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天母的梅尔画廊,今天特别地热闹,晓雾的第一次个展,就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揭开序幕。
在鸡尾酒和维瓦第交响乐名曲的陪衬下,开幕酒会显得高雅而不落俗套。来自各方的亲朋好友,艺界同好,在聚光灯下细细地欣赏著每一幅画作。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年轻女子。可以画得这么有深度。”一个穿戴正式的中年男子,对著画廊老板如是说。
画廊老板笑开了嘴,“这位小姐相当有潜力,所以我愿意倾全力替她办个个展。”
他俩边看画作边聊,忽然在六幅大型连作前驻足。
“大棒啦!这六幅连作一气呵成。充满感情,那线条和色彩,就好像会说话似的。我从没看过这么感动人的抽象绘画。”那中年男子赞叹地说。
站在一旁的建维听见了,附和著:“可不是吗?这是她最真最诚的表达。”
这时,洛华自门外走了进来,他四处张望著,并没有看到晓雾的身影。
人群三三两两地在展场中聚集,他只身与这些人擦肩而过,一边找寻晓雾,一边瞥著每一幅熟悉而又陌生的画作。就在穿越一个小玄关时,他赫然停在原地,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幅镀了金边的肖像侧影,那是——那是他的影像啊!
洛华心中一股激动之情涌了上来,让他浑身发烫。他感觉得到,晓雾是如何地思念他,所以才画出这幅画。再低头一看它的标题,他愣住了——“最深的思念”。
洛华盯著画,久久不能平复躁动的情绪,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见晓雾,他一定要见到她!
建维这时看见他。举手招呼著:“洛华,我在这儿!”
洛华快速移步到他面前,“晓雾呢?”
“啊——”建维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
邵琪这时端了两杯鸡尾酒过来,礼貌地递给洛华和建维。
“谢谢。”洛华给邵琪这一举动分散了注意力,他对这名女子感到很好奇,“这位是?”
“喔,她叫邵琪。”建维连忙介绍。
“夏先生,我久仰大名喔!”她亲切地跟洛华攀谈。
洛华有些惊讶,瞄了建维一眼,“是吗?那,铁定是建维跟你提的。”他还真有点不知该回些什么话,举杯啜了口酒。
“呃……建维,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邵琪当著三人的面,想支开建维。
“喔,你们谈吧!我去看画。”洛华听邵琪的口气,连忙自动退开,朝内走了进去。
“洛——”建维模不清头绪,想叫住洛华。
“别喊了,”邵琪拉住他,“让洛华好好地看画吧,你既然不能代替晓雾对他说些什么,何不让他专心看画,体会晓雾的用心呢?”
建维点了点头,“或许你说得对.晓雾会希望他仔细欣赏的。”
洛华端著剔透的鸡尾酒杯,踱步到六幅连作前,侧耳听著其他人的赞美声,他也细细品味。
第一幅,纯白的基调,偶有几笔粉红与浅紫,像薄雾般笼罩……第二幅、第三幅,令他联想到米罗,高彩度红、黄、黑色的轮廓与一片留白……上面还有几个像是神来之笔的数字符号……洛华看著看著陶醉了,仿佛在享受著一场甜蜜爱情化成的色彩盛宴般:第一幅的迷蒙,到第二、三幅的热情与愉悦,都令他联想到昔日与晓雾在一起的时光。
但是到了第四幅,情绪却急转直下,那狂乱的笔触,透露著不安与恐惧,急速挥洒的线条,像失控的野马乱窜,四处溢开的积渍颜料,像是她疯狂的情绪宣泄……洛华望著那一笔一划,心痛地想!晓雾这个时候,一定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吧!
她以前的画从不曾如此狂暴、充满不安的头动感。
晓雾为什么这么痛苦?是因为我吗?
洛华无声地自问。一颗心悬在喉头.有苦感同身受的体会。他感到自己的胃紧紧地绞在一起,血液倒流至脑门,但是四肢却是彻底地无力……老天爷!他对她做了什么?究竟伤她有多深?
洛华迷糊了,混乱的思绪就像眼前错综复杂的线网一样,交织成浓密且化不开的强烈情仇。
在喧闹的展场中,他恍若罔身于另一度空间,没有别人。只有他孤独的身形,面对著濒临坠裂的危崖,他看到晓雾带苦悲伤,正离他远去。
他的视线,移到了第五幅琨上,尚未平复的心跳,顿时为一股神秘的暗色调袭进;那是一张近乎无彩度的黑单色画。画面被磨得光亮无痕,像一块平坦的色板。
在光线的照映下,洛华看见了自己仓皇狼狈的模样反射在其中——他窘迫得无所遁形,就像让晓雾盯著看一样。
还有什么能形容他现在的心情?愕然、歉意、心疼、懊悔和不知是否来得及表达的爱?!……这几幅画,就像一句句告白、一篇篇情诗,甜美的、孤寂的、沉默的、呐喊的……情绪在转折处冲撞著,是晓雾的内心写照。也是洛华的当下感受。第六幅画——连作的最后一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遂的蓝,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又像无根的夜空,那种色彩饱和的程度,使得它有如发出自体光般明亮,不过它没有米罗的梦幻,倒多了一份梵谷式的愁怅。整个画面,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却充满忧伤地想要引人落泪,这是洛华这辈子见过最孤独、最寂寞的蓝色了……面对著这大张画,洛华的思绪在一团混乱的状态中浮游,无法可想、无话可说。然而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些作品的标题.直到他疲惫地重下无奈的眼皮——他再度震惊了——那白色小卡片上像揭密般地写著——骆晓雾的深情告白:晨星系列晨星?晨星??晨星???
这……这不会是巧合吧?怎么可能?
洛华简直无法再思考下去,他真的不敢想像这一切原来……是一场“错点鸳鸯”的误会叫那六对透过网路传来的信……会是晓雾写的?!不会这么巧的!但是……六幅连作,六封信都是“晨星”……这怎么解释?!即使是五岁小孩都会将它们联想在一起……不行,他一定要马上弄清楚,一定要澄清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顶著僵硬苍白的脸,急促慌张地朝门外走去,脑里充塞著晓雾、雅睛两人重叠的影像,分不清谁才是那颗星子。
洛华急速奔回了公司,一坐到电脑前,连上了网,他翻找著那六封署名“晨星”的信件。
他多么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以致于一切可能因为他的粗心和自作聪明而伤害了两个女人。但是这种揣测的可能性好似愈来愈大,愈来愈浓……透过那些深情流露的句子,和那些无可抗拒的强烈色彩,它们彼此呼应著,变成一种氛围,笼罩在他四周。所有的情况好像都在传达一个讯息——是晓雾,没错。是她。这每一字每一句,画中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色彩都在说:她才是洛华梦寐以求、日夜思念的人啊……这种巧合……不,应该说这种“误会”,也未免太捉弄人了。洛华整个身子抖得很厉害。
六封信如今像暗示似地让他不得不联想到过去的种种!每个早上,他无需伤脑筋便能得到一杯热滚滚的咖啡;随时随地,只要他愿意便能走进晓雾的画室,欣赏
著她堆放在四处的油画,偶尔,她会拿出一张粉彩或是素描,放置在他眼前……那天,他甚至在百货公司的试衣间里,搞不清楚状况地紧紧拥著她……这署名“晨星”的六封信,像催唤记忆的咒语,不停地勾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而“晨星连作”却是使咒语生效的催化剂,这感觉如此强烈,每一幕都在脑海中不断重播,洛华似乎还可以嗅到晓雾的发香、混和著她手上油画笔所传来的亚麻仁油气味……他试著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如果这次的判断不再有误,他几乎可以百分之三百地确定“晨星”就是晓雾。但是经过上次的经验,他不敢再妄下断语。
他就这么游移在揣测和回忆之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此刻。已经独自做完简报的雅晴。从她的办公室走出来,她原想往大门外走去,但是,她注意到了洛华,于是又折了回来……她的鞋跟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向声,洛华却浑然不知,只一遍又一遍读著信。
等他发现到身后的人影时,雅晴已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他转过头来,神情愕然,“雅睛——”
她淡淡笑了一下.笑得矜持,让人觉得她有所保留。或许,她已经看到了那些信而明白了什么事。她就是这样聪明,知所进退也懂得保护自己。
这让洛华感到更不自在。
“我……”他说不出话来。
“晓雾画展开幕还顺利吗?”她问。
“嗯,很顺利。”他点点头。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为……这些信……,我……”洛华支支吾吾。
雅睛走近了些,眼光落在信尾的署名上,她轻轻念出:“晨星——”然后又看看洛华。
“我以为——”洛华干笑了一下,双手摊开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有些无奈。
“以为是我写给你的。对不对?”她再度注视著萤幕上的信,猜测道。然后她吐纳了一口气,“结果是晓雾。”
“真的不是你写的?”他想再确认,又反问她。
雅睛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原来以为,透过网路使得人的情感更容易传达,没想到,我们却因为它造了差点弥补不了的误会。”她低下头。
“对不起,是我大粗心、大鲁莽了。”洛华除了道歉,不知还能说什么。
雅睛又深吸了一口气,带著一种释然,“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这句话,倒让沈郁的洛华为之一振。
“去找她,跟她说明白。”她劝他。
“雅睛——你——”他很惊讶。
雅晴不待他说完。“别说了.我都知道。”她低头,手指拨弄著他桌上的便条纸,“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也想通了。这整件事,我也有错,我一直以为,我可用我的优势得到你的关爱,可是实际上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而我却误以那是真爱。”
“不,是我一开始在网路上误导你,才造成你的误解!错,其实在我。”他辩解。
雅睛抬头望著他。“所以我们不该再错下去了。”她的言辞虽感性,却充满理性。
洛华默然,没有再说下去。
“赶快去找晓雾吧!”她又说一次。
“雅睛,谢谢你。”洛华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的声音却因为激动而沙哑:“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雅晴满是晶光的双眸,回应著肯定的答案,并上前伸出她细致的右手坚实温热地握住洛华颤抖不已的手。
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雅晴很庆幸自己展现出成熟的包容与成全的雅量。虽然心中仍有些许感叹与惋惜,但她明白.感情是不可以强求的,不该是她的就算得到了也没用。
她缓缓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平静如止水,是风雨过后的宁静吗?她但愿是解月兑后的豁达。路,终究还是得自己走下去的,她想起邵琪对她说的话——让该发生的发生,并学习接受。
轻轻打开办公室的门,倘未完全走进,她就瞥见了办公桌上的一束红玫瑰——她知道是谁送来的。
她走近桌子,执起了那把花嗅闻著,上面还插了一张小卡,上面写著亲爱的雅晴:这些花为我传递思念的心情,不过花开有时,情深却无期。
明威这短短约三言两语,像一阵甘霖滋润了雅晴的心房,望著娇妍似火的盛开花朵。她忽地一阵莫名感动、泪珠儿一涌而上,全在眼眶里打转……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她将花束一拥入怀,晶莹泪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
“铃……”建维家中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喂——”达维接起电话,双眼登时一亮,“洛华,你人在哪儿?”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车声。“我在你家巷口,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老兄,都到我家了。不进来啊?”他听得出来他很急。
“哎呀!上哪找停车位啊?!快点。我等你。”洛华焦虑的口吻中夹杂著不耐,说完便挂了电话。
洛华在车里等,双手按捺不住地敲著方向盘,眼光不时瞄向那幽深巷内。
一个人影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朝他的车招手。洛华从后照镜中瞄见了,迅速地开门下了车,直朝他奔去。
“建维,晓雾呢?”他都还没站稳咧:“我在画展上找不到她的人,到她画室,那里已经空无一物……她究竟到哪里去了?”
“晓雾她……洛华……”建维想不出该怎么解释。
“拜托,快说,我只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急坏了。紧揪著建维的臂膀不放。
看他这模样,建维知道他不说不行了。“晓雾她走了。”
走?
这句话没头没尾,是什么意思?
洛华盯著建维,想从建维落寞的神情中读出更多的讯息。
“走去哪儿?”
“她搭今天下午的班机到美国去了。”
洛华闻言,心头猛撞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晓雾竟然连自己画展开幕都没参加就离开了,这代表了什么?!
这儿的一切若不是令她伤心欲绝、毫不眷恋,有什么理由让她在自己梦想实现的这天就放弃一切?洛华的心脏因刺激过度差点没停止,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得挺住,因为他不能就此失去晓雾。
“她有没有说她去美国的哪里,或是……留下联络电话?”洛华紧紧追问。
建维摇摇头,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建维,拜托你,你一定要告诉我。”他急得汗直渗出发际。
看著老友这般焦急,建维真是难过万分。“洛华。冷静点。我真的不知道,晓雾什么也没对我说,她只说……“说什么?”
“等地一切稳定之后,会跟我联络。”
这个不明确的回答,让洛华不知道该喜该忧。他知道要到美国找晓雾,已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或许,等待她的消息是最后一条路,和唯一的希望。
可是……要等多久呢?到时候晓雾还会在乎一个曾经伤她如此之深的蠢男人吗?洛华当下神智已陷入一片混乱,双手掩面只差没流出眼泪来。
建维双手紧紧地掐著他的肩,“为什么非要到这个时候,你才要采取行动呢?
哎!我真的不明白。”
洛华浑浑噩噩地转过身,踟蹰地走向自己的车子,建维因为担心他而尾随在后。
“一切都完了,完了!”洛华虚弱地低喃。
“洛华——”建维一个箭步上前。超到他前而,“虽然我不知道晓雾什么时候会和我联络,但这不表示完全没希望啊!不要这么快就放弃了。”他劝他。
“真的还有希望吗?”
洛华用疲惫的双眼凝视著建维,那句话却像是对自己说的。
昏暗的暮色之下,建维看不清楚洛华的眼中。是否还有坚持下去的信念。
一连五天,对洛华来说,像五个世纪那么久。他也像历尽风霜般突然苍老了许多。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急速削瘦下来的脸庞。和许久未刮的胡渣,这不是在忍受著煎熬是什么?
雅睛这些天也都刻意回避著他,是想要避免见面时的尴尬吧!建维也缄默了许多,不再在他耳根子边叨叨念念。
这是他这辈子最无助与孤独的日子了。每天下班后,他总一个人悄悄地到梅尔画廊。面对著画作沉思——或者说“发呆”更为贴切。
今天,他依然准时推门而入,直奔“晨星”连作之前。他在展览室中央的休憩椅上坐下,痴痴地盯著画作。偶尔,他的双手托住下巴,有时又将头埋于两臂之间。像是在哀悼自己逝去的恋情,满月复狐疑的画廊老板今天终于忍不住走过来,在洛华的身旁坐下,“这些画,让你联想到什么了吗?还是它们让你觉得感动。”他当然毫不知情。
洛华偏过头,撑开眼皮,看著身旁这位中年男子。
他倒是被洛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给“震”了一下,一句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你是?——?”洛华问。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他还是礼貌地问。
“你知道骆晓雾去哪儿了吗?”
“喔……她出国去了,这次展览,她已经委托我全权负责。”
“哎!”洛华叹了口气。
老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跟洛华攀谈,于是起身想要离开。
“请问——”洛华开口唤住他,说话的速度很迟缓。
“没关系,有什么问题你尽避问。”他回头。
看得出来。他是个热心的人。
“这六幅连作——开价多少?”
老板著实吓了一跳,这种大型出作买回家去要挂哪儿?一般人是不会买的,更何况……“先生,这次展览中。只有这六幅连作和前面那张肖像是未标真的,创作者没有意思要卖……”他说得很委婉。
“不卖?”他原本就充满失落的神情,看不出是否更加失望。
“嗯。”
洛华吁了一口寒气。目光又移回画作上。“那么我跟你打个商量。”
老板满脸不解,“你说。”
“让我在这陪著这些画,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事发生。”他提议。
“你的意思是…:?”老板给弄得一片迷糊,但他隐约可以猜到他的想法。
“晚上,我想留在这儿。”
“每天结束之后?”
“对!每天晚上,直到展览完毕!”
“你……这……这恐怕行不通。”老板被洛华的要求吓到了,神色慌张了起来。
洛华仍然坚持,“拜托你,我很想陪伴这些画。我可以留下所有的证件给你,用我所有的财产做抵押,当然.包括我的人……这是我目前唯一的愿望。”
“这……”老板看著洛华一脸至诚,为难地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成。老实说,他看洛华这副模样,还真担心若拒绝了他.他会想不开而去自杀。
“算我求你了,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洛华豁出去了。
画廊老板想了许久。“我看这样吧!我们也不要互相为难,只此一晚,下不为例。今晚,我留下来陪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
洛华还是皱了下眉头……“别再讨价还价,否则我连今晚都不让你待。”老板连忙作结。生怕洛华再要求他。
洛华仍是那副认真却疲累的眼神,“好。谢谢你。”
老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离开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