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二人一个哭一个看的时候,一名上山砍柴的樵夫路过山道,眼见面前这奇怪的景致,忍不住侧目。瞅了半晌之后,他忍不住拍上了尹骕骦的肩膀,奉劝道:“这位小扮,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好好商量商量的?非把好好一个新媳妇惹得哭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引来了尹骕骦无奈地长叹,“这位师傅,您会错意了。她并非在下的内子。”
“耶?!那你就更不应该了啊!”樵夫瞪大了眼,“才相好阶段就把未来的媳妇惹哭了,那这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啊!想俺当年追俺媳妇那会儿,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千依百顺经历千番磨难她要月亮我不敢给星星……”
眼看樵夫已经陷入“想当年”的沉迷状态之中,尹骕骦赶忙打断了他:“先不管这个。这位师傅,你可知道这条山路是为何而封的?”
“封路?!没听说啊!”樵夫不解地答道。听他这般回答,尹骕骦伸出未被隋络络霸占的左手,指向山路上那堆倒得横七竖八的树木。
“哦!那个啊,”樵夫一拍脑门,“那是前两天,两个武林高手比试砍树的结果。”
“什么?!”
“什么?!”
尹骕骦和隋络络同时惊讶出声。后者此刻脸上还横七竖八地眼泪鼻涕连成一片。她呆呆地抬起头来,水光扑闪的黑眼愣愣地望向那名樵夫。
“没错没错!”樵夫大哥狠狠地点了点头,回忆起当日的情景,他不禁流露出心驰神往的陶醉神气,“且说那日那两位大侠可真是玉树临风神明一般俊秀啊!只见其中那个穿白衣的侠士,衣不胜雪长发在风中飘飘;那个穿红衣的剑客,身为烈焰衣袂随风吹吹……”
眼见樵夫满眼闪烁出梦幻般的星星,隋络络忍不住打断:“那后来呢?为什么要砍树?”
“哦,那个啊,”樵夫抬起眼眸望向璀璨的太阳,“那二位风度翩翩的青年高手,不知道是先前结下了什么梁子,那红衣公子非拉着白衣公子比试砍树,话还没说完就自顾自地动起手来。只见剑光一闪,刷刷刷地就倒下了这么一大片。正当他得意之时,回首一望,却见白衣公子根本不为所动,抱着手臂站在那儿干看着,唇边还勾勒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就叫一个沉鱼落雁,那笑容就叫一个闭月羞花!这一笑更是仪态万千,美得跟个天仙似的!红衣公子看得呆了半晌,好半天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责问白衣公子为何不用心比试。那白衣公子懒得和他计较,轻轻一跃就如同大鹏展翅一般飞了出去,那白衣在风中飘飘的。红衣公子急忙追上,焰色衣袂在风中吹吹的……”
将这个故事说完,樵夫又兀自沉醉了半天,一边感慨着自己其实更应该去从事说书人这项有前途的行业。待他好容易从绮想中回归现实,转头回望尹骕骦和隋络络,却只见两个僵硬的身形,宛若石化一般。
樵夫伸手在二人眼前晃了半晌,却不见有所回应。他不禁心中纳闷,又唤了数声“这位小扮”,尹骕骦这才率先回过了神,拱手冲他作了一揖,道了声谢。樵夫也抱了拳头回了礼,然后,便往山上继续走远,砍柴去了。
待到樵夫走远,隋络络才回过神来,嘴角抽搐了好几下,半天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就……就为了……这种理由……呵……呵呵……”
面对她因震惊而产生的奇异表情,尹骕骦也不禁苦笑开来,“的确是没有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事情……”
“是啊是啊,”隋络络抓住尹骕骦的手袖,“喷”的一声把鼻涕揩在了上面,随即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
“都是你啦!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什么山贼什么猛兽?害人家白担心一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眼泪!丢脸丢大发了!”
见她微微埋怨的神气,尹骕骦再度摇了摇头,将苦笑的弧度勾勒上唇角。这个时候,若是与她辩解,才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他无言地将被她丢在地上的包袱和密信拾了起来,再交于她的手中。隋络络心道这次并没有什么危险,便接过了手,却还是免不了微嗔地瞥他一眼。
尹骕骦也不计较,只是牵过了“骕骦”的缰绳递给她,另一手则牵了“璎珞”。隋络络一看这架势,他莫不是打算一人一骑吧?
这样一想,隋络络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失望。眼珠子转了一圈,她突然大声地咳嗽了数声,黑亮的眸子直直地锁定他,明显是在等待着他的答复。
“怎么,刚刚哭了半天都是中气十足的啊,”尹骕骦浅笑道,“现在又开始咳嗽起来了?”
知他是在取笑她,隋络络却没有什么言语好反驳的。毕竟,刚才一个激动就忘了装病、害计策穿帮的正是她自己。于是,她只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见她这副模样,尹骕骦自然知她是为何装咳。他轻轻拍了拍“璎珞”的,示意她坐到他的身后来。
隋络络一见,黑亮的眼眸弯成了月牙,三下两下爬上了“璎珞”,抓住他的腰,抱好。
靶觉到她将手臂收得死紧,尹骕骦不禁摇了摇头,唇边浮上一抹浅笑。可惜这个时候的隋络络将头埋在他的后背上,否则,只要她稍微偏过了头去,便能看见难得一遇的景象——在尹骕骦那张线条刚毅的脸庞之上,唇边却勾勒出了极温和的弧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落日的余晖尚未褪去,那一边的淡蓝天幕中已经升起一弯皎洁的月轮。如此日月同辉的梦幻景致,隋络络还未来得及全部收藏进眼底,晚霞便淡然而去,只剩下树林枝头的一轮月,看上去惨淡的白。
这个时候,二人还未能走出山峰余脉。即使“骕骦”是千里神驹,也无法在这山路上奔跑自如,不时地被横生的枝条挡住视野,这让它十分不满,哼着撒了撒蹄子。而相比它的烦躁情绪,走惯山路的“璎珞”则显得轻松了许多,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山路之上。
树影斑驳,黑乎乎的影子看上去嶙峋而怪异,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不知名的鸟儿间或怪叫一声,那声响甚是凄凉。隋络络不禁抓紧了尹骕骦的衣服,把脸贴近他的后背,仿佛他的温度就会让她心安上一些。
靶觉到她的小动作,尹骕骦心道: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孩子王,今日却也露出了小丫头的怯弱了。本不想故意吓她,可看这天色,今晚是走不出这山头了。与其暗夜之中模索着前进,倒不如留宿一夜。
当尹骕骦把这个决定告诉隋络络时,果不其然,引来她惊异的瞪眼,“不……不是吧?要留宿?!在这里?!”隋络络张大黑眸,四周一派阴森森的景象,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苞在后面的“骕骦”见她这番表情,用蹄子刨了刨脚下的土,偏过脑袋不去看她,神情甚是不屑。
隋络络本还想说些软话,可一见“骕骦”这副神情,心道:难道我还比不过一匹马?如此一想,便忍不住犯了倔脾气,挺直了腰杆子,也放松了抱着尹骕骦的手臂,转而瞥了“骕骦”一眼,用以表明自己丝毫不害怕。
见此情景,尹骕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丫头怎么倒和一匹马较上了真?!
正当隋络络瞪大了眼眸,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之时,突然眼前一个黑影闪过,再接下来,便是鼻头一凉。她的双眼顿成斗鸡,凝视着鼻梁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啊——”
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惊得“骕骦”也跟着高声嘶鸣,撒了蹄子就向前奔去。尹骕骦根本来不及去制止,它便已经在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了。随即,他只觉得背后猛地受到一阵撞击——是隋络络的脑袋。
“尹?……尹骕骦……”隋络络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他想回头去看她的状况,却只见她将脑袋埋在他的后背上,始终不敢抬起。他心中一急,想下马好好看看她的状况,可她却将他抱了个死紧,让他动弹不得。
“隋络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转不过身子,他只好这样问她,可是等了半天,却也听不到她的答案。尹骕骦心中着急,只好用劲将她的手指头一一扳开,这才回过头去,看她情况如何。
只见她仿佛受到了严重惊吓一般,眼眶红红的,几次想开口说话,又都是抽搐到了一半,硬生生噎了回去,只是指着自己的鼻头。
尹骕骦瞅了半天。慢慢地,他轻轻勾勒起唇角来,漾开浅浅的笑容来。伸出手,在她的鼻梁之上,轻轻挑起一件物事来,“喏,就是这个。”
那是一个红艳艳的果子,不过现在已经砸得半烂了。红色的汁液沾染在她的鼻头之上,看上去有点像是血。
在一派阴森景致中,隋络络本就心惊肉跳的。鼻头突然被这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满鼻冰凉,这让她忍不住歪想了一下,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由得大声尖叫起来。而现在,看到竟然只是这样小小的东西,她忍不住红了脸,暗骂自己的没胆量,“我以为……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尹骕骦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没事。可见她还是一副自恼的模样,他忍不住笑着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你比那‘骕骦’厉害多了。”
提到“骕骦”,隋络络立马来了精神,刚想嘲笑一番,却怎么也寻不见它的身影,“‘骕骦’呢?”
尹骕骦苦笑道:“早让你给吓跑了。这下字,想不露宿也不成了。天色已晚,想寻它甚是困难,只好等那家伙自个儿回来。”
隋络络点了点头。可是望着周围越来越显得阴森的密林,她忍不住向尹骕骦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到最后,干脆跟在他的后面,看他将“璎珞”拴在一边的树上,跟着他一起拾掇了一些柴火,再跟他一起找了一块草地比较干的地方,生起火来。
火光之上,尚未熄灭的灰烬,带着荧荧的光彩,渐渐升腾上天空。一阵风吹过,那点点火光便随着风飘向一边,仿若是会流动的星星。轻烟袅娜,浮上天幕。火光映照着周围的树木,打上了深深浅浅的光芒与灰暗。
隋络络本还有些畏惧那些状貌嶙峋的树枝,可眼前这景象却让她渐渐忘却了害怕。看着灰烬仿佛萤火虫一般,一明一暗,在树木的周围呼吸着、环绕着、轻舞着。
黑色的双眸中映衬出这些微的光芒,她忍不住直起身来,注视着这一切。在如此静谧的环境之中,只能听见微微的虫鸣声,以及柴火燃烧所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然后,隋络络听见了风拂过耳边的温柔低语,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环境优美,景致完美,气氛更是满分!脑海中突然蹦出这样的认知来,隋络络偷偷瞥了尹骕骦一眼,见他正专注地以树枝拨弄着火堆,并掏出一个罐子,将水袋里的水倒进罐子里,放在火堆旁边加热。
隋络络走近火堆,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望着那熟悉的面庞,俊挺的眉下深邃的黑眸,隋络络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怎么了?”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起眼来。穿越火光,看见她的面容后,那双常常笑成弯月的黑眸,此时只是沉静地望着他。
“嗯……没……”她摇了摇头,可是眼光却未曾从他脸上移开。
尹骕骦心中一寒,暗道:这小丫头每每直愣愣地瞪着他,就总没有什么好事情。这次莫不是又在想着什么招儿整治他吧?
他哪里知道,隋络络心中,此时正七上八下,却偏偏说不出埋在心底的话儿来。她不禁暗骂自己的嘴钝,伸手用力扯了扯嘴角的肉,想让嘴巴活络一些。可是,这个动作似乎却完全没有效用一般,将嘴角扯得都酸了,却还是说不出该说的话,反而越来越难以开口。
尹骕骦见她这个动作,只当她做什么鬼脸。虽是疑惑,却没有问出来,转而继续望向火堆,看那凌乱的灰烬飘浮在天幕之中,仿若幻化为星辰一般。
“隋络络……”
如此安宁的夜晚之中,她却坐在他的对面,这让尹骕骦不由得觉得好笑起来。幼年之时,她是他最避之不及的人——不,或许说,直到现在也依然是这样的状况。可是,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差错,她却一直是离他最近的人。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开口唤她,隋络络惊异地抬起眼眸,望着他,连声应道:“嗯?怎么了?”
“没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家伙,此时唇边却绽开浅浅的弧度,“只是,突然想到,我们似乎认识很久了。”
“那当然!”她自豪地拍了拍胸脯,随即眨了眨眼,又道,“从生下来就认识了!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通过摇曳的火光,尹骕骦看见了她灿烂的笑容,黑亮的眼眸一如过往,弯成了耀眼的月牙。听得她这番回答,他只觉得隐隐之中,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可偏偏又说不来。她说得倒没有错啊,等到这次事情完成,回到镇子,终老一生,倒也的确是和她认识了一辈子了。但是……怎么就觉得,这话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她见他敛了眉头思索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这个傻子。可是笑过之后,却又觉得有些怨恼:这个笨呆子!忒地迟钝了!
然而,就是她口中那个不解风情的呆家伙,在火堆旁边那罐子凉水被加热了之后,也顾不上烫,就这样徒手将罐子端了下来。随即,他在包袱中翻出一个瓷碗,把热水倒进了碗里。
当看见那微褐色的液体,直到这时候,隋络络才明白过来,这是他为她煮好的药汁。
伸手接过瓷碗,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低垂着眼眸料理药渣,看他用烫红的手模了模耳垂,看他自己却只喝了口水袋里的凉水,看他用茅草在地上铺了一层当作垫布,看他从包袱中抖出一件长衫准备给她当作铺盖……
当他将一切收拾妥当,转过脸来,却见她依然保持着刚才接过药碗的动作,而那双眼眸,却直愣愣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还嫌烫吗?”他敛起眉来,轻道,“等凉了就没有效果了。”
“哦哦。”她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至药碗之中。望着褐色的药汁,隋络络一股作气三口两口便将之全部灌下。
奇怪,明明是苦涩到令人咋舌的药汁,可为何,她却觉得心里头甜甜的呢?
抬起头来,仰望那轮皎洁的月,隋络络在唇边漾开一朵浅浅的笑花,天知地知,月亮知,隋络络知……尹骕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