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绢质屏风后,猝然荡出一声轻叹,如丝如缕的叹息飘在小楼空房里,像是有一只阴阴的鬼手在人背后抓模了一把,脊背猛然蹿上一股寒气!
透过朦胧的绢质屏风,依稀看到内室闪动着一抹人影,举步绕至屏风后的内室之中,他讶然发现地上坐着一人,正是上楼半晌不见动静的十四无涓。她表情呆滞地跌坐在地板上,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正前方,不言不动。
“嬷嬷?”
他俯身轻轻一唤,对方如同受惊般浑身抖震一下,缓缓抬头看了看他,又缓缓伸手指了指前方,双唇翕张却说不出话,圆睁的双目中浮了一片过度惊吓后余留的茫然呆滞。
顺着她手指的方位,司马流风抬眼看到内室中搁置的一个浴桶,一件彩衣裙裳挂在木桶边沿。
看到这件裙裳,他心口猛一跳——三日前,夜来香便是穿了这种款式的彩衣裙裳夜半在风流鬼宅中沾得两袖花粉,而今,这彩衣上的半幅绮罗香袖浸在浴桶中,沿袖口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色彩黯淡了几分。
室内并无热气蒸腾,浴桶里的水已然凉了很久,却仍有一具身子泡在桶中。无涓脸色煞青地呆望着桶中沐浴的人,泛白的双唇翕张,久久才吐出些支离破碎的声音:“……这丫头,怎、怎、怎么把头给洗没了?洗个澡……怎么把头、头、头给洗没了……”过度的惊恐令她失了魂般跌坐在那里,不断重复嗫嚅着这句颇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司马流风只往前迈出小半步,便猛然敛足不前。一股异味从内室飘散出来,仍是那浓郁的花香夹杂着阵阵血腥味!浴桶一侧,赫然摆放着风流鬼宅中不翼而飞的第十二盆美人花卉。花卉上同样长出了一颗美人头颅:白白的眉骨,紧闭的眼角淌下斑斑血泪,砍断的颈项凝固一圈血痕!
摆在这个房间里的第十二盆美人花卉竟是格外的眼熟!
他认得,这盆花卉上的美人脸正是那晚的采花人,妃色十四楼中的长使姑娘!
浴桶中泡的一具胴体失了头颅,断颈处喷洒的血液染得满桶猩红之色!留下红绫帛画、委托他剪来十二盆美人花卉的夜来香此刻业已身首异处,独留一室沉闷、满目血色!再也无人来解答他心中疑惑。面对自己亲手修剪的美人花卉上“长”出的那颗死人头,一股阴冷诡异的感觉,藤般疯长、透骨缠绕!
司马流风蓦地转身走出这间房,奔在回廊上。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扇扇地踹开二楼回廊上所有紧闭的房门,房门破开,十一间房门中的主人只剩了一具具躯干泡在一个个浴桶内,浓烈呛鼻的血腥味飘在空荡荡的小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名动洛阳的妃色十四竟在一夜之间离奇地死了十二位倾城美人,倚陌红楼竟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藏尸的墓冢!司马流风一脚踏进去,犹如陷身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陷阱之中,不祥的惊兆扰在心头,正想抽身离开此地,楼下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楼门外有人喊了话:“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来缉拿疑犯,方才街上有人看到疑犯进了这楼中,楼里的人听着,速速开门!不得窝藏案犯!”
砰然砸门声震耳欲聋。
倘若被府衙那位将十宗案子判错九宗的糊涂官给捉了去,身负十二宗命案那还了得?危机迫在眉睫,司马流风在二楼一间房中推了扇窗,窗子临了后街一条胡同,唯一的逃生出口便在窗外,他无奈再一次纵身往窗外逃。
二楼窗台离地面有一段距离,他闭了眼这么一跳,没落到地面,却砸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本是赶着马车来的,到了胡同口把马车停稳当了,那人跳下车来刚迈了一小步,一片阴影挟呼呼风声兜头罩来,仰头便见一人从天而降,惊得那人赶忙伸手去接,司马流风便稳稳当当落到了那人怀里,毫发无伤已是万幸,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接稳他抱入怀中的那人满身的汗味,不是娇滴滴的俏红妆,偏是个一身蛮力的大男人!
怀里头接了个骨头轻飘的少年郎,赶车的男子那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想甩手扔掉“累赘”,低头却瞅见怀中少年眉心一枚“花”字朱砂烙印,不禁怔了一怔,月兑口唤道:“流风公子?”
司马流风眨眨眼,瞧这车把势憨头憨脑、一身粗布衣衫,不似衙门里的便衣,转眸又瞄到胡同口停的那辆马车,心头微微一动,点了个头。
跋车的憨憨一笑,“今儿个可算碰巧了,俺家小姐让俺赶了车来接公子过府一叙!”
妃色十四楼中一阵喧闹,一拨捕快已破门闯入!与前来抓他的人只隔了一堵墙,司马流风却也不慌不忙,松散了筋骨惬意地躺人怀里,冲人一笑,“前门也有一拨人来请我过府做客,你还傻站着做甚?赶紧抢在人前头请我上车啊!”
跋车的瞪圆了眼看赖在自个怀里头的那根懒骨头毫不客气地使唤人,憋气地瞪了片刻,这才万般无奈地把人抱到车厢里,挥起鞭子驱车出了胡同。
上了车的人这会儿想下车可难了——慢悠悠驶在街上的这辆珠钿翠盖的华丽马车很是醒目,街上一拨拨捕快来回巡查,他若跳下车来,无疑是自投罗网!不跳嘛,又让人感觉跟误上贼船似的,心里头发毛!这会儿,司马流风委实搞不清那人是赶车的还是赶尸的?一辆华丽的马车,颇大的车厢里除了他这个大活人,还有一样东西占了大半的空间,那玩意瞅来怪吓人的——死人棺材一具!
瞪着横躺在车厢里的这具黑漆棺材,乘车的大活人心里头摇摆着两种意念:要么自个跳下车去,要么把这具装死人的棺材踹下车去!二选一,说难也不难,偏偏这辆马车已慢悠悠驶到了城门口,守城门的官兵挎刀一个箭步蹿上来,猛一掀车厢帘子,入目一具黑乎乎的棺材,差爷们脸色都不大好看。
跋车的适时发话:“俺家娘子染了麻风,昨儿刚咽了气,差爷不妨开棺来看看。”
染麻风死的,还让人开棺来看?差爷们也没那胆子,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忙敞开了城门,挥手驱赶这辆马车赶紧驶出城门。
顺顺当当出了城,赶车的掀起挡着车厢的一层门帘子,鞭梢敲一敲那具棺材板儿,棺盖“嘎吱”微响,一人顶开棺盖徐徐坐起。赶车的冲棺材里坐着的人儿呵呵发笑,“藏在这里头,公子可舒服些?”
司马流风眯了眯眼,居然还笑得出声,“舒不舒服,你自个躺进来试试!”
跋车的呵呵笑着,甩出一鞭子,马车绕过护城河,直奔西郊。
司马流风两手往棺材板边沿一撑,晃悠着两脚坐在那上面,瞅一瞅车外风景,与人拉家常似的闲聊:“你家小姐住在城外西郊的哪户人家?远不远哪?”
跋车的挥鞭往西一指,“不远,您打个盹,醒时也就到了。”
司马流风点个头,又问:“你家小姐姓甚名谁?”
“我家小姐与公子有一面之缘,您去了便知!”赶车的守口如瓶。
“好一句去了便知!”司马流风拍手一笑,挂坐棺材边沿的身子重心不稳,往前一冲,猛打一筋斗,居然翻出了车窗外。
跋车的只听飒然风声擦过耳畔,车厢里的人儿已然落身在车外官道上,素衣迎风翩然,那人儿好一派潇洒风度,挥袖笑言:“送我出城,多谢多谢!饼府一叙,不必不必!兄台走好,后会无期!”
“公子,走不得!”
跋车的大急,挥鞭打马,掉头猛追,却见前方一片素衣如乘风般悠悠飘远,那骨头轻飘懒散的少年不动则已,一动竟如月兑兔,溜得贼快,赶车的瞠目在后,急得扯直了嗓门大喊:“公子——回来——回来!我家小姐美若天仙,多少名流公子倚马斜桥、一掷千金,只求佳人一笑,她却独独倾慕公子,芳心暗许,只盼佳期哪!”
情急之下,这憨汉子倒是把自家小姐那份心思给连路“叫卖”了出来,本已跑在前方的那粒小黑点儿猛然涨大一倍,人影儿居然晃了回来!连路叫卖有了成效,司马流风倒退回来的速度居然比溜跑时还快,一眨眼的工夫,赶车的车座上又冒回了一道人影,司马流风稳稳当当坐在车上,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好似他本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没挪过,赶车的瞪着他已然说不出话时,他却翘着小手指头勾着人的衣袖,冲人一笑,桃色飞上如玉晶莹的双颊,醉得几度春风。
“美若天仙?妙哉!”流目笑睇赶车的一眼,司马流风往西一指,道:“就冲你这句话,尽避挥了鞭子拐我上路吧!不过……”他挑起帘子瞅瞅车厢里那具黑乎乎的棺材,“此物随车西行,未免大煞风景!不如……丢了吧!”
“丢不得!”赶车的忙不迭摆手,“这是我家小姐给订有婚约的夫家买来的殓葬棺材,病弱的准姑爷昨儿个躺在里头咽了最后一口气,今儿送到义庄泊尸了。不过,姑爷躺过的棺材,小姐舍不得埋下土,这才叮嘱小的请公子过府时,顺道儿把这棺裹也与您一道带回去!”赶车的说了这番话,还颇伤感地抹了抹眼角。
司马流风瞪着横躺车厢的那具棺材,啼笑皆非,“昨儿用这棺材送了旧爱,今儿又用这棺材迎了新欢,你家小姐当真……妙得很!”
跋车的“嘿”的一笑,驱车送客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