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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游 第八章

如意执意不肯医治脸上的伤,只带着那道丑陋的疤痕,每日遮着面纱。

其实,她本不想再待在宫里,但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得暂时寄居下来,过一天算一天,就像一只寄居在屋檐下的燕子。

伤好以后,平日她便读读书、绣绣花,乏味了就到御花园里走走,有时候,会远远地看到玄熠被一群人簇拥着,闪过绿丛的一角。

自从毁了容貌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景阳宫探望过她,彷佛把她遗忘了。所以,就算偶尔在御花园中窥见了他的身影,她也不敢上前与之相见。

不,她不敢怨恨他,她应该多谢他好心收留了自己,即使他永远永远地不再理

她了……

如意有时候会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不独自出宫去,找一块无人开垦的净土,去过耕织牧农的宁静生活?

难道,她还对他存有一份不舍?留下来,只是为了多看他一眼?

她怀着这个疑问,日复一日地徘徊思索,却终究不敢确定答案。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独自在日光下信步闲逛,忽然,看到一只风筝。

好久没有看到宫里有人放风筝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她刚入宫的时候,陈妃差人放的。

而此刻的这一只风筝,让她想起陈妃来。

不知那个失去孩子的可怜女人这会儿境况如何?

她一边望着天上的风筝,一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延庆殿的门口。

台阶下,花坛边,有两个女子。一个坐在石凳上绣着花样,另一个披头散发,像孩子那样奔跑着,大叫大嚷的,正旋转手中牵动风筝的线梭。

如意定晴一瞧,不觉愣怔--那孩子一般放着风筝的,不正是陈妃本人吗?看她那模样,似乎不太寻常,目光游离,带着神经质的笑,衣衫也脏得很。

而坐在一旁绣花的女子,见了如意,则缓缓站起身来,和气地道:“妹妹好久不见,听说受伤了?好一点没有?”

“苏妃娘娘?”如意这才认出了她,“您也在这儿?”

“我常来探望陈妃,与她作个伴,”苏妃笑,“她现在怪可怜的。”

“陈妃娘娘看上去似乎……”如意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心中迷惑。

“看上去似乎不太正常?”她点了点头,“对,她的确精神失常了。”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自从上次她夜闯景阳宫之后就疯了,妹妹妳是王爷身边的红人,谁敢多嘴呀!”

“我……”陈妃因她而疯,多少又让她心中增添了一份愧疚,只不过这“王爷身边的红人”一句,却让她伤心得很,“苏妃娘娘不要这样说,如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再普通也比我们好,至少,妳仍然住在景阳宫。”

“我住不久的。”如意不由得苦笑,“很快会有新的妃子进宫,我如今容貌全毁,王爷不会再留我了。”

“听说妹妹妳执意不肯医治?”苏妃瞧了瞧她面上的伤,“何必呢?我们朝思暮想地盼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张脸,却不能:妳天生拥有,却要毁掉?”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当别人的影子。”她幽幽叹息。

“从前的事,妳都听说了?”苏妃颔首,“那我也不好多劝妳什么了,只希望妹妹妳……啊,哪来的白鹤呀?”

正说着,苏妃忽然指着前方叫道。

如意回眸一望,果然有一只白鹤张着羽翼,落到那一处花坛边。

“这个季节,白鹤应该都飞往千鸟湖了,没想到,宫里还剩有一只,恐怕是落了单的。”苏妃叹道。

正在放风筝的陈妃,也瞧见了那白鹤,立刻眼光一闪,将手中的线梭一扔,猛地向那白鹤扑过去。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倒要看看,如果妳连魂都没有了,王爷还会有多想念妳!”

“不好……”苏妃扯了扯如意的衣袖,“妹妹,妳快上去阻止她,不要让她伤害那只白鹤!”

“陈妃娘娘为什么这么憎恨这只鹤?”如意在一旁看得诧异。

“她憎恨的哪里是鹤?只不过她最近听闻了九公主的事,大概是在恨死去的九公主吧。”

“姊姊是指九公主曾许愿来生变成白鹤的事吧?”

“对呀,王爷一直记得她这句话,所以白鹤在宫中是很尊贵的,谁也伤害不得,否则王爷责罚起来,谁也担待不起。妹妹,妳腿脚比我利落,快去拦住陈妃,不要让她做傻事……”

但这话已经说晚了,只见陈妃眼捷手快,一把抓住了那鹤的脖子,疯狂地撕扯起来。

白鹤胡乱挣扎,扑着翼子,羽毛四处飞舞,喉间发出惨痛的鸣叫声。

不一会儿,那细长的鹤脚便变得无力、下垂,渐渐没了动弹……

如意冲过去想阻携陈妃,但疯狂的陈妃力气比谁都大,任凭如意再怎么缚住她,她仍旧擒住那鹤的脖子,死也不肯松手。

那只可怜的鹤,便在如意万般无奈的注视之下毙命了。

“妳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从花径那边传来,

如意抬起头,不期然碰上了玄熠凛凛的目光。

只见他冲了过来,完全不顾平日摄政王从容优雅的姿态,像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般冲过来,狠狠将如意和陈妃推到一边,抱起那鹤。

鹤的尸身在他怀中显得那样纤细瘦弱,就像一个孤苦的女子。玄熠的眼圈顿时红了。

“是谁干的?快说,到底是妳们俩谁干的?”他的声音如一头受伤的猛兽,震耳欲聋。

那双瞪向如意和陈妃的眼睛,如此吓人,彷佛要一口把她俩生吞活剥。

“表哥,陈妃患了失心疯,有时候做出什么傻事也在所难免,你就不要责怪她了。”跟在玄熠身后的橘衣劝道。

先前他们表兄妹两人在花园深处散步,不料却听到白鹤的嘶鸣声,奔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竟目睹了眼前的一幕。

玄熠心疼白鹤,完全来不及仔细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冷静旁观的橘衣却已猜到了两三分。

“谁说这鹤是陈妃杀死的?”苏妃放下手中针线,摇摇摆摆走了过来,朗声道:“大家都瞧见了,刚才接近这只鹤的,可不只陈妃一个人。郡主,不要因为妳素来跟如意要好,就护着她。”

“妳胡说八道些什么?”橘衣抆起腰,“不要妄想把此事嫁祸给如意姊,刚才的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是陈妃患了失心疯想杀死白鹤,如意姊是上前阻止她!”

“郡主不过刚到而已,就看得那么清楚了?我可是一直坐在旁边呢!”

“哦?那么妳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橘衣不无嘲讽地道。

“是如意故意说了些过份的话刺激陈妃,所以惹得陈妃疯狂地朝那只鹤扑上去。事后如意见你们走来,才装出一副想阻拦陈妃的模样,为她自己开月兑。”

“哦?敢问如意姊姊跟这鹤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对待牠?”

“因为那个流传于宫中的传说呀!如意既然是太上皇身边的人,自然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她定是出于嫉妒,所以想杀掉这只碍眼的鹤吧?”

如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来与世无争,貌若贤良的苏妃,竟是如此狠毒之人!她这一招,借刀杀人,自己却毫发无伤,真是聪明至极。

“哼,妳说得跟真的似的!”橘衣指着苏妃的鼻子大骂,“妳以为妳这样说,我表哥就会相信吗?他早就看透妳了!当初陈妃若不是听信妳的谗言,又怎么会失去自己月复中的孩子而患上失心疯?当初九公主若不是中了妳的毒,又怎么会决心自尽?妳当这一切我表哥都不知道吗?妳以为这些年妳失宠是因为进宫的美人太多吗?哼,我告诉妳,妳失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表哥不想枕边躺着一条毒蛇!”

“妳……”苏妃脸色微变,“血口喷人!”

“当年妳毒害九公主的事,是我亲眼所见,九公主心善,叫我不要声张,可是,我不说她真正的死因,妳以为表哥就查不出来吗?尸体一验,什么隐情都会昭然于世!至于妳唆使陈妃推如意姊落水一事,可有延庆殿的宫女作证呢,当时妳以为她们都睡着了,其实妳错了。”

“我……”苏妃自知东窗事发,浑身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几乎跌跪在地上。

如意望着这个嫁祸于她的女子,先是惊愕,然后心中竟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不是怨恨,而是同情。

她理解苏妃为什么会这样做,如果她自己长年待在深宫之中却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想必也会如此的。

要怪只怪造化弄人,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痴男怨女,在傻呼呼地追逐不属于自己的爱情?

如果男与女就像牛郎与织女星那样,只此一对,再无其它,那么就不存在失去与追逐,嫉妒与仇恨了……

四周很静,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玄熠的判决,他的信与不信,决定着眼前这三个女子的命运。

但只见玄熠敛起激动的表情,将鹤的尸身交与侍卫,没有做任何罪与罚的判

决,惟独对如意低声道:“妳跟我到御书房来。”

如意还是第一次进入御书房,第一次如此与玄熠对视--他在上,她在下,彷佛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此刻的玄熠,不再是守护在她床边的温柔男子,他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帝王,疏远的、威严的,浑身上下透着冷漠的气息。

他英俊的脸上失去了微笑,似凝有一层寒霜,肃穆逼人。他沉默着,良久良久,没有说一句话,弄得她的一颗心在这死寂中七上八下。

是在责怪她吧?

是否,他已经认定了那只鹤是被她所杀?不,应该说,他已经认定了她心怀恶意,扼杀了他轮回转世的恋人。

“王爷召我来,到底有何吩咐?”她不愿这样傻呆呆地站着,于是主动开口了。

“如意……”他抿紧的嘴唇终于微张,“妳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一了。”为何忽然问起她的年龄?她还以为,他对她的事,早已了如指掌。

“二十一……”他沉思片刻,语气凝顿,“的确是早该嫁人的年龄了。”

“王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如意,妳还记得丁鹏举吗?”

“谁?”如意的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忆不起这个名字。

“就是那次微服私游时,曾经想送妳比翼扣的状元郎。”他提醒。

“哦,是他。”

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傻呼呼的年轻人,在不恰当的时候,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她脑海中浮现出他当时脸红的样子。

“他似乎对妳颇有好感。”玄熠忽然道。

“王爷……”她一惊,“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妳的下半辈子,也该找个真心喜欢妳的人,跟他一起度过。”沉默良久,他总算说出召她前来的真正目的。

“王爷是说……要把我嫁给丁鹏举吗?”如意睁着惊愕的双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外面的人都知道……我是您的妃子。”

虽然,南桓国自古便有帝王将相将身边未宠幸的美姬,赏赐给得力下属,以示嘉奖,笼络人心的惯例,可她万万没料到,玄熠也会这样对待她,用这种方式把她打发出宫。

“妳至今仍是清白之身,』玄熠避开她炯炯的目光,俊颜侧向窗外,“丁鹏举没有理由介意。”

“看见我这张脸,他会不介意?”她拨开面纱,苦涩地笑。

“我已经问过他的意思,他也点头答应了。”

“王爷认为对于您的赏赐,别人敢说不好吗?”

“丁鹏举不是那种阿谀奉承之徒,以前我也曾经想从宫中挑一些美姬送给他,却被他全数拒绝了,我相信他是真心真意喜欢妳的。”

“那又怎么样?”她感到泪水缓缓滴落,“王爷可曾问过如意的意思?可曾问过我是否喜欢他?是否愿意跟他终老?”

“妳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宫中这是非之地也不适合妳,我觉得这是对妳最好的安排。”

“那王爷大可把我驱逐出宫!”第一次,她如此大声地对他说话,几乎是狠狠地嚷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件东西,他怎么可以不顾她的意愿就把她随随便便送出去?

就算她面貌变丑,不配留在宫里了,看在她曾经没有杀他的份上,看在她为了他而毁容的份上,他也不该如此呀!

他到底有没有心?他的心,难道已经在五年前,跟随九公主而埋葬了吗?他从前对她的温柔,统统是假的吗?

如意全身发颤,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眼前残酷的事实。

“傻女孩,”他仍用那虚假的温柔口吻劝道:“就算出宫去,妳也总要找个人成亲的,难道孤孤单单过一辈子?为什么不给丁鹏举一个机会呢?”

“我将来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孤单、是否凄苦,都不关王爷您的事。”如意倔强地抬起头。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眉间一凝,语气加重,“妳是我身边的人,若随随便便出宫去,没有好的归宿,朝中上下会对我指指点点的。”

“原来王爷是担心名声受损?”她讽刺一笑。

原来,将来的命运并非她自己能决定的,为了顾及皇家的脸面,他不会给她想要的自由。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天起……不,从被义父收养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任何自由可言了。

她好傻,还妄想在他面前争取些什么,但可能就算流干了眼泪,他也不会给她的。

从前善待她,只是看在九公主的份上,如今,她还想怎么样?他能够想着替她觅一个如意郎君,已算对她的厚爱了。

这座阴森的皇宫,她的确不该再留恋了,看看陈妃的下场,看看苏妃的下场,钟情于他的女子何曾有过幸福的结局?

她是该清醒了。

好吧,嫁就嫁吧!现在,无论嫁给谁,她都无所谓了。正如他所说,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弱小无助的她,总该找个依靠的。

但离开之前,有句话,她想告诉他。若不说,便永远没有机会了。

“玄熠……”再一次,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引得他抬头愣怔地看她,“玄熠,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毁掉这张脸?”

“是为了不连累我。”他似无限感激地回答。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害怕会连累你呢?”她戚然一笑,彷佛梅花上的寒光,“因为……我喜欢你。”

他的身子顿时僵了,很显然,没料到她会吐露这样的话语。虽然,她喜欢他,对他而言,大概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许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向他大胆地表白心意。他彷佛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彷佛有一把刀在割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疼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好羡慕九公主呵!”如意叹道,“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是她的轮回转世,希望是她的孪生妹妹,又或者,是她的魂魄寄居在我的身体里……但可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一个乡野里长大的女孩子,我跟她相比,就像云与泥。”

她望着窗外的碧空,大滴大滴的泪水浸湿了大半面颊,她的话语也像这泪珠一般,滚滚不断。

“所以,我嫉妒她,因为嫉妒,我杀死了那只白鹤……一点一点把牠掐死,我心里好痛快!至于我这张毁掉的脸,你不必为它内疚,因为我本来就心怀不轨,希望借着这张毁掉的脸,让你愧疚,让你疼我一辈子。呵,现在好了,你没有上当,幸好没有上当。”

她故意撒谎,让他恨她。

既然要出宫,她就要带走一切,关于她在他心中所有美好的印象,还有他的歉意,她统统要带走,彷佛自己不曾来过,免得将来奢望他能思念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已把她遗忘,万一如此,她会更加心如刀割吧?

不如现在就把一切了断,断得干干净净,连记忆中那一根红线,也断了吧……

“王爷如果没有什么事,如意就先告退了。”她低头深深行了个礼,“请问,王爷到底打算帮如意准备多少嫁妆?”

他盯着她,依旧深潭一般的双眸里泛起了微微的波光,半晌,半晌,才回答,“我不会亏待妳的,放心。”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拜托王爷转告状元郎,就说……赐婚的事,如意答应了。”

她答应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心里只反复出现这几个字,她答应了……

一直希望她能答应,可是当她亲口说出答案,却又勾起了他的万分不舍。

五年了,惟二个能让他真心微笑的女子,就这样,在他的逼迫下离开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烛光在御书房里摇曳起来,玄熠仍旧怔怔地坐着,眼睛凝望着房中的一角,沉思久久。

不知过了多久,橘衣忽然闯了进来,正如多年以前,他冷落翩翩时一样,橘衣的脸上带着打抱不平的表情。

“听说表哥要把如意姊嫁给丁状元?”她大声问。

“是。”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如意姊到底做错了什么,表哥要如此罚责她?难道表哥真的以为那只白鹤是她杀死的?又或者真的讨厌她那张毁容的脸,嫌她待在宫里碍事吗?”

“我只是希望能帮她找一个好的归宿……”

“少用这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骗人!”她大嚷,“至少,在我面前不要撒谎!”

“那么妳以为是什么原因呢?”玄熠涩涩一笑,“难道妳真以为我是那么绝情的人?真的会嫌弃她、错怪她?”

“可你对其他的妃子从来没有狠心过!就算知道苏妃毒害了翩翩,你也照样让她留在宫里,就算知道陈妃心怀不轨,你也照样善待她。为什么惟独对如意这样?她到底哪里不好?难道还比不上苏妃和陈妃?”

“她没有什么不好,”他言语哽咽,“我这样做,只是因为、因为……”

不,他不敢说出那个原因--那个让他自己也无法面对的事实。

“难道……”橘衣一惊,直直地瞪着他,“表哥你……你爱上她了?”

玄熠一怔,随后低头垂眉,久久不予回答,

“我猜对了,是不是?”她逼近一步,“所以表哥心里害怕,觉得对不起翩翩,所以要把如意姊赶出宫去?”

“妳不要乱猜。”嗫嚅的唇微颤着,却吐不出有力的反驳。

“肯定是这样!”她恍然大悟,“你不驱赶苏妃,不驱赶陈妃,只是因为你知道,她们迷乱不了你的心志,瓜分不了你对翩翩的爱,夺不去你对翩翩的思念。本来,你娶如意进宫,也没把她当一回事,你觉得她会跟陈妃一样,只是一个替代翩翩的影子,不会对她动真情,但是你错了,当你发现自己对如意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时,你害怕了,所以,你要把她赶走!”

“不要说了……”他只觉得这番推论震动他的耳朵,要把他的脑子都震裂了。

不,他不承认,他死也不会承认的。一直以为采用逃避的方法,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麻烦,没想到,越逃避,就越暴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情。

“表哥,你真傻呀!”橘衣跺足道,“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你才真心爱上了另一个人,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重获幸福的机会?为什么要白白放手?你会后悔的!翩翩在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惋惜的!”

“妳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玄熠忽然恼怒地吼道,“不要再胡说了,让我好好静一静吧!”

“你以为这样做就是对翩翩的补偿吗?”她不服地反驳,“这些年来你搜罗了多少美人呀,要说背叛,你在身体上已经背叛翩翩了。”

“可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这些年来,他广招天下美姬,只是为了寻找翩翩的影子,为了驱散寂寞和忧伤,出轨的只是他的行尸走肉,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真的爱上别人。

“那又有什么用?翩翮已经死了,她要你的心做什么?她临终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地活下去!可是你非但没有满足她的意愿,反而让她变成了宫中妃子怨恨的对象!你让她在黄泉也不得安息,让她无法快快乐乐、无牵无挂地投胎转世……”她的话语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要害。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捂住双耳大喊,“出去,妳给我出去!否则我就叫侍卫来把妳拖出去!”

“好,算我多嘴多舌,”橘衣猛地转身,“你就等着后悔吧!”

门砰然关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她的脚步声似小象一般沉重,咚咚咚地疾速而去,发泄着她的不满。

玄熠依旧呆坐在原处,窗户的一角敞开着,夜风寒凉地吹进来,萦绕在他波澜起伏的心间。

起初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但现在,在橘衣的一阵痛骂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对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如意动了真情的?他回忆起两人相识相处的经过,寻找答案。

初见她时,他难掩自己的震惊,因为,她太像翩翩了,那相貌、那衣衫、那舞姿……让他几乎不得不怀疑,她就是翩翩的轮回转世。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不过是南桓帝的一个诡计,她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但他依旧把她召进了宫,就当她是一件美丽而危险的收藏品,如同民间的养蛇人。

他以为她定会像陈妃一样,妖娆而狡猾,然而新婚之夜,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她似小女孩一般天真,尤其当她替他宽衣解带时,那笨拙的模样,十分好笑。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忍俊不住。那是真心的微笑,五年以来,第一次的开怀。

他决定宠爱她,给她最好的东西,带她微服出游,就像宠爱小狈小猫一样,给她营造一种幸福的生活--虽然,这幸福或许是虚假的。

他很快发现,自己对她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看到她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心里会嫉妒、会发酸。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前,被他冷落的美姬也曾与宫中侍卫偷情,他知晓后,非但没有责罚,反而亲自赐婚,成就一段良缘。可那一次,当他看到她与丁鹏举赏玩玉饰、有说有笑,他的眼里就似喷出了一团火。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细究自己的心情,因为她受伤了,受伤之后,他细心照顾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想赎罪才这样细心。

事态急转直下,逼迫他不得不面对事实--她为了他,毁了容。

看着她脸上的鲜血滴滴而落,如同梅花点点,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也要淌出血来了。

那一刻,他后悔与南桓帝争斗,如果她能无恙,他宁可献出皇位。

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是有特殊感情的。

这种感情,不是内疚,也不是出于对翩翩的怀念,是一种确确实实存在的爱意。

或许,因为感动,因为她的容貌,因为她举止的可爱,谈吐之间的温柔,才让这份爱意萌芽……但无论如何,他的确爱上了她。

在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真心之后,他逃了。

不去景阳宫探望她,为了一只白鹤对她凶神恶煞,甚至残忍地要把她嫁给丁鹏举。这一切,只是他逃避她的手段。

多么希望她真的是翩翩的轮回转世,这样他就可以放掉心中一切包袱,与她快快乐乐地相恋、厮守一生,但很可惜,她不是。她与翩翩,除了容貌相似之外,的的确确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么,他怎么可以爱上她呢?他怎么可背叛翩翩,爱上别的女人?

在遇到她之前,他以为一个人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在遇到她之后,他迷惑了。

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痴情的男人?怎么可以在爱人死后,忽然移情别恋?

他到底有没有良心?明知翩翩为自己而死,却不能为她守候一生,只短短的五年时间,就变心了?

所以,他不能原谅自己,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打发如意出宫,用伤害新欢的方法来对自己撒谎,证明自己对旧爱没有变心。

玄熠缓缓站起来,打开一扇隐密的暗门,走入一条幽深的暗道。

这暗道,通往景阳宫的一处阁楼,那个藏有翩翩画像的地方。每一次,当他想念这个已故的女子,就会悄悄地前往那里。

听说人死了,如果幽魂不散,每逢夜深人静,便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

他相信这个传说,总在深夜里徘徊,希望能再次遇到她,希望她的灵魂能飘进窗子,对他绽放笑颜……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除了夜里的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遇不到。

翩翩是否已经把他忘了?是否已经化为仙子,在九重天宫里过着逍遥的日子,无暇再看尘世一眼?又或者,她已投胎转世,遇到了另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子,不再记得前世的这一段孽缘?

“翩翩……”玄熠跪在画像面前,望着画中美人不说不动的容颜,喃喃地道:“妳最近过得好吗?如果缺什么,想吃什么,就托梦告诉我,好吗?我好想念妳,为什么妳从来不回来看我?

“翩翩,我最近很害怕……害怕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妳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忘不了妳,但又无法克制自己喜欢她,妳会怨恨我吗?她会怨恨我吗?我真的、真的很苦恼……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好渺小,虽然统领整片国土,坐在这高高在上的殿堂里,彷佛很威风,可以掌管天下的一切,但其实,我连这一件小事也把握不了……

“我忽然产生一种很疲倦的感觉,很想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王权的纷争,离开没完没了的政务,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静地生活。”

他深深地凝望着画中人,希望能得到一句回答。但画中人百年如一日地微笑,

彷佛把他的话全都听在耳里,又彷佛,什么也听不见。

他执着地守候着这一场虚幻的爱情,任岁月流逝,让心情一点一点沉沦到地狱里,不愿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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