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院落是经过了能工巧匠之手的,大气简约的布置更体现了祖母身为长公主的尊贵身份。
祖母在佛堂里诵经,没有出来,她立在门外,静静地听着从里头传来的木鱼声响,“咚咚”声听着格外宁静。
直到祖母敲累了,声音落下了之后,她才敲门进去,祖母早有料到,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她上前搀扶。
她急忙上前,握上祖母的手的刹那想起了自己及笄那日祖母也是将自己的手伸向她,她想起了她年少时的岁月,那里有稚女敕,还有对姚可的情意。
“怎么想到回来?”祖母坐在躺椅上,半瞌着眼睛。
她蹲子,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趴伏在她腿上,“大哥昨日来,教育碧儿不可忘本。”
祖母微微地笑了几声,随后又一声叹息:“你那个大哥啊,真不知该怎么说他。”
“大哥一向安排妥当,您不必担心。”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她知道祖母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玉闾从小被人高高地捧起,天之骄子总是过分自信与高傲的。
“你大哥的侍妾前阵子有喜了。”
“哦?那是件好事。”玉闾未曾娶亲只是纳了几房姬妾,如今二十有四了还不见有动静。
“只可惜了那个孩子与这个家无缘呐”祖母又是一声叹息。
她静默下来,明白那个孩子一定是掉了,“您老人家不必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的事急不来。”
祖母摇着头,“是玉闾不要。”
“大哥?”
“是他不要啊,谁能管得住。”祖母突然话题一转,看向她,“你也嫁去大半年了,肚子怎么也没有一点消息?”
她低头红了脸,只是重复着:“孩子的事急不来。”
祖母看着她,半瞌的眼睛矇矇眬眬的,看不清里头翻涌的是些什么东西,半晌才说道:“希望郝朔不要同玉闾一样才好。”
她怔了怔,明白祖母话中的意思,迟疑了一下,她从衣襟中拿出一枚玉簪子,那是沁妃送她的贺礼。
看见簪子,祖母半瞌的眼睛完全闭上了,房中安静得只剩下祖孙两人的呼吸声。许久,祖母才出声问她:“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送你小泵这个吗?”
她摇头,“祖母深虑,孙儿猜不透。”
她却轻轻地笑了,“什么深虑不深虑的,当年只不过是随性便送出去了,就不知沁妃是怎么考虑这层的。”随后又道:“按照习俗,小泵子出嫁是由嫂嫂送嫁以示尊荣。你母亲跟着送嫁队伍出去的时候,我也偷偷地跟着去了。当年站在宫墙外头看着宫墙里头,才恍然察觉时光飞逝,我早已不是当年从这座宫墙里出来的少女了,而墙里头的老父亲也已经不在了,感伤间才拔下了头上的簪子送给了她,那是我少女时先皇所赠之物,先皇疼我极深极深的”
祖母的话语悲凉而脆弱,她深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一双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白玉簪子,紧得就连青筋似乎都要从褶皱的皮肤中暴露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只是单纯地想将自己的青春留住了,只是单纯地这么想罢了。人呐,哪能总是想得太多呢,总也是要歇歇的。”
祖母的话语残留在脑中,挥之不去,很多事情总是要到最后才能想明白,争来争去,争到了最后,眼睛一闭不也是黄土一堆嘛,有时候人争的不是个结果只是一个过程,在过程里体会自己的成功,很多时候只是因为这样罢了,只是辛苦了他周遭的旁人。
走出佛堂,她闭上了眼睛,耳中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咚咚”声,她转头对如意说:“回去后让人买盅木鱼放我屋里。”
如意愣了一下,才点头应是,她没有问,却应该也是明白的。
六王爷府邸恐怕是整个觅城中最小且简陋的一座府邸了,里面的仆人也很少,入了夜后许多下人们也都各回各的房间,说起来这座王府甚至连席府都比不上,可是这里却住着一位皇上最宠爱的儿子。
灯火照耀下的屋子里隐约照出一个个人影子来,她踏入门槛,屋内立刻传出一道声音:“王妃到。”
她走进屋子,看到王妃慕容氏僵硬的神情和郝朔嘴角的浅浅笑容。是啊,下人怎么可以称呼她一个侧妃为王妃呢?一个王府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王妃存在呢?
“回来了,还未用膳吧?”郝朔这么说。他面色平静,似乎对这一切发生的事情都视而不见。
她点头,走至王妃慕容氏跟前行礼,然后再在他身侧的位子坐下。
那天,是她嫁入王府大半年来,郝朔第一次不在她的房中留宿,他去了王妃慕容氏的房里,为了那一声“王妃”。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时,她的手伸展开来,心里说:瞧,又是一个人的大床了,多舒坦,像是在家里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个男人的气味,满鼻子都充斥着一股子的药草味道。
可是,当她已经开始习惯身边有个人影跟她同床而卧的时候,她便开始了沦陷。习惯啊,真是个要不得的东西。
棒天,慕容氏再找她,有关王府两个王妃的事情。慕容氏说得很婉转,提出改为夫人的建议。
她笑着点头答应,爽快得让对方措手不及,惊诧无比。慕容氏不明白,一个称呼对于玉簪来说算不得什么,而她想要的更不是一个称呼。
她不知道慕容氏是用了什么办法让郝朔答应了这件事情,在他和席氏一族合作的时候,让她在王府的身份贬低下去,对他没有好处。
可是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从郝朔还是个皇子的时候,慕容氏便已经在他的身边了,发妻理应是不同的,只是她仍然会有些心痛,痛惜他的枕边躺着的不仅仅是她一个女子。
那日,郝朔来她的房中,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头顶是他的声音:“碧儿,你怪我吗?”
她摇了摇头,不怪,她早就说过,一个称呼罢了,她要的不是这个。
郝朔叹息:“这是她该得到的。”
玉簪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慕容氏,他说这是慕容氏该得到的,王妃是一个地位的象征,玉簪可以不争这个虚名,只是心酸于他对慕容氏地位的一个固收,即使他人在她的身边,可是他妻子的位置,他依旧为慕容氏所保留着。
玉簪在心里责怪他总是将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可是真要去寻找一下,发现原来还是固守着一条线往下走的。
郝朔,这便是郝朔,将一切身份与地位的安排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么她,这个为着联姻而结合的女子,又被他安排在了什么位置?或是在他登上大位,在她无用之后,也如府中的其他妻妾一般躲在角落?
她站起身,望着窗外的一处,道:“四月了,桃花也该开了吧?”
“早就开了。”
她突然来了兴致,回头说道:“想吃我做的花糕吗?”
郝朔也笑着点头,“好。”
让人伤感的话题,他们都很自觉地避开。她让如意去准备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可以闻到淡淡的桃花香气。她一把拉起郝朔,道:“走,我们去外头走走,摘些桃花回来泡茶做点心。”
郝朔愣了一下,没料到她竟然会拉上他一道去。
玉簪立在原地看着郝朔,“你不是想吃花糕吗,怎能坐享其成呢?”
郝朔只觉得无奈,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心中震动,原本到口的拒绝也缩了回去,这么久,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爽快的笑容,不掺杂任何的情绪,只是开心而笑。
如此爽朗,竟也带动了他的心情。
“去桃花园逛逛,舒缓身心。”玉簪这么说。
避家派人驾车送她们去了郊外,那里她看到了一整片的桃花园,朵朵粉女敕鲜艳,小小的花瓣,玲珑的花心。
她和郝朔在花海中行走,不亦乐乎。嬉笑声传遍了整个园子,第一次,她这么放肆于行,喜笑于色。
她扭头看身旁的男人,他白皙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和煦的微笑挂满了嘴角,他的笑容不夸张,却也看着舒心,是有内而发的笑。
玉簪转头看向周遭的花海,心中满满的都是幸福。
郝朔,你可知道,只要你高兴了,我便高兴了,呵呵,我的愿望竟然是如此的微薄。难道真如沁妃所言,一个女子出嫁了便是为了夫君而活着吗?若是为了你,我便愿意,你可听到了我的心声?
他们玩得不亦乐乎,郝朔慢慢地停了下来,微微地喘息着,道:“我累了,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像今日这么累过。”
玉簪在前面转过头看他,取笑道:“堂堂一个六王爷怎能如此不经用?”
郝朔状似叹息道:“夫人莫非是嫌弃我了?”
看着他佯装出的一副可怜模样,玉簪忍不住笑出来声,郝朔看着她的笑颜,双眸不自觉地柔和起来,满脸的柔情让玉簪羞红了脸。
“我去前头看看。”玉簪回转身,带着如意便朝前去。
郝朔看着她的身影在桃花园中穿梭不止,犹如一只粉蝶翩翩起舞,竟然也是看呆了眼,心底暗笑,连他都把持不住,更何况是那个人呢?
他也缓缓转身,朝着身后走去,循着记忆,绕过多棵桃花树,在一块平地上,见到了神情黯然的男人。
“姚大人,也来这里?”
姚可手中捏着一支桃花,听到声音转过头望去,见到郝朔,不禁面色一紧。
“六王爷也在这里?”他佯装这才见到,勉强扬起笑容,上前打招呼。
郝朔温润的脸上盈盈的都是笑意,是怎么遮掩都遮不住的快乐,看得姚可心中又是一痛。世间怎会有如此的巧合,陪着夫人一同出来赏花,竟然会遇上郝朔与玉簪二人,刚才同在园子里听见玉簪爽朗的笑声,他竟然恍惚了,他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畅快,毫不遮掩,难道只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男子?他除了有一个最贵的身份和野心之外还有什么?为什么可以让玉簪笑得如此开心?
这么想着,丝丝不甘涌上心头,夹着着浓浓的酸楚,让他忍不住心痛万分。
“姚大人是陪同尊夫人一同前来吗?”郝朔的脸上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温煦的笑容,一如每一次的他,而言语依旧是谦和的,在这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谦和有礼的六王爷。
“是的。”姚可轻轻点头,“内子去前面赏花了,下官才得空来这里歇歇。”
郝朔笑道:“我们倒是同病相怜了。”
“哦,六王爷也是陪同王妃一起来的?”姚可装作不知。
郝朔一笑,道:“是席夫人玉簪。”
姚可一震,席夫人?是啊,她再如何,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六王爷真是好福气。”他黯然地说道。
郝朔承受着,并不揭穿他不合时宜的话语。看着姚可神伤的样子,郝朔不想去承认他寻着过来只是为了见一见这个男子的黯然神态。
早在玉簪拉着他到处看桃花的时候,他便已经注意到隐在树枝中的姚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透风的,若是想知道,自然会探知到那些被人隐藏起来的事情。
比如,姚可和玉簪
又比如,玉闾不伦的心事
一切都是不能说的秘密,可是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