到阶前。

想不到摩奈教的教主意外的年轻他又小小闪了一下神,不着痕迹地与教主拉开距离。这里一下圣女一下教主,比邻而居,不知谁的权势大一些?

“顾承丘的事我已经听龙长老说过,这位公子的解释我也听到了,不过”教主露个高高在上的神秘笑容,“顾承丘的父亲年轻时与龙长老有一段交情,如今顾承丘来云疆寻求我教庇护也在情理之中,但你先杀人后解释,我怎么向龙长老交待呢?”

他直视教主,表情不变。

教主与他对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边笑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高兴的事。笑过,教主低头踱了几步,朗声道:“好!全教上下敢与我对视的人不出三个。我自幼欣赏中原汉地文化,敬重汉儒侠士。听闻汉地英雄辈出,豪杰不穷,我也慕名见过不少,只可惜不过尔尔。”他撇撇嘴,转道:“我,雍臣边,不知可否结交这位公子?”

不敢对视他端详教主,依旧无声。

教主的容貌堪称上等,不过五官带了些外族异味,加上位高权重,周身有些邪魅之气,而且眼神犀利,与他直视的确需要一些胆识。只不过,这位教主虽然邪气,却不及那人的邪气重。那人啊,仿佛侵婬在妖邪冷雾中,一举一动都令人胆战心悸。

教主与那人相比,欠缺的不过是一点戾意,但只这一点,已是大大的不足。

“祝华流。”他缓缓报出自己的名字。此意,已是应了教主的话,愿意与他结交。至于是结交为朋友还是结交为对手,今日不定。

“难得祝兄到我摩奈圣教,不如多留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可好?”雍教主上前拍拍他的肩,豪爽得像漠北大汉。似怕他推辞,雍教主续又道:“教中正好准备了盛宴接迎贵客,祝兄,今夜你我不醉不归。”

他垂眼无语。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说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迎接顾承丘这位贵客,不过贵客被他杀了,酒宴不能浪费,就顺便让他吃吃喝喝吧。

雍臣边当他默许,转对圣女道:“还请圣女今晚一同出席,扬我教威。”

“是。”圣女温婉点头。

“哈哈,好,想不到今日能交到祝兄做朋友,我们”雍臣边沉吟须臾,转而微笑,“嗯用汉人的话说,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这次连眼皮都不想抬了。如果有可能,他愿意一脚把这雍教主踹回唐朝和那叫张籍的家伙一起双泪垂。

还君明珠?恨不相逢?雍臣边真的欣赏中原文化吗?

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雍臣边居然回头询问:“小花信,是不是应该这么说?”

花信抿唇一笑,“恭喜教主交得好友。”

他移眸看她,唇角微微弦起。

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有些话,却是不能说。

他没有无师自通的能耐,也没学过苗语。整个酒宴上,除了汉语他听得懂外,全场苗语在他耳中等同于叽叽咕咕。不过听不懂没关系,看得懂就好。所以,把酒言欢是其次,见识到苗女的坦荡大方和艳丽无边倒是真。

宴毕,沐浴之后已是月上中天。他了无睡意,出楼四下走动,转过灌木丛竟遇到花信。

她在吹曲。

身上银光闪闪的饰物比白天少了很多,只留两鬓上方飞扬的银翅翘,也不知道是依照什么鸟的翅膀雕制出来的。

她手中的乐器很新奇,像一支长箫镶嵌在葫芦口上,长管边还有几支短管。在她的吹奏下,曲调婉约柔绵,仿佛曲曲折折的蚕丝,袅袅升空,听起来并不令人讨厌,也不觉得软过头。若是闭眼凝神,细细静听,反倒有一种置身大漠的空旷感。

站在灌丛后,直到一曲终止,他才慢慢走到她身边。

她闻声回头,不掩惊讶,“祝公子?”

他就取岩石在她身边坐下,“你是圣女的左护法天女。”陈述,表示对她在教中身份的知晓。不用他问,雍臣边喝酒的时候全告诉他了。圣女有左右两名护法天女,她居左,居右者是白天与她一同伴侍在圣女身边的女子,名为孟罗;此外,圣女另有两名护法天卫,宴间一直站在圣女身后,他只知道一人叫守牙,一个叫定远,至于看到人时能不能叫对名字,他不保证。

席间,雍臣边还介绍了教中三位位高权重的长老给他认识,分别是禄天波、普仁、龙晟,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龙长老就是他白天在路间遇到、与顾承丘之父有过交情的人。他杀了他故人之子,他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也许是看在雍臣边的面子上,龙晟还是向他敬了酒,不过没喝,酒碗端起后又重重放在桌上了。雍臣边不介意,他更不会介意。

“是。”她放下手中乐器。

“这是什么?”他打量她搁在腿上的奇怪乐器。

“噫?”她短短一怔,释笑,“这是葫芦丝。苗人的一种吹凑乐器,就像汉人吹的管箫或笛子。”

他的疑问得到解答,也不过多放心思在乐器上面,转道:“你的汉语很好。”

她一时怔忡,目光绞在手中的葫芦丝上,半天不言语。月光沾上她的银饰,幽幽冷冷,清昧寒凉。过了半天,她轻道:“我爹是汉人,年轻的时候来到云南,病中被前任教主收留,从此就在这里住下来。我娘是苗人。爹娘成亲后,爹就留在摩奈圣教,教苗人说汉语、习汉文。现在,很多南北商人到云南购茶,交流也多起来。小时候,爹常说中原虽然是动乱之地,江南风景却很美。爹总说有空带娘和我回家乡看看,每年都这么说,可惜”声音渐渐低下去,徐徐尾音中有一丝不难捕捉的向往。

“你爹”

“已经过世了。”她歪头,“爹的身体一直不好,过世两年后,娘因为太过思念爹,积郁成疾,不久也离开了。”

“你想离开吗?”

她惊讶地看向他。

“你如果想离开摩奈圣教,我可以带你走。”他将自己的句意解释清晰。她语中的向往他听得出来,之所以愿意帮她,是因为

对他来说,容貌的美或不美,只是其次。在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他。那是他不止一次在自己眼中看到的熟悉情绪——

压抑!

一种经年累月积聚而成的压抑,尽避一闪即逝,但她眼中熟悉的隐藏却瞒不过他的眼。毕竟,对这种情绪他驾轻就熟。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流露出这种眼神?与他一样吗?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她想离开,他一定帮她,算是对她同病相怜吧。

他一向少有善心。

“你不会有任何麻烦。”就算有麻烦,他也会收拾干净。

这算是邀请?她终于消化掉他的话,心思微转,却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怔在原地。

“你想吗?”他倾了倾身,向她靠近了些。

这人她怵然一颤,惊觉俊容在眼前放大得太过了些,这种亲昵的距离不是她应该得到的。下意识地摇头,她站起身,慌道:“夜沉了,花信不扰祝公子休息,告辞。”匆匆跑远,身影转眼隐入灌丛。

他独自一人坐在石上,俊色容貌映着银华月光,无尘到眼,仿佛疏梅相见。突地,他唇边迸出一道轻笑,笑声随风而化,融入月光的碎片中,了无痕迹。只是,那笑意软化了俊容的刚毅棱角,仿若黄河之水瞬间澄清。

看来,做善事也是一件麻烦又高深的事啊

想不到第二天,她竟然主动找上他。

当日一早,雍臣边备了早餐请他共用,兴致所来与他对了几招剑。

雍臣边是高手,但还不到深不可测的地步。若是一年前的他,大概与雍臣边平分秋色,现在的他却只需要六成功力就能全力捕捉雍臣边的动向,或许,没有性命相搏也是原因之一。虚晃一招让雍臣边赢了先机,他假意不敌,收了剑。雍臣边没说什么,一边的三位长老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落场要和他切磋,犹以龙晟为最,拳路老辣,招招要害。他对拳法没什么研究,若是夜多窟的蝴蝶在此,或许会拳兴大发与龙晟过上五百招,他却没这个耐心。

龙晟故友之子被他杀了,心里多多少少意难平,以切磋为名行刁难之实也说得通。他能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他可不想无故挨上一拳。

原本他只以四成功力与龙晟对招,偏偏老人家越打越血气,拳风劲招之间渐渐染了杀机。这可不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道理他懂。不过还有常言说:姜是老的辣。

他讨厌吃辣姜。

身影飞闪,趁龙晟跃上半空之际,他运功七成一拳击出,随即收势抽身,不再动作。俊容半敛,大袖之下,双拳已是微紧。

不动,是怕自己难以压制突涌的杀气。

龙晟半空受拳,落地后脸色青白交加,最后还是雍臣边出声打岔,让他退下。

约半个时辰后,满头银光闪闪的花信来请他,说圣女邀他指点棋艺。

他的棋艺很普通,下几盘就可以,要他破解什么千古棋局就免了。原想推辞,对上她一瞥而过的眼时,他改了主意。正好雍臣边有教事处理,他随花信到竹楼和圣女下了半天棋。圣女很健谈,棋间偶尔吟吟诗,感慨几句,他听着,适当时应上一句。

天景自然,或远或近的林木中,常能听到鸟语呢喃。正是风流公子,红粉佳人。

“祝公子不必客气,‘圣女’只是教中称谓。我叫沙夜思,你唤我夜思即可。”圣女柔柔一笑。

他举着一颗黑子未落,听了这话,颔首,“恭敬不如从命,夜思姑娘。”

这颗黑子他落得有点心不在焉。眸中是棋,眼角却是一片银光闪闪,大半的心思分在不远处的花信身上。

棋盘半满的时候,一名侍卫奉雍臣边之命请圣女议事。圣女只带孟罗与侍卫离开,命花信留下伺候。

只剩两人,默默凝看棋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花姑娘,坐。”还是他先开的口。

她抬头看过来,依言坐在他对面,不知盯着棋盘还是盯着石桌,头低低的,炫得他满眼银光。又静寂了半天,她腼腆开口:“昨晚多谢”

“今天也有效。”他动手取黑子,准备还棋盘一个本来无一物的干净。

见他动手,她也配合着将一颗颗白子放回棋盒,“祝公子叫我花信吧。”他们相识不过两天,昨天他也是这么叫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今天听他这么一叫,她全身怪怪的。

“信?”他将黑子抛进盒里,子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问:“不知尊父高名?”

她笑了笑,“我爹姓花,双名沐文。”

花沐文他记下了,回窟一定让扶游窟查一查。压下念头,他转又问:“你怎么会当上护法天女?”教派就是麻烦,总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规矩,摩奈圣教的护法天女可以说是侍女、婢女,也可以说是伺奉圣女一辈子的人,她们终身不能嫁人,圣女归西后,她们也要一同归天。说明白点,就是活尼姑,连孤独终老的福气也没有。

她将白子拢成小山,一把一把抓进盒子,轻声细道:“祝公子的好意,花信心领了。只是花信舍不下圣女。圣女自幼和我一起长大,我爹就像圣女的夫子,她从小也只有我和孟罗两个玩伴。登上圣女之位后,总有些不高兴不顺意的事,她不能抱怨撒娇,只能躲着一个人偷偷哭。说起来,她身边也只有我和孟罗能说说话。何况,成年之后,她要在三年内诞下下一代圣女或圣子,如今已过了两年,教主逼得紧我若走了,她怎么办?”

“主仆情深。”他言不由衷。

话外的诮讽意思她又怎么听不出来,无奈地抿起唇,她将最后几颗白子放进盒子。棋盘上经纬纵横,方寸世界可大可大,小到入了心思钩沉,大到容纳山河万里。帝王将相常比江山如棋、人如棋子,如今这桌上江山空荡荡的,宛如雨洗清秋,让人不知在什么地方落子才好。

“错了,”他朗朗道,“应该是姐妹情深。”

她抚着盘上经纬,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许久之后,她徐徐抬眸,对上他晶亮的黑眸后立即移开,不知心里想到什么,颊上飞起两片妃色。然后,她动唇说了一句话,声音比蚊子还小。但以他的耳力,足够听清了。

她说:“如果你愿意帮我,今晚二更在这里等我”

“好。”他欣然点头。

都说了,他一向少善心。但偶尔他还是会习惯一下,去做一做那高深又不太好做的善事。

深更半夜,鸡猫子鬼叫的时候,她居然准备了糯米酒?!

他只能说,苗人的习俗就是怪。

七破窟里画花脸、玩笑做戏的大有人在,饮光窟那帮家伙戏来戏去的调子他花了大半年才适应。别告诉他,她和她们是一路货色?

江湖上习惯上说云南苗疆是毒蛊之地,不过毒他不是很怕,蛊听说金蚕蛊很厉害,什么时候他能一睹真虫?

庸医曾说过,大范围而言,蛊可以归划到毒物类中,“不要以为蛊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人传人讹罢了。肚子里长虫子的统统可以叫寄生虫。发现得早还可以治好,发现得晚就只有等着升天。在端午节捉它十几二十种毒虫放在酒缸里互咬,我也会啊。虫虫厮杀就像人一样,它们自身的毒就是刀剑,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是庸医的原话。

有时候到厌世窟走一走,他还会看到扫农(庸医的徒弟之一)坐在角落里兴奋地研磨一堆虫干,叫得出名的,蜈蚣蝎子蜘蛛黑蚕,叫不出名的,长条的像晒干的毛虫,短粒的像压扁的小豆,长须的长尾的,什么颜色都有。最恐怖的是扫农一边磨还一边笑,手上咯吱咯吱,嘴里嘿嘻嘿嘻,就怕吓不到人。

心思分岔之际,他不知不觉将她送上的酒喝下肚。素衣染香,玉酒添色,不由心思倾侧

“花信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可是要离开圣教并非易事,莫说给祝公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教主追究起来,花信心里也过意不去”她牵起他的手,将他向竹楼深处引去,看上去神色坦然,耳朵却红红的。他任她牵着,静观其变。

夜中烛火幽昧,弯弯曲曲走了半天,来到一处挂满轻纱的房间。穿过层层纱帐,室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如果真要离开,花信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只是恐怕要委屈祝公子了。”她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知是否纱帐的原因,声音变小了,变低了,甚至,有些妖艳。

他心神一震,脸上被某种柔软触碰了一下。

“祝公子若不愿意,我我也不勉强”她的手停留在他脸上,微微游离。

被下毒了?他身体发热,急敛心神之下,神志清明了些,却依然感到皮肤表层有一股异于往常的热度。她轻抚在脸上的手冰凉如玉,他竟然没有排斥,还生了亲近更多的。

护法天女侍奉圣女,玉洁无瑕,终身不嫁人。若与男人苛和,必定失去侍奉圣女的资格——这就是她的法子?他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想运功压毒,却发现根本起不了作用。

呼吸渐急渐促,他感到牵住他的小手动了动,抽离开,不一会儿,柔软的身躯覆上来,没什么特别的香气。

有人吻他的脸,生涩熏染,羞怯明显。

他并不讨厌风月情事,但也没有特别为之。小时家教过严,父亲从来不会特别将这种事拿出来训练,天地伦常,见情见性,顺其自然就可以了。如今他位居一窟之主,事务繁冗,又不像夜多蝴蝶那样以“风流犹拍古人肩”为己任,沉心练功之余,心境日渐素冷,风月情事想得更少。

他可以杀了“她”,只是要把心念交付给本能吗?

在暗色中勾起唇角,他任怀中女子恣意放肆。倏地,气息倒涌,喉内微有腥意翻腾上来,他克制压下,心志因胸口的钝痛清明了些许。凝神细听,屋外竟有一道轻低的呼吸。

拳指遽缩,他怒火冲天——

花信!

好个花信,竟敢和他玩狸猫换太子?!

重重纱缦阻隔了任何绮想,只有遥远天际飘来的隐隐叙曲穿透纱缦,一直绕在耳边

一夜易过。

天幕微启时分,他慢慢走出竹楼,衣衫倒还整齐,就是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鞋子只穿了一只。

冷冷注视肃立在楼外的女子,他气不可言。发角的露水表明她在竹楼外站了一夜。是他低估了她,想不到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这么设计他,她想得到什么?

见她动唇,他拂袖扫去,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她身后,粗大古木发出痛苦的申吟,可怕地向后倒去,轰天巨响在清晨格外刺耳。未几,侍卫纷纷出现,就连龙长老也披衣赶来,衣服穿得还算整齐,就是腰带系得有点乱。

看到凄惨一片,龙晟怒问身边一名教众:“发生何事?”转眼瞧见俊容苍白的他,不由惊呼:“祝公子?”

他看着她从地上爬起来。

龙晟惊疑不定地看看鬓角狼狈的花信,再看看神情可怕的他,突然用力吸了一口气,皱眉,“白花蛇舌?”这不是这不是圣教独有的

他突然纵身跃空,绝尘远去,无法压抑的戾气吓得无人敢挡。

尽施功力,他什么都不去想,转眼出了摩奈圣教哨岗地界。来到一处略显开阔的山道口,他刹住身形。三匹马正在路边啃青草,两人抱臂靠在树下。

“窟主。”久候的燕子嗔上前一步,见他足下只有一鞋,眉心蹙起,立即弯腰月兑下自己的鞋。

“不必。”祝华流止了他的动作。抬头,日光透过密密枝叶洒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目。

他难得的善心换来的却是她生生的算计。明明怒气在胸口翻腾,对上她那双寂然夜露般的眸子,他却始终拔不出剑。她对他可曾有那么一点的一点点的

疲倦地合上眼,掩去那渐渐灿烂的阳光。

罢,汝归沧海我归山。

倏地,睁开眼。

“窟主,您又惊梦了。”一缕暗香绕在身侧,轻婉的声音响起。

梦他合上眼,又缓缓睁开眼。原来,在午后的槐阴下,因一炉梦脑金兽的瑞香,他竟沉沉睡去。

“嗯”抬袖捂眼,喉间溢出一道低低的申吟,随后,是沙哑的询问:“什么时辰?”

“未时。”

未时今天真的睡了很长时间,以往他不会睡得这么沉,究竟他移开袖子,注视头顶的枝盖。孟夏时节,山中林风有些凉意,却不冷。徐徐坐起,他看向右侧的香炉。余烟袅袅,幽香阵阵,是他哑然一叹,轻问:“你换了香?”

侍女乖巧答道:“不是我换的,窟主!午正一刻的时候,夜多窟主找您,见您午睡,他不让我吵醒您,便添了一块疏影三嗅在香炉里。”

“疏影三嗅”他彻底无言。对于庸医喜欢拿迷香熏人入梦的习惯,他敬谢不敏。

敛目静静坐了半晌,让思绪清晰一些,他转看侍女,自然也将她毫不掩饰的偷笑收入眼中。侍女被他逮到,竟也不害怕,垂下头摆弄香炉,假装粉饰一下太平。

“虚语到哪里了?”

“啊?”侍女抬头,笑吟吟与他对视片刻,眨眨眼,半晌才明白他问什么,忙答道:“扶游窟主已经到达光之定城。”

“嫣呢?”

“前几天听商那和修提过,夜多窟主又跑到四川买布去了。”

“我呢?”

“呃?”侍女愣住,不知如何答他。

“我呢?”他又问。

侍女回过神,缓缓一笑,“您刚从梦中惊醒。”

语落,树下只剩软榻一张,兽炉一只,和无奈叹气的侍女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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