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前供翼兽起落的平台上,借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微光,可望见远处的山脚下那一片片的灯火,那是皇亲贵族居住的都城所特有的繁华。再远一些的灯火稀疏处现下虽然看不清,他却知道那里有一片片围绕着都城的绿田。因为大多数男丁都应征入军队了,白日我尔能在田里扫见的只有妇女劳作时戴的花布头巾。
他的目光继续远眺,在天际极黑极浓似乎正在跳动的一条线,他知道那是暗海,还有暗海另一头的国家。
昊国吗……
春日的目光顿了下,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实际上已被暗国侵吞了一半、正维持着表面上和平的国家,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呢。
没有同情,没有轻视,也没有身处强势一方对弱者的骄傲……胸口空空荡荡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隐隐于夜色中发出白光的虎形纹样,这东西与其说是父亲给他的联络工具,还不如说是借此来监视他。
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春日的右手在纹样上漫不经心地画了个符案,那白光便消弭无影了。
没过几日,他便收拾好行装启程。
他的离开极为低调,其实也张扬不起来,在皇亲国戚之中,春日家的嫡子本就是一个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符的薄淡存在。
在离开之前,春日去学府与平日较熟的先生们作别。他们一听说他要去昊国,脸上无一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兴许是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平日不问世事的春日实在与那个政治气息极浓的国家搭不到一块。
惊愕之后,有些先生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终于开窍懂得为国家出一份力了;也有几个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欲言又止,吞下去的都是那些在这个时节不宜出口的话语。
即使不受重视,但身为嫡子,礼节上他还是进皇宫拜访了身为当今皇后的姐姐。
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他与这位长姐幼时的感情却颇为亲厚。但这次离别之前的会面两人未能多加交谈,部分是因为姐姐的虚弱。她只来得及嘱咐几句多加保重的话,便咳着让侍女们扶回了床上。
望着姐姐日益憔悴的容颜,春日虽然清楚造成这份憔悴的原因是什么,却没有试图劝她。除了没有对他白眼相加,姐姐在其他方面与春日家的成员一样,有着极强的家族荣誉感。
他实际上算是独自前往昊国,父亲安排与他同行的人都是各世家被派往昊国锻炼的青年军官,各自有不同的目的地,只负责同路照应他到发现晶矿的地区。
他们乘的是专门用于输送新兵到昊国的船,在满船的军装中,春日的学府制服显得格外刺目。也许是因为这个,同行的人都与他拉开距离,船上官阶较高的军士向同行的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后,脸上便不期然浮现出了轻蔑的神色。
看来,在上层阶级中“春日家的嫡子”似乎已成了无能的代名词。
下层的士兵见到自己长官的态度,对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贵族也失去了敬畏,投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放肆与无礼。春日对这样的遭遇早已习以为常,多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房内看书,仅在夜深时到甲板上透一透气。
船在暗海上行驶的第三个夜里,他如往常般走上甲板,倚在船头的舷身上凝视着底下的海水。
暗海正如其名,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夜色中看去都是黝黑一片,但那种暗色与墨汁的浑污不同,是一种透着光亮的黑。掬在掌中,海水其实是透明的,仔细看时才会瞧出一丝灰色,如同透着清晨日光的淡灰琉璃。
头上的天空即使在无月的夜晚也少见星光,想看星星的话便去凝望在无风夜晚中的暗海。望得久了,总是透着奇妙光亮的海水竟也像是汇满无数星星的银河。
春日我尔会有这么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世界已颠倒了,他脚下的,其实才是真正的天空。又或者暗海的深处另有一个世界,这片海,正是那个世界的天空。
“靠得太近……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哦。”
夜风中传来一人的话语,他回头,看见一个下级兵士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样式普通的军刀中规中矩地挟在胸前,显然正在值夜。
兵士有着一张淳朴的圆脸,唇边的笑容也是憨憨的,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腼腆与……敬仰?
这是春日在这艘船上遇见的第一道友善的目光,所以他轻扯唇模糊地笑了一下。
似乎是受了鼓励,兵士上前几步鼓起勇气问他:“请问……你身上穿的是学府的制服吗?”
“对。”
“啊,”兵士模模后脑勺,乡人的憨态显露无遗,“你好厉害呢,我们那里只出过一名学府的学生,还是乡长的公子。”
他的话中带有很重的口音,春日觉得有趣,“你……不是都城一带的人氏吧?”
兵士点点头,报了个地名,很热情地解释开来:“我小时候读过一年书,不过脑子笨,还是乖乖在家里打理田地。后来上头要求村里的男人都要当兵,我就被拉来这里了。”
暗国许多地方都是这种情形,春日对兵士的话并不陌生,但因为喜欢他身上的天真气息,他便问了下去:“你来当兵,家里没有关系吗?”
“现在只剩下妹子和我娘在地里干活,所以我挺想早点回去的。”兵士又是憨憨一笑,“原本家里已给我找好了媳妇,现在又得等几年了。不过想到当完兵后就能回去娶她过门,又觉得有了盼头。”
他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欢快,不见丝毫对未来的担忧。毕竟眼下还没有真正的战事,他们也只是前往一个半处于暗国控制之下的国家驻防而已。
春日被他乐观的情绪感染,不由也微笑起来,可目光扫见兵士军刀握柄上一个晶钻样的暗色镶石,他的笑容便顿了一下。
“请问你为什么一直穿着制服呢?”兵士一直对这位学府贵族充满好奇,今日逮到机会攀谈之下发现他人很随和,问题也随意了起来。
“因为……如果不穿制服,便只能穿军服了。”在这样的时节,人人似乎都得穿着能表明自己身份的服装,对从小就生长在世家的春日而言,便装似乎已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
兵士却将他的话做了单纯的解释,“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黄绿色的军装,“学府的制服瞧起来确实比军装好看多了。”
“不过,”他随即又补充,“我想你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会很顺眼。”
用一个他知道的少数文绉绉的词来形容的话,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气质”吧。无论是偏瘦挺秀的身形,还是那一头比军人的刺头长上许多的柔发,眼前身着学府制服的年轻男子浑身都散发着很舒服的气息,像是……他在地里劳作时感觉到的清爽的风,乡长的公子瞧起来就没这么顺眼。
对于他的解释,春日只能报以模糊一笑。
次日船靠岸,春日随着同行的人下船,回头望时,另一边的空地上黄绿色的军帽熙熙攘攘,已是不能辨出昨晚陪他说了一宿话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