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夜里再有事发生,印楚苌与印麟儿换了房间,又命莎叹紧守床边寸步不离,这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他千想万想,半夜睡不着跑到印峤房内,兄弟二人头对头脚对脚,嘀嘀咕咕,反复思索,怎么也想不出自家小妹得罪过什么人。他家小妹素来乖巧,从未在江湖上抛头露脸,这一路上连冷言冷语也不曾有过,怎会引来杀身之祸?
为保证小妹安全,印楚苌决定立即回家。伤了小妹,太君怪罪下来,他和印峤都担当不起。此外,他还要查查昨夜的白衣蒙面人是什么身份,竟敢惹到岭南印爱头上来。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当印楚苌命莎叹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家时,印麟儿却抿紧嘴一声不吭。她盯着窗外瞧了一阵,突然转身跑出去,印楚苌和印峤慌忙追出,却在门边差点撞上突然停步的小妹。
“麟儿,怎么啦?”
“好嘛好嘛,回家,回家。”她眉头拧紧,“我……我去吃早餐,你们不准跟着。”
“可是麟儿……”
“不准!不准!不准!”连连跺脚,全然是气冲冲的女儿娇态。
“好好好,不跟不跟。”印楚苌向印峤使个眼色,安抚道,“让莎叹跟着你总行吧。”
印麟儿眨眨眼,点头,然后提着裙子向下冲,也不理莎叹有没有跟上。来到外堂,左顾右盼不见那抹苍灰身影,她跑出客栈,突然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街角的一个粥摊前。
苍发公子垂头坐在摊边,或许因为发色反常,很多人不敢与他共桌,造成他一人独占一桌的局面。当有人在他对面坐下时,他垂头不动,暂且无意理会。
酸浆睡茄已让扫麦带回窟里。无忧来此应该是为了药铺的事。昨夜追踪被他洒下药粉的白衣蒙面人,却在溪水边断了线索。也算那人聪明,知道要洗手。他应该把追踪粉改一改,要避水……
“这里……什么粥最好吃?”
怯怯的声音自对面传来,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那一刹的困惑和恍惚为那俊淡的容颜染上几分稚气,仿佛酣睡初醒。她微微一怔,不禁掩嘴闷笑。模糊的笑声中,他的眼神由朦胧渐渐转为清亮。
事实上,他刚才的脑子的确很雾,半梦半醒。
淡唇微微一张,他轻唤:“麟儿?”她不说话,以一种神秘兮兮的表情盯着他看,看得他莫名其妙,暗忖自己是不是仪容不整。为了打破沉默,想到她刚才的问题,他答道:“这家老板的香菇粥不错。”
“我也试试。”她立刻扭头向粥老板要了一碗和他一样的粥,转而又盯着他看。
难道他脸上长蘑菇了?
翁昙正要笑问何事,恰巧粥老板上粥,他便没有开口。粥香混着菌香扑面而来,他拿起小勺放入粥中,未及搅拌,她却挪着粥碗蹭蹭蹭,蹭到他身边来。
“怎么了,麟儿?”
她左瞧瞧右看看,将头一低,悄问:“你……你真的是七破窟的厌世窟主?”
“……”
“一点也不怪。”她低喃一声,又凑近了些。
他并不惊讶,只问:“哪里怪?”
她学他一样先用小勺在粥碗边沿搅拌一圈,舀起一勺吹了吹,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江湖上有很多怪人,就像有人故意把头发留得短又长,或者脸上戴长角的面具,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嗯……有人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是铁手或铁钩,有人喜欢戴非常大非常圆的帽子,蒙着纱飘啊飘,有人喜欢在脸上纹花,有人用脚写字,有人用手喝酒,有人左手画方块右手画圆圈,有人耳朵会动,身体会收缩……”
“麟儿……”他小小打断一下,“什么人的头发会短又长?”
“左半边短,右半边长。”
“……”
“我以为七破窟的人也会这么怪。”她一手托腮,慢慢垂下眼,盯着粥面,放低了声音,“原来那些说书先生都是骗人的。”
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也柔柔应道:“未必都是。”
她不再说话,勺子在粥碗里搅了不知多少圈,突然一口粥塞进嘴里,头垂得更低了。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将粥塞进嘴里,一口一口,一口一口,食不知味。
“昙……”她蓦地开口,“大哥要带我回家。”
“你不想家吗?”
“想。可是……”她摩挲粗糙的粥碗,嗫嚅道,“可是……我……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你?”
他喝粥的手一顿,停了停,笑道:“为什么不会见到我?因为我很怪?”见她垂发摇头,他又道:“回家也好。昨夜那两名白衣蒙面人来历蹊跷,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什么时候启程?”
她继续小声:“待会儿就走。”
“我答应为你做五件事。”他放下粥勺,从袖中抽出五根细长银针,笑吟吟递给她,“以后,你若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只要将银针交到任何一名七破窟部众手上,他都会把你的要求带给我。我收回银针,就会为你做这件事,我若不收银针,就表示我不会做这件事,那根银针自然会退还到你手里。”
这话,清晰,明朗,如珠玉相击。
大庭广众之下,在那些有意无意将眼睛瞟向这边的江湖人耳中,他这番话已是无形的承诺。以七破窟的武力和财力,让他们做一件事已是天价所为,更何况是五件。一时间,眼馋之人红了眼睛,蠢蠢欲动。只是,翁昙下面的话让那些觊觎者霎时息心——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拿了这些银针让七破窟做事,而针又不是你送给他们的,我会让他们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说。”
温润谦和,笑语轻轻,眸底却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雪芒。
她不太理解他这话中的轻重,专注地盯着三根指头拈住的五根银针,盯盯盯……良久,她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来,取了手帕包好,塞进腰边的荷包里。做完这一切,她抬眼看他,眼睛红红的,不复新月形态。
“怎么,怕昨晚的那些人?”
她摇头,眼角湿漉漉的,“昙,我从小没出过远门,这一次来庐山也是求太君求了好久才答应,太君是我女乃女乃,我……我怕我回去以后……”
她怕回家之后,那日在林间看到的蘑菇公子就成了记忆中的一幅画,一个烙印,再也不像现在这么真实。她还怕……不知道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总之听大哥说“回家”两个字开始,她的心情就一路下滑,郁闷无比。
他不明白她的多愁善感从何而来,眸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越过她的肩看去,对街站着她的侍女,双手掩在袖中,满脸戒备,再远一点,印家两兄弟正提着包袱走出莲花客栈,脚步匆匆,满脸担忧。浅浅泉光在眸中一转,他突道:“麟儿,要我帮你查昨晚那两人的来历吗?”
她茫然看向他,眼中氤氲不散,显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他耐心等着,就在短暂的等待中,他见印家兄弟赶到侍女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他,却不再上前。一时好笑,他以掌托颌,置身事外地看着。过了许久,久到粥已经不见热气,他才听她沙哑地开口:“你要……要收回一根银针?”
他不答反问:“你要我查吗?”要他做事,当然需要代价。
她摇头。
聪明的女孩。唇边的笑意深了几缕,他将视线重新定在她脸上。她是岭南印爱印老太君的小孙女,这点他还是知道的,自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她就似有似无地想引起他的注目,可又不是那么明显,就像躲在墙角玩捉迷藏的孩子……笑意猝然一收,他姿势不变,淡淡道:“各位在我后面等了半天,有事?”
印麟儿闻言一讶,揉揉眼睛偏头,六名庐山派弟子正站在粥摊边,表情可圈可点。见翁昙先开了口,六人一齐抱拳,“翁公子,请救大师兄一命。”
几缕苍灰的发尖在微风中动了动,人,却未动。
印麟儿一时好奇,小声问:“你们不是已经摘到一颗酸浆睡茄吗?”
一名弟子感激地看向她,上前一步,“印泵娘有所不知,师父不知这颗酸浆睡茄该如何去除大师兄的毒。”
“怎么会这样?”她更不解了。转而一想,即刻明白过来。当她捧着茄果下山时,扫麦追上来送给她一个竹盒,反复叮嘱她不可用手触模茄果,想必这茄果娇女敕无比,药性奇特,非常物所能容纳。啊,如果黑猿摘的茄果被他们用手拿过……
“翁公子,请恕我等无礼。”那名弟子继道,“昨日见令徒以竹盒盛果,叮嘱印泵娘不可触到人体,我等也将酸浆睡茄放在新竹编制的盒内,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服用它,杨神医说要去皮服果肉,卢神医说直接服下去,再辅以内息调和,唐神医取了一些茎汁研究药性,现在还没结果……”说着说着,六名弟子一齐跪了下来,“翁公子大仁在义,请不吝赐教解毒之法,家师说过,只要翁公子能解去毒性,必定将《焚天火罗图》双手奉上。”
翁昙半晌无语,过了好久才说:“我今晚去拿《焚天火罗图》。”
六名弟子大喜,起身急道:“谢翁公子,请!”侧身让道,竟是请他现在就上山。
翁昙动了。他只是扭扭脖子,冲说话的庐山派弟子勾勾手指头。那名弟子上前,弯下腰,听他在耳边低声说:“取竹刀,将果子从中切开,去皮,只留白色果肉,再切成细丝,放进锅里用热油爆炒,九分熟后出锅就可以了。”
那名弟子眨眼,腰有点僵硬。
“吃下去就能解毒?”她也听得好怀疑。眼角还是红的,脸上却荡开了些许笑意。
“不知道。”他答得面不改色,顿了顿,又道:“应该不能。”
那名弟子的嘴角明显抽筋。忍了忍,因为有求于人,终是将一股怒气压了下去,慢慢直起腰,脸色铁青。
翁昙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蓦地一笑,郎朗晨阳之下,灿得那名弟子脑中一轰,心跳一停,随后扑通扑通乱跳起来。愣傻之间,翁昙的声音再度响起:“用竹刀剥去果皮,削去出现红丝的果肉,只留白色部分,在白瓷碗里捣成汁,直接服下。整个过程中,不能让任何人的手沾到白色果肉,捣汁后要立刻服下,不能拖延。”说完,见那名弟子还在发呆,他歪头,“怎么,还不快回去救你们的大师兄?”
那些弟子见他神色正经,这才回过神,抱拳示谢后,快步回山,几个纵落便不见身影。
目送六人消失,印楚苌快步来到印麟儿身后,笑道:“多谢翁公子对小妹的照顾,时辰不早,我等要告辞了。”也不等翁昙反应,他转而对小妹柔声道:“麟儿,走了。”
印麟儿站着不动,说不清道不明,脚下就像生根一样,挪不了分毫。
“麟儿!”印楚苌向前一步,身体微微一侧,挡去她的视线。
撇撇嘴,印麟儿只得慢慢转身,慢慢走了一步、两步、三步……突然停下来,转身,向稳坐不动的身影摇了摇手,依依不舍。
翁昙一直挂着浅笑,在她回身摇手时,唇角的弧度深了些,似妖似魅的容颜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中,苍灰的发染了些星星亮亮的颜色,一些色彩,一些光韵,一些朦胧,犹如一尊休憩于凡尘的神癨癨。
也许这尊神癨只是在睡意朦胧下不经意地对世人微微笑了笑,他不知道窥得他笑容的人是谁,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差,所以勾起了淡唇的一角。可他唇角一勾,却将窥得天颜的凡世俗心勾得一颤,从此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只愁人间花少,只叹菊落芙蓉老,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身是何物,徒留无垠无尽的……
噬心腐肺的……
相思。
谁在相思?相思的又是谁?
印楚苌低叹一声,牵过印峤手中的缰绳,扶住小妹送她上马。马儿打个响鼻,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掌,立即扬蹄而奔。
目送……目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冷不热的调子自身边响起,翁昙斜眸一瞥,是侍座无忧。他瞧瞧碗里的粥,刚才断断续续喝了半碗,如今早已凉了,不由胃口大减,索性拍拍衣袖站起来。
正要走,粥摊老板惊惊颤颤叫了声:“这位公子……”
苍发公子驻身回望。
“您和刚才那位姑娘,两碗粥,一共八文……八文钱。”粥摊老板胆战心惊的模样,活像他吃了霸王餐一般。
翁昙模模鼻子,看向无忧。无忧回望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颇有些“瞪”的味道,恨铁不成钢啊。不过,瞪归瞪,无忧还是从口袋里掏出八文钱递到粥老板手上,脸上赔着歉意的笑。
岸完钱,无忧的脸转向自家窟主。翁昙明白他的意思,举步前行。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一段距离后,翁昙突道:“无忧,你变脸的速度比易容要容易多了,什么时候教教我。”
对他就是瞪,对粥老板就是笑,差别对待,不公平。
听了他的话,无忧脸色一沉,死盯前方的苍苍长发,一字一字道:“谢窟主夸奖。”
“不客气,应该的。”静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讽刺意思。
“……”
他盯着眼前的一棵树,无比专注,专注无比。
这只不过是山道边的一棵野树,没什么稀奇,但是树边站着厌世窟侍座无忧子,并且正对他恭恭敬敬地“训话”。
“窟主可有认真听属下禀报?”一身精致深袍的无忧问得有点无力,眼角瞥到扫农在不远处挖什么,一时只感到更无力。
在听……翁昙在心里偷偷叹口气,“嗯”了一声,继续专注于龟裂的树皮。
若从衣衫判断,无忧那身剪裁精致的绸袍可比他的布衫要高贵许多,旁人无论怎么看都会认为无忧是富贵公子,他则是一介布衣。再加上无忧对他的“训话”,简直就是从旁铁证。当然,这不是重点。首先他要申明,身为厌世窟窟主,他非常倚重他的侍座,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因为无忧擅长算账,厌世窟日常运行的大小账目全部由他负责。
不擅理财——这一点恰好是他的弱项。
在七破窟里,厌世窟的职责是医救和药材,部众们除了研习医学,还有一项营生——开药铺。在无忧的统筹管理下,厌世窟的药铺已在各大省城开出了分号,举凡药材的收购、转运、炮灸等等已经渐渐形成一道环环相扣的铁链,药铺的名字是——“三不欺”。
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闵友意命的名,我尊许可,他点头依了。
反正铺名不重要。
无忧在他耳边的训话就是关于药铺的,说的无非是他短短几天内掌握到的药材收购信息、商道货运以及在周边城镇开药铺的可能。
“无忧……”他清清嗓子开口,眼睛依然盯着树干,“我们不如说说白衣蒙面人……”
“属下正想问窟主,您昨晚追了大半夜,结果空手而回,可有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在溪边断掉了。”
“那窟主打算如何追查此事?”
“等元佐命查出来,真相大白的时候,我直接拿结果。”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无忧撩了个不以为然的眼神,“容属下提醒窟主,扶游窟主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其实还有一条线索。”他抿抿嘴,补充,“昨天留下的。”
“血迹?”无忧试猜。
“不,是断剑。”他回忆,“昨晚我用一掌试一名蒙面人的武功路数,他以剑相抵,留下了半截断剑。我们可以从铸剑的来源顺藤模瓜,看看断剑是哪里铸造的,哪些帮派在使用,也许可以发现他们的幕后主使。”
追查事件,就如治病,表面上是一处伤或几处伤,内里却经脉相连,牵一脉而动全身。病源可能只有一处,也可能是数处齐发,不管是一处还是数处,将它们找出来,再以相克的药物加以诊治,连根拔除,病就会好了。
天下没有治不了的病,只有不知道如何去治的病。
不知道,是世间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