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
暂留城主府邸的柳下少争比军营中的溧阳好不到哪里。要看书,所在的厢房摆满了各种书卷,要下棋,随意拉一个端茶倒水的人,都能与他磨上至少半个时辰——当然,柳下少争也无意大开杀戒,不然,屈指可数的乐趣也会被很快扼杀殆尽。让他感兴趣的是,仆役不多的城主府邸,每一个仆人都不简单,估计就算从后面出招偷袭他们,也要花点力气。
问题的关键是月城的城主——他的那位相认不久的小师妹,自从被大管家叫走,说是见日城的人之后就一直没来找他,而神秘的莫焉非也不见人影。
“这可麻烦了。”三角亭内,柳下少争拨弄冰凉的棋子,自言自语道,“没有人理我,接下来的事怎么办呢?”
“呵……”
一声轻笑让柳下少争为之注目,他瞅了瞅花丛中走来的人,神情略有意外,但很快也掩饰过去,笑道:“城主这身打扮很好看。”
“听到风流满天下的柳下公子称赞,是莫泾阳的荣幸。”泾阳向他一礼,“既然无聊,不如让泾阳舞剑助兴?”
“舞剑?”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柳下少争说,“少争拭目以待,”
泾阳穿一袭月城女子皆有的彩布族衫,头戴银珠,斜插雁翎,衣袖飞舞,剑走如风。那灵敏的身姿犹如惊鸿,在小桥流水之间穿梭,青烟缭绕,剑锋掠处露珠不惊,与风吹草动浑然一体。
柳下少争捻起一粒黑子,中指弯曲,骤然弹出,正打在莫泾阳的剑尖,发出清脆的一声嗡鸣。
泾阳收招定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我的招式不对?”
“不。”柳下少争微微一笑,起身出了亭子,“你的姿势很漂亮,动作也很到位,我挑不出什么剑法上的问题——不过——”
“那还是有问题。”泾阳抬眼道,“不妨直说。”
柳下少争走上前,以掌中折扇略略抬了一下她有些许下垂的胳膊,而后反手在自己的胸口敲了一下,“城主舞剑意在冲动。”
“你——”泾阳的手腕一颤。
“你现在的心情很乱,表面上镇定,而在舞剑之中早已表露无遗。”柳下少争一口气道出想法,“我说得对不对?”
泾阳沉默地听他说,握着剑柄的手,关节泛白。
“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影响你,大约是与日城有关吧。”柳下少争偏过头,“既选择对少争以剑相诉,可以说下发生了什么吧?”
“只有一个选择的选择就不是选择。”泾阳长吁一口气,“你放走了我妹妹,我就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有这么严重吗?”柳下少争迟疑地问。
“要我赴虚怀谷之约,可以,但在此以前,请你在月城等候。”泾阳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他,“我要去日城解决一件更为棘手的事。”
“城主这样的状态,恐怕只会误事。”柳下少争冷眼旁观,点出了她的症结所在,“让少争随行如何?”
“你是呼延皇朝的人,不便参与其中。”泾阳淡淡地说,“免得到时双方为难。”
“可我也是城主的师兄。”柳下少争看出了她内心的矛盾,“若有心隐瞒,何必告诉我你要离开月城?”
“因为……”泾阳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动了动。
“因为什么?”柳下少争不由自主放柔了语气,对女人,尤其是让他入眼的,就算不是国色天香,他也从不吝惜温柔与耐心。
“师父收我为徒之后,常在我面前提到师兄,说他如何出色,让人意想不到……”泾阳流露出一抹回忆的神往,“而我根本不知这人就是柳下少争,你在呼延皇朝的名声很大,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让人不敢恭维,加上又是内相之子……让泾阳,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这么说啊?”柳下少争模着下巴,摇扇一笑,“这倒让少争意外。”
泾阳点头,纤细的腰身缓缓蹲了下来,“是信泾阳的师兄,还是不信呼延皇朝的柳下公子,委实两难。”
“那么少争如何说才好?”柳下少争笑道,“让你信我,有点私心,不让你信我,看你这么魂不守舍,确实让我不忍。”
泾阳低声一叹:“或者,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怎么说?”柳下少争气定神闲地静待下文。
“委屈师兄当城中的仆役,随行到日城,待办完要事,径直赶往虚怀谷。”
“好。”柳下少争干脆地应。
泾阳皱眉舒展,嫣然一笑,“谢师兄体谅。”
“何必跟我客气?”
平心而论,柳下少争比较喜欢她笑的样子,孤雁峰初见,冷冰冰的女侠莫泾阳虽是巾帼不让须眉,毕竟是少了点什么。故此,就算她的转变还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柳下少争觉得并无不可。
泾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其实,我一直对那甚嚣尘上的‘千金买一井’好奇,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柳下少争打趣道:“你不是说我‘无尽荒唐事’吗?”
泾阳面色绯红,轻声道:“师——兄——”
那一声“师兄”,饶是铁打的心墙,也会为之心神一荡。柳下少争掩扇一笑,足下不断后退,“真糟,城主这样让少争如何启齿?本是一件汗颜的事,说出来惹笑,少争素喜随兴题诗,而非刻意为之,有一王侯之女索要墨宝,少争无意,她便带人尾随其后,说是凡我有作,她一概不论价格买下。少争有意刁难,在一户人家门口的井上赋诗,那小姐就打算让人拆井壁,井边的人家不肯,她索性出价一千两黄金,买下那户人家的宅子及那口井,让他们另寻一处落户。”
于是,“千金买一井”之事,不胫而走?
泾阳忍俊不禁,“原来我听得是荒腔走板的说法,误会了你。”
“哎……”柳下少争反而无所谓,“若你第一次见少争,就说‘久仰久仰’,我才要吓得退避三舍。”
“泾阳相信师兄确有大才。”聊了聊,泾阳放松许多,“除了师父,大管家也这么说,他一向喜爱书画,不会看走眼。”
“哦。”提到那位管家,柳下少争的兴趣也很浓,“莫焉非一直是府上的管家?我看你很尊敬他。”
“是,莫管家算是我娘的故友。”泾阳说道,“二十年来为月城付出很多心力,我虽是城主,也是他的晚辈。”
又这么巧?
“二十年……”柳下少争抬眼想了想,“那还真久,既然莫管家也对书画有研究,改日要好好与他切磋一番。”
“到时我为你们引荐。”泾阳说,“时辰不早,师兄是否与那虎伯先打个招呼,以便明日动身。”
“也好,那少争失陪了。”柳下少争摇扇离去。
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莫泾阳忽然说:“伯伯,你怎么看我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师兄呢?”
灰瓦飞檐下的暗处,绕出了昨日带柳下少争前去厢房的莫焉非,他模着胡子笑道:“大小姐,其实你心底有谱了不是?”
莫泾阳苦笑道:“这谱,但愿不是离谱才好。一半一半吧,我想不管是我对他,还是他对我,都有诸多的保留,大家不过是很有默契地逢场作戏,但我想,关于溧阳的事,他并没说真话,而我大概也套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大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莫焉非的眼珠转了转,“二小姐私自离开,日城又传来丧讯,对月城是双重危机。”
“日城的丧讯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莫泾阳双手抱剑,靠在亭子的柱下,望了望池塘中自由自在的鱼儿,说:“伯伯你很清楚,楚山孤素来身子就弱,娘当初与日城城主定下这桩婚约,也是有意让妹妹成为楚山孤的贤内助——可惜妹妹一再拖延婚期,最近又玩失踪,日城催了我们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现下楚山孤病笔,他们城内必然不稳,此时邀泾阳前去,必是有所倚求。”
“唉……好端端在这个节骨眼过世。”莫焉非背着手,不住靶慨,“日城的城主仅有一独子,去年城主也已过世,要你去的估计是日城的女眷,若是她们要你看在双城世交的分上一肩挑起两方的兴亡,泾阳可有信心?”
“伯伯忘记泾阳的绰号啦?”泾阳弯了弯眉毛。
莫焉非立即忆起,泾阳儿时月城远近一带的孩子都喊她“魔鬼”。男子做到的,她都能做到,男子做不到的,她也能做到。
“量力而为,大小姐到底是个女儿家,我希望你能找到终身依靠。”莫焉非模模她头顶的发丝,语重心长道:“这样,九泉之下,也对得起过世的梦绝。”
“伯伯,泾阳的娘亲也不是一般女子。”泾阳洒月兑地说道,“不成婚又怎样?乱世之中依靠男人,不如依靠自己的剑。”下巴在剑鞘上磨蹭几下,“有‘它’陪伴在我身边,灾难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大小姐……”莫焉非无奈地一弹她的眉心,“放心去日城吧,这边交我,不会让虎伯影响到你和柳下少争的行程,而溧阳那边有新的消息,我也会尽快知会,一路小心。”
“是,遵命。”
泾阳难得俏皮地向他一揖到底。
从月城到日城只需大半天的行程。
一踏出月城,柳下少争和莫泾阳路上无话,直到过了晌午,才停下来稍稍歇脚。
柳下少争把包裹里的窝窝递给莫泾阳,自己也咬了一个,大口大口吃起来。莫泾阳微微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柳下少争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才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泾阳还担心,你吃不惯这些粗粮。”
“为什么会这样想?”柳下少争挑挑眉,“你不也是一城城主之后,照样行走江湖,拜师学艺。”
“不一样,日月双城的人自力更生,从未有人特殊,就算是城主,也要下到田间与普通百姓一起劳作,而我拜灵帝为师纯属偶然。”泾阳若有所思,“那会儿师父四处游历,后来不知你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就再也不出孤雁峰半步。”
“呵呵……”柳下少争笑而不应。
泾阳瞅着他,迟疑之后还是问:“之前,从没听到有我的存在吧……”
“对我而言甚是惊艳。”柳下少争坦言道。
心知肚明的答案被说成是“惊艳”,泾阳的内心一阵波动,但她很能克制情绪,当即镇定自若道:“如果我不是我,也许听了会很开心。”没有月城城主的担子,也不是灵帝的小徒弟,单是听到这样的话……
“你不是你,我又为什么要惊艳呢?”柳下少争吃完手里的窝窝,喝了几口水,摇着扇子来回溜达,“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是选择,而不是这个人的本质,当然啦,本质可能左右人做选择,呐——要和我在荒郊野外继续讨论这样深奥的问题吗?”
被他一逗弄,沉郁的气氛缓和不少,泾阳说:“我失言了。”
柳下少争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做人能随兴就尽兴,这样的机会不多……”回头略带神秘地笑了笑,“城主,若有机会让你选择你想做的事,而你的选择却和别人背道而驰,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会不会做?”
“是坏事?”泾阳眨眼道。
“耶,自古大事,哪有所谓的好与坏,只有成败而已。”柳下少争模着扇子坠上的流苏,摇头道:“也许不选择可以有短暂的宁静,而未来则是无尽的祸端,那么你会不会冒险去做那个选择。”
“会。”泾阳飞快地回答。
“城主也这么想?”柳下少争笑着摇扇。
“我没逐鹿天下的兴趣,但要选择,我会当断则断。”泾阳斩钉截铁道,“一再顾忌只会让世态变得更糟。”
“说的好。”柳下少争轻轻抚掌,“这里没有酒,否则我要与城主浮一大白。”
“来日方——”
不等泾阳话音落下,三道人影一晃,围住了两人。
柳下少争撑着白皙的额,“唉,这种人,走到哪里都能碰到。”
是奇了。
泾阳心忖,她来日城的事,月城的人除了大管家莫焉非之外,无人得知。为什么会有人在此埋伏?
柳下少争淡笑道:“这次不是针对我来的,城主,交给你。”
就算不是针对他的,上次在孤雁峰,好像也是她给他解围的吧?泾阳一甩袖子,流觞宝剑入掌,挡在了柳下少争的前面。
柳下少争微微笑了。
那三人二话不说,手持刀剑,迎头劈面,来势汹汹。泾阳身形灵动,招式沉稳,比之舞剑多了三分凌厉,但点到为止,意图在活捉对方。
柳下少争优哉游哉地到了一棵书下,单手打在脑后,扇子不停摇风,“唉,危险,危险了,小心呀……”
要说他在喊泾阳,分明是泾阳占上风,若说喊那三人,又毫无道理。
这让在场的三名刺客一时分了神,原就不敌泾阳的情况下,手忙脚乱,一人索性丢下同伴,直扑树下的柳下少争。
柳下少争拿着扇子一挡脸部,“天要亡我!”
泾阳回手一剑,手腕挽了个剑花,如若秋水横波,力扫千军,在刺向柳下少争的那人肩头扎入,剑尖故意一条,断了数根筋脉,当时,那人惨叫一声,兵器落地。泾阳上前一步,伸手去抓他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