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面时,竟只敢这样小心翼翼地寒暄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明明有那么多的疑问在胸口翻腾:他为何要来找她?是留下来还是仅仅短暂停留?还有……那日的山壁坍塌,是不是他让玄武做的?
她不问,他也不说,都等着对方开口。
“你……”尹莫离终于抬头吐了一个字,却又被一阵奇异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不由望向那面传来声响的墙壁。
声音停了一下,又响起,断断续续,悲悲切切,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是住在隔壁的太太,她丈夫在战乱中死了,撇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每到这时总要哭上一阵……”尹莫离下意识解释,说到后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春日对上她的眼睛,立刻便明白了她想到了什么。
断成两截的躯体,微凸的月复部……
“咣当!”她竟失手摔碎了杯子,洁白的瓷片散在一片水渍之中,她低头望着它们怔了半晌,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春日站起身,却不知该做什么。
他早知道她就像裹着青色火焰的冰,外表冷淡,真实的性子却很激烈。也许她的理性让她能毫不在乎地谈论生死,可那样的画面还是令她无法承受——反应甚至要比一般人激烈。只因那是掩在内心深外的真实性情,她无法控制。
或者也可以如是说……他的出现,让她更易想起那幅景象?
春日轻轻探出手,指尖在尹莫离微抖的肩头上方悬了半晌,终还是默默收了回去。
她仍是背对他干呕着。
他弯身拾起地板上的碎瓷片,指间蓦地一凉,一抹红色便从苍白的皮肤下渗了出来。春日瞥了一眼,突然就想: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他抬眸,几个年轻人与骑在他们颈上的男孩兴高采烈地闯进来,瞧见屋内的情形,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地冲到尹莫离身边。
春日觉得这幅情景好生熟悉,似乎每次,他和她之间总是隔着这些人,宣告着两人身份的对立。
柄恨家仇?他一向对这些不以为意,也活该被它们反过来狠狠嘲笑。
那几人查看尹莫离无碍,这才转身过来看他。
没有人出声,都是村里出来的,谁都认得这个与大姑娘关系颇为密切的暗国人,更是对逃难那天这人混身浴血的妖异模样记忆犹新。
春日知道自己应该离去,两脚却是不肯移动半寸。
“暗国人!”不知是谁小声地嚷了一句,几个汉子有了动作,领头一人戒慎地移近几步。
原本也是在山村中看熟了的面孔,此时却仿佛确认般地缓缓对他说道:“不管你与大姑娘是什么关系,你终究是一个暗国人。”
春日垂眸默认他的话,任他们围上前来。
“不要……”后头突然传来虚弱叫声,他脚步一顿,仍是没有回头地随那些人离去。
步下木梯时他突然说:“她心脏不好,别让她激动。”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那汉子瞪大了眼睛看他,春日却只是一笑。
城里的旧式衙门原本已废弃,此刻却收拾了出来做关押他的场所。消息还没走漏出去,若让城里的难民得知这儿有一个暗国人,非得将他示众乱石掷死不可,村人还是顾忌着尹莫离的。
没过几日,她果然过来探他,这情形并不陌生,只是角色调换了而已。
两人四目相对,她道:“当初我被暗军关押,你为了我去找楠见,我一直无法理解……”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春日笑笑,“我娘死得早,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她的心思,后来明白了,却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而今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自然想加倍偿还。”他抢在她面前将话说白了,说淡了,只因他不想她为此对他负疚。
他只庆幸当初没有让她得知自己的心意。
“至于我为何要来找你……”他继续说着,递给尹莫离一个小木匣,“这是你在矿洞昏迷时掉落的药盒,你有心疾,这便是你为何不加入义军的原因吧?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对这场战事不以为意……尹姑娘,你心里,应当也是恨着暗国人的。”
尹莫离咬着下唇,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春日不忍再看下去,移开目光,突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来找你那日,手不小心割破了,看着流出来的血时我就想,也许在你眼中,我手上的血其实与暗国士兵手上的血无异吧。我是暗国人,你是昊国人,这是改不了的事实,我那时才明白了……”
尹莫离腾地立了起来,“你走吧!”
他瞅她,“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她不答。
春日垂眸掩去脸上的神情,他救她一次,她决定让他走,他们两清了。可是这种决定却比直接判他死刑或是一直关着他更令人寂寞,因为这意味着她也认同他的话:他是暗国人,本不该出现在昊国的土地上。
在走出牢门之际,身后的女子突地道:“你的话,我总是记得的。”
什么话?
他的实话还是谎话?
他未出口的话还是不想让她负疚而说的话?
春日哂然一笑。
昏暗的天空仍是飘着细雪,似乎一直没停过。行人匆匆赶路回他们的家,一辆人力车于他面前急驰而过,突又折了回来。
“先生?”一人对他怯怯叫了声。
春日恍然回头,那张带着怯怯笑脸的面容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记得了?前几日我还载过你……您现在要坐车吗?”春日点点头。
天色已完全黑了,各家各户的灯火在他两边流泻而过,虽然是乱世,可只要还活着,便总会有这样温暖的灯光。可惜它们并不属于他,不属于他这个暗国人……
在这样的万家灯火中,春日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尹莫离。
“雪还没停呢,您把车篷拉上吧!”车夫回头提醒。
“不用了,”他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春日又回到了那片低矮迂折的回廊。
从廊柱间望去,皇宫仍是像匍匐在都城高丘之上的巨兽,阴森地俯瞰着暗国。然而在春日眼中,皇宫纵使是兽,也是苍老而摇摇欲坠的兽。
案亲并没有召见他,前来迎接他的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心月复。他随着那人穿过暗夜中浮动的梅香,在偏院前听到了一阵啼声。他停步,望向那人。
“那是皇后的女公子。”
姐姐?春日怔住了,在他离开之时,姐姐竟已有了身孕?!
“皇后突然病重,御医去看时才发现她已有孕在身,但情况不容乐观。之后宗主进宫去探望不久,皇后就早产了。女公子是保住了,皇后却……”
春日身上一阵阵发凉,不可能,姐姐不可能不顾肚里的孩子就贸然驱动晶石。父亲探望不久……就早产了?
他突然想笑,为只想着巩固家族势力的父亲,为愚忠的姐姐,为竟不出面阻止的皇室,还为……并未感到多少悲哀的自己。
这样的结局其实不难预料,不是吗?
他安静地问:“皇后的孩子,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那人缩了一下,小声道:“这个孩子己被探出没有丝毫驯兽能力,宫里怕传出去扰乱民心,便宣称皇后母子皆不保,私下送来了春日家。宗主说,由您照看她较为合适……”没敢说出口的是其实宗主的原话其实是:“无用之人就该与无用之人待在一起!”
没有能力吗……春日踏进那扇纸门,乳母和一名侍女刚把婴儿哄睡。他低头望着那张干瘦的小脸半晌,没有回头,“你们先下去吧。”
房间里只剩下他与裹在襁褓里睡得极不安稳的女婴,春日探出手,在那张小脸上慢慢画了道符印。白光一闪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丙然是没有丝毫能力,不像他,是被母亲封住了。
他没有再多看那婴孩一眼,回身拉开了纸门,凝望那满院深重的夜色。
这就是皇族的命运吗?原本只是假的,现在却真的出现了没有驯兽能力的孩子……他知道这种能力已经越来越淡薄了,也许再过个几百年就会完全消失吧,上天终于要收回它本不该赋予的力量。
春日知道,他会用余生等待皇族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