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
司马流风奋笔疾书,在这只黑心鬼账簿上写了几个碗大的字:“本公子今日典当三世烦恼、三世劫数、三世难坎、三世红颜祸……”正要落款签下大名,糟老头急赤白脸地夺回笔来收起账簿,啐一口:“你小子抠门!”身子一晃,清晰的身躯轮廓淡化为一缕轻烟,急巴巴往街旁深巷里一飘,躲得不见了影。
司马流风追入穷巷,忽听巷尾阴暗角落里有“人”嘻嘻发笑,如同耗子啃砖般时断时续的怪笑挠得人心里发毛。行至巷尾,他看到拐角处一扇半开的门,门上吊了只铜盆,盆中一簇幽绿磷火,妖异的火光舞动出一个“酒”字,门里荡出阵阵酒香,石巷深处竟是一间酒肆。
往门里看,喝!卖酒人家果有一份豪爽气魄,竟在自家铺子里摆了数十个大缸,没有桌子板凳,店家只从阳间用那五鬼搬运法偷得满满一大缸烈酒,今儿来的两只酒鬼整个身子都泡在酒缸里,让店家往缸底添火煮沸了酒贪婪地吸食酒气。
青梅煮酒是论英雄,这两只酒鬼却把自个连着酒水一道儿煮个半熟了,争相卖狂,一个说三国时的诸葛村夫给他家耕过一亩三分田,一个又道越国那个叫西施的浣纱女曾给他搓背洗过脚板,只差没厚了脸皮说自个就是玄德或夫差了。
司马流风在门外瞅了一阵,施施然走进门来,冲缸里泡得半生不熟的两只酒鬼施礼道:“在下初来乍到,想在此地找几个熟人却又模不清门道,看二位这神气,显然是‘牛气’冲天的高人,必定知道四五十日前,这城里曾来过十二个美貌女子的冤魂吧?”
好大一顶高帽当头罩落,两只酒鬼一乐呵,爽快地点了头,一个指东,一个指西,四只鬼眼眯成了一条条细缝,泛绿的目光在眼缝里闪闪烁烁。
司马流风不往东瞄也不往西看,只瞅着两张虚笑的鬼脸以及店东家满脸警惕的神色,倒也瞧出几分端倪——鬼话本就不可信,枉死的冤鬼心中更是充满了对他人的猜忌,处处提防、处处小心,十句话,十一句是假,问也白问!
他摇了摇头,转个身往门外走,刚到门口,飒然一阵阴风迎面拂来,一缕纤细的魅影从胡同拐角处冲出,与他撞了个满怀。鼻端闻到缕缕桃花香,他讶然低头,怀中一片桃色罗纱,闷头撞来的竟是一缕豆蔻之龄、体态玲珑娇小的少女鬼魂,她头上梳的双髻各缀一支桃花簪,刘海在额前拢贴成一片桃瓣状,颊侧垂了两绺鬓丝。怀中少女仰起头时,露出的却是一张黑炭涂抹般脏兮兮的脸,一团乌七抹黑中独见两粒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着惊惶无助的光芒。“公子,有、有好凶的鬼在追我,他们想抢走我身上一样东西,公子救我、救我!”那一缕散发着桃花香的少女幽魂在怀中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司马流风轻轻一拍少女肩头,示意她快些往门里头躲起来,他则若无其事地倚在了酒肆门口,凝目于胡同拐角处。
蓦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荡在胡同口,飒飒阴风刮来,胡同两侧夹壁上掠过片片黑影,如同狂风吹卷的浮云在地面投下飞速移动的片片阴影,夹壁上一道道魅影飞掠过去,倏忽不见!
司马流风略微松了口气,正想往门里招呼一声,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瞄到胡同拐角处一条魅影去而复返,正无声无息地沿墙根滑来,只一眨眼的工夫,酒肆门口猛然多了一个“人”,一个屠夫般满脸横肉、手持明晃晃一柄屠刀的恶鬼现身门外,耸着鼻子往门里嗅了嗅,猝然挥刀指向倚门而立的司马流风,恶狠狠地喝问:“本大爷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个鬼丫头躲进这门里去了?”
司马流风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恶鬼竖起眉来瞪了他一眼,猝然闷声不响地举刀劈向门板,“哚”的一声,刀刃入木三分,门里一声惊叫,一缕魂魄从受震的门板里弹飞出来,无处藏身的少女急忙躲到了司马流风身旁。恶鬼穷追不舍,挥刀就砍。
司马流风轻轻一叹,慢悠悠抬起一只脚,等那恶鬼追到跟前,一脚踹去,吧唧!一枚清晰的脚印落在了恶鬼脑门子上。
当啷!屠刀坠落,恶鬼有些错愕地模了模脑门子,瞪着踹了他一脚的小子问:“你干吗护着她?”
“你干吗欺负一个姑娘家?”司马流风用脚尖悄悄勾起地上那柄屠刀。
恶鬼正在气头上,怒瞪着两只血红的眼,冲人咆哮:“这鬼丫头偷了本大爷家中私藏的宝贝,你反倒赖本大爷欺负她?你与这鬼丫头是什么关系?”
“偷?”司马流风也有些错愕,偏脸瞅了瞅躲在他身旁低头不语的少女,“你当真偷了他家中的宝贝?”
少女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竟是无比的天真烂漫,“他家的宝贝落到我身上,不就是我的宝贝吗?”
司马流风也眨了眨眼,无语凝噎。
泡在酒缸里瞧热闹的两只酒鬼嘻嘻怪笑,趁机落井下石:“屠老大,这鬼小子与那鬼丫头是一伙儿的,方才我可瞧着他们在这里分赃呢!”
火上猛浇一勺油,恶鬼怒火中烧,仰头尖啸一声。
司马流风抬手蒙住了脸,心知这会儿麻烦可大了!
丙然,啸声一落,胡同口狂风骤起,一道道魅影飞掠而来,势如破闸汹涌的洪水,铺天盖地、黑压压一片冲向酒肆。
“百鬼出穴,摄魂夺魄!鲍子,咱们该怎么办?”少女瑟缩着娇小的身躯,惊恐万状。
“三十六计——”司马流风踢出勾在脚尖的屠刀,瞅准恶鬼隐身躲避的一个空隙,拉起少女的手,撒腿就跑。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啊扁掠影晃出酒肆,在巷尾一闪而逝。
眼睁睁看着两个“同甘苦、共患难”的“贼”逃之夭夭,恶鬼咋舌惊叹:那鬼小子偷溜的速度,贼快!
循着两个“贼”溜逃的方向,恶鬼率众追去。
风声平息,巷子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猝然,胡同口冒出两个影子,其中一道影子悄然靠近酒肆门口,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往门里窥探,看到酒肆之中只剩了两只泡在酒缸里醉酒打盹的酒鬼,门口窥探的桃衣少女闪身退至胡同口,掩嘴窃笑,“公子,你这法子真灵!那些恶鬼果然上当,以为咱们逃远了。”
司马流风倚在胡同口,慢悠悠把手伸至少女眼前,摊开掌心,“拿来!”
“什么?”少女茫然不解其意。
“你在那位大爷家中偷来藏至身上的宝贝,拿出来!”司马流风摊着掌心,勾一勾手指头。
少女低头拧着衣角,咬了咬唇,道:“我、我不过是拿了旁人家中一面镜子,本想照着镜子洗一洗脸,再把东西还回去,他们却赖我是贼,还举了刀子来砍我……”满肚子委屈,少女语声也渐渐哽咽了。
看着低头抽泣的少女,司马流风心中一阵怜惜,不忍再责怪她半句,摊开的手掌正往回收拢时,少女猛一抬头,挽住他的手,拔了发髻上一支桃花簪搁在他手中,道:“今日承蒙公子援手相助,小女子不胜感激!鲍子若要在城中投宿,不妨持了这支簪子,北行十里,看到一间黑色小屋,敲门进去,主人家定会好生款待!”她抬起头时,忽闪的眼中竟无丁点泪花,眸光灵动,俏皮地冲他皱了皱鼻翼,转个身就往巷尾跑。
“姑娘!”司马流风伸指夹住一片桃色罗纱,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回眸一笑,如桃花烂漫,“桃花!我叫桃花!”
甜美的声音落在耳畔,染着桃粉之色的一片罗纱自指缝间飘走,指尖余留一缕桃花香。司马流风捻着手中那支桃花簪,回想少女方才回眸时,忽闪的大眼睛里三分俏皮可爱、七分天真烂漫,如此灵动的眼波,似曾相识!他不禁摇头一叹:“桃花?又是桃花……”
桃花簪的簪柄上隐隐闪过一点银芒,借着胡同拐角处飘忽的几簇幽蓝鬼火照一照簪柄,柄上镶嵌的镂花银线清晰呈现,精妙流畅的银线勾描出一行籀文——妃色·十一少使。
司马流风陡然心惊,莫非,方才自称“桃花”的少女幽魂竟是妃色十四楼中香销玉殒的十一少使?!
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容迟疑,司马流风飘身离开石巷,持簪往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