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湘音,你又怎么了?”
武大姐的嗓门一向大,湘音听到了,总是不自觉地缩肩膀,使她一五的小蚌子看起来更缩水,小毕子脸蛋更稚气。
“我……小猫死了。”
任是大咧咧的人,对着那双红肿得看不见眼珠子的眼睛,也不禁放轻了音量。“那天兽医不是说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你为什么还要带回家?又不是你养的!”
“是我看到的……”
“要看的话,路上多少流浪猫给你看,你为什么偏偏要捡一只刚出生就半死不活的?”
武大姐不是没同情心,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觉得有必要开导一下。
“冬天这么冷,它走不动,母猫也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母猫不见了?你把小猫带走,母猫怎么找得到?”
“把它捡回来以前,我用毛巾把它盖住,放了食物和水,远远等了一整天都没看到母猫,它自己又好像吃不动……”
这就是她消磨周末的方式?武大姐简直连叹息都用光了。
“你把它葬了吗?”
“嗯。在我家公寓后面的小山坡。”
再这样下去,那小山坡迟早会变成乱葬岗。
“禹湘音,你救得了多少猫狗?救成了又怎么办?”
湘音挺直脊背。“我没有特别要救什么猫,但是我刚好经过,它一直在叫我,眼睛看着我,我才觉得应该停下来。”
她真的没有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但像上次救了却没有救活的老狗,她是被唤过去的,她就是觉得那双眼睛一直在跟她求救,叫她不要走,所以她走不开。
她真的很难过。这半个月来白天天天被可怕的幻象折磨,回了家又看到小猫在垂死边缘挣扎,一颗心觉得没有一时半刻放松过,只除了晚上睡觉时稍稍得以喘息。谁知一夜无梦的好觉醒来,小猫却已经不动了。
她葬了小猫,整整哭了一个小时才赶来上班,内心是层层打结的酸楚,还有一种快要将她吞噬的巨大恐惧。
那梦……那幻觉,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是快疯了吗?她该去看医生。对,已经半个月了,不可能是错觉,就算是,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她要去看医生,一定要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她听说很多心理疾病都是体内化学物质失衡所致,说不定吃过药之后她就会好了。
她生平没有做过亏心事,从来没怕过鬼,那些幻象是不科学的、不合理的。而且,不公平!
心中有一股愤慨。现在她看到幻象中那张美得让人屏息的容颜,除了恐惧,就是愤慨。
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问心无愧,没有理由受这样的煎熬。为什么鬼呀魂的不去找那些无恶不作的坏人?从来也没听说杀人犯被冤魂活活折磨死的,不然死刑根本是多余了!
所以她不相信,即使现在她被幻象纠缠着,即使心底深处充满恐惧,仍有个声音呐喊抗拒着––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定找错人了!
“好了,去休息室拿冰块敷一下眼睛,等一下有总公司的人会来听简报。”
完蛋了!她没命地往休息室跑。最近她业绩差也就算了,上周简报中她不小心弄错了几个数字,在一室忍耐的目光中鞠躬大声道歉,闹出更大的笑话。
她做事总有一种过了头的感觉,或者该说,四周人总会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她手忙脚乱地把冰块用纸巾包住,看着镜中的自己,压在右眼上。
望着自己的左眼,血丝满布,她心一突,赶紧闭上眼。
她连自己的眼睛都不太敢看了……
门上敲了几声,邻座的徐雁苓探头进来。“副理锳要你先去会议室准备。”
“好,马上去!”她赶紧再换边,能多敷几秒是几秒。
脑中飞快复习了一遍简报的内容,心努力定了定,才快步走出去。
看到会议室的长长椭圆形桌上摆了近二十份简报数据,她心又沉了些。这么多人!
等她把计算机、投影屏等等都准备好,时间也差不多了,再回到办公室去和其余业务组的人会合。
她的资历是组里最浅的,所以较杂的事物自然而然归到她头上,她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自己有些迷糊的个性让她做起事来颇感吃力。
如果同组的人一起行事,她会自动走在最后面,边看边学,希望少出点错。
当她抱着文件备份跟同事走向会议室时,电梯门刚好打开,走出五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总部来的人,气势就是不同;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分公司人员自贬心理所致,因而在见到对方时会满脸堆笑;是本能反应吧,副理锳和武大姐是这样,底下的人自然是比照办理。
五个男人中只有一名长发男子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但湘音没有发现,因为她的眼睛正盯在前头同事的背,直到她听到副理锳和武大姐同时低喘一口气的声音才抬起头来。
这一看,吓得她大大退后一步,好险后面已经没有人,不然一定会被她狠狠踩上一脚。
她迎上一对阴鸷冰冷的眼睛,正半眯着看她,她心口立刻涌起微微的战栗感,还有一种反胃的浓稠甜味。
她觉得晕眩,不自觉低呼了一声。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副理锳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红红的,此时正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随即又陪笑着对长官招呼。
“啊,不好耽搁大家时间,会议室这边请!”
湘音脚有些发软,强迫自己跟着走,模到靠门最近的一张椅子就感激不尽地坐下来。
她到底怎么了?得赶紧振作精神才是。这次再出糗,看她怎么办!
自己的反应实在太反常了,害她不敢再随便看人,眼睛不是盯在白屏上,就是看着眼前的报表。
看着看着,眼前的字开始扭曲––
仿佛一张纸从中间被烧出一个洞,一块红渍突然出现,然后快速扩大––
那张脸又出现了!
扭曲的恨意并无损那笑容的妖冶迷人,森亮的眼一闪一闪的,和洁白的牙相映,满溢着复仇之前的快意。
鲜红的舌尖探出,舌忝了舌忝盈润诱人的唇,好似准备品尝什么鲜美的东西。
湘音紧紧咬着牙,得要这样牙齿才不会打颤作响;她转开眼,尝试着干脆拒看对方,假装这样就会有任何自欺欺人的作用。
但下一秒钟,那脸忽然接近,蒸汽般灼人的气息喷在她眼鼻间,她的眼睛又无助地被吸回看向那双眼。
原来看到太过可怖的东西,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人,原来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眼前模糊了一瞬,是泪水满溢了出来,但那张脸的笑容扩大,散出热气,将她的泪水一下挥散。
她自打颤的唇中挤出几个字: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才能停止这个酷刑?或者……才能死?
从心底一惊!她怎么会想死?她怎么可以屈服?就算要被杀,被活生生折磨至死,她也不能自己求死!
那张脸又笑了,笑声比以往更尖锐,像是琵琶弦被人用刀狠狠划过,在最高之处……断掉!
我……绝不会让你……好死……
她的瞳孔放大,看着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就要贴上她的……
“……禹、湘、音!”
她眨眨眼,感觉似乎有什么滴落在报表上,她的瞳孔重新聚焦,看到副理锳有点惊吓的表情。
“……禹湘音,你是不是中暑了?延特助在问你话––”
“湘音,你满头大汗,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武大姐关心的声音大得敲痛她的神经。
她张口,可声音却没有出来,她又试了一次,终于听到低哑的:“我……对不起,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突然传来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向那声音,看到那长发男子的眼神,幽幽黑黑的,带着忍耐和……轻蔑。
她喉口又涌起微呕的感觉,难道她真的中暑?或者根本是……中邪?
“我只是……对不起。”她只能无助地重复。
“我看她是没办法开会了,不如退席休息。”那人已转过头,语气清冷不耐。
“啊是,对!”副理锳马上附议,对湘音使了使眼色。
“我……对不起。”她又说,因为急了,控制不了音量,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随即赶紧半跑出去。
直到跑回座位上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肺部像要爆炸似的,张大了口哇了一声,趴在办公桌上喘息。
彼不得其它人是什么眼光,反正这两周来同事也习惯了,只当她最近身体不舒服,业绩也差。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全身是汗,连发根和内衣都湿了,汗水滴入眼中,刺痛了原本就红肿酸疼的眼。
半个月来,她坚持着没有请假,现在却忽然有再也撑不下去的感觉,全身乏力,心中漫着万念俱灰的疲倦……
还有多久呢?
她不确定自己问的是什么。是恶梦还有多久,还是自己能活多久?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这么怪异的问题,是自然而然就浮现心头。
应该……没有多久了吧?
她被自己的答案吓得动弹不得,像个石人般僵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那头传来人声,是会议结束了。
她愣愣地抬起头,远远看到那些人走向电梯的背影,那名高大的长发男子停了下来,对着副理锳说了几句话。
氨理锳送走人之后,便直直往她走来,让她起了大大不祥之感。
“禹小姐。”过度礼貌的声调,还忽然以姓氏称呼,湘音不觉僵直了身体。
“是。”
“延特助是总部特派的,什么都能管,这你知道吧?”
她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差别。
“他说你工作表现不佳,要我调你的档案和业绩给他看。”
湘音还是反应不过来,虽然心里雪亮,已经自动作好最坏的准备,但嘴和表情仿佛冻结了,在副理锳眼里看来好像没听懂她的话。
“禹小姐,延特助要你明天早上九点去总部见他。你……准备一下吧。”
说得好似要办后事的口吻,不过湘音并没有太在意。
她只是自问:为什么听到要见那男人,就忽然觉得还是直接辞职算了,辞了就不用去见他了……为什么?
她是真的疯了吧。
“不过,能和延特助独处一室,也算小小的补偿了。”副理锳自以为风趣地加了一句,好像这也算是一种安慰。
湘音听不太懂,她只知道,自己半个月来的大小厄运还在持续中。
*
幸好隔天她的眼睛消肿了,至少她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
至于半个月来食欲不佳,矮小的身材更显瘦弱的事实,除了穿宽大一点的衣服,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她在特助办公室外脚步顿了顿,觉得头有些晕。
要炒她鱿鱼也不用老远叫她来吧?她安慰自己。
但转眼又希望的确是要她走路的,不然还要她做什么?
因为想不出来,所以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猜也没有用,她在门上叩了两下。
“进来。”
她硬着头皮开了门,走进去再关上门。
“坐。”
她按捺下晕眩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与他隔了一张巨大的黑亮木桌。
“你眼睛看哪里呢?”冷而不悦的声音飘来。
湘音鼓起勇气抬眼,一对上他的双眼,胃开始翻搅。
“对、对不起!”她跳起身来,紧捂着嘴,慌乱的目光在室内乱扫,脚步将她带往门口几步,看到门边的垃圾桶,她冲过去跪倒在旁边,没命地干呕。
“你到底怎么了?”她听到那声音就在她身后不到一尺处,身子不自觉半缩,本能地要拉开与他的距离。
“站起来,不然我得抬你。”
她没命地挣扎着起身,有点摇摇晃晃地,但终究是站定了,慢慢转回身来。
她强迫自己去看他,因为实在太丢脸。泪水浮起,但这是好事,因这样她便看不清他,即使他就在跟前。
“禹小姐,你这样到底要怎么工作?生病了为什么不在家休息?”
她想说自己没病,却立即想到这些天来她的状况其实比生病还糟糕。
“对不起。”她又低下头去。
“除了这三个字,应该还有比较好的交代吧?”那声音带着厌烦:“业绩这个月倒数第一,工作中不专心,健康状况显然也有问题,却不请假看病––请问禹小姐,你觉得公司该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