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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游 第六章

“你……”如意惊得弹跳起来,身子向后一缩,“你没睡?”

这不可能!她计算的迷药份量不可能这么快就让他清醒!难道……他根本没有喝下那碗汤?

玄熠松开她,涩涩一笑,翻身下了床,他拂地的衣衫敞开着,长发低垂,烛光下,俊美中透出一种深邃静谧的感觉,他就那样坐到远处的桌边,幽幽地望着她。

“我事先服了解药,所以一直没睡着。”好半晌,他才回答。

“你服了解药?”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眸。他怎么知道那碗汤会被她做了手脚?他又怎么会知道何种解药有效?

“其实不难猜,”玄熠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江陵人惯用的迷药就是那么两三种,要配一种万全的解药还不容易吗?”

“原来王爷早就在怀疑我了。”他提到了江陵,而她从未跟他说过自己来自江陵,如此看来,他是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露出了破绽?”

“不,应该说,是司马宣露出了破绽。”他低声答。

“什么?你……”如意惊得双嘴微张,“原来你早就不信任司马宣了,那为何还要接受他为你安排的女子?”

“因为我知道他是太上皇的人,而太上皇最了解我喜欢哪一类女子,既然有人为我的后宫操心,我自己又何必再多费心?”

他的双眸中没有畏惧,语气也十分笃定。呵,他是那样自负的男子,确信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伤得了他,所以,他轻视一切敌人,甚至坦然地享用着敌人为他准备的女子。

处心积虑想谋害他的敌人,反而成了傻瓜--为他网罗美女的傻瓜!

如意惊心动魄,却不得不叹服。

难怪玄熠能篡得皇位,难怪他在短短的五年间就能坐稳朝堂,令天下从动荡迅速恢复太平,如果他不是一个身具智慧和勇气的男子,不可能做到如此。

“呵……”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既然事迹败露,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此处虽没有侍卫,但我想凭王爷的武功定能在一招之内把我制伏,否则也不会单独与我相处吧?”

“不,”谁料,他却答,“我不打算处置妳。”

语气温和,不像在撒谎。

如意猛地抬眸,不断地摇头,“你、你不打算杀我?”

“刚才妳不是也没有杀我吗?”他很温柔地看着她,“所以,投桃报李,我当然也不会对妳下手。”

“我刚才……”她不禁双颊绋红,“我刚才以为自己的身份不会暴露,所以才没有急着下手,但我不敢肯定,等一会儿不会下手。”

“妳的利器都没了,拿什么杀我?”他瞥了瞥那把被掷到墙角的匕首,“何况,妳刚才也说了,我的武功不弱,就算妳手持天底下最锋利的宝剑,大概也杀不了我。”

“为什吗?”她终于忍不住心头疑问,月兑口而出,“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心怀叵测却仍把我留在身边,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的行迹已经败露,你还要留着我?”

是因为他有一点点……喜欢她吗?所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不舍得了结她?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如意暗暗骂自己,骂自己的痴心妄想--他怎么会喜欢她呢?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她来意不善,怎么还会喜欢上一个仇敌驯养出来的女人?

但她又忍不住痴心妄想,因为,这会儿,她脑子迟钝,找不到别的理由。

玄熠没有直接回答,他彷佛忆及了某段伤心的往事,表情忽然抽动起来,隐隐地,痛苦地,抽动。

他用像夜色一样凝重的语气道:“因为,因为我对不起妳们,我从来没有对妳们真心好过,又怎么能要求妳们同样真心地对待我?我自私而贪心,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缺失,让司马宣把妳们弄进宫来……我不断地斥责自己,却又身不由己地不断这样做。如意,妳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卑鄙的人。”

“我们?”她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难道,这后宫的众多佳丽,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用过真心?既然不是真的喜欢她们,又何必不断地招揽她们?这样做,对任何一方,都是痛苦呀!

“对,妳们,包括陈妃。”他坦然地点了点头。

“可陈妃一直是真心对你的呀!”那次过激的行为,只不过是因为太怕失去他的缘故。

“妳可能不知道,”玄熠仍旧涩涩地笑,“其实陈妃也是妳义父的养女。”

“什吗?”如意半晌回不过神来,“你是说……陈妃她、她也是义父派来的奸细?”

“这些年妳义父派进宫来的,又岂只妳跟陈妃两个人?”他摇头,“只不过,能接近我的,也只有妳们两个。”

“这么说起来……陈妃她也刺杀过你?”

“不,她从来没有。也许当初入宫的时候,她是想这样做的,但日久之后,她大概是习惯了宫中的生活,所以就放弃原先的身份,一心一意做我身边的妃子。妳义父也是料到了她的背叛,所以另外驯养了一批女子,比如妳。”

“陈妃她……”难怪她得知玄熠宠爱自己后,会那样疯狂,若换了她,为这个男人抛弃了一切,当然也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回心转意,无论如何也不放手的。

“我对不起她。”玄熠忽然感慨,“我也对不起妳……所以,无论妳们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会善待妳们的。”

她不明白,依旧不明白,为何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陈妃的身份,还会接纳她们,宠爱她们?如果只是因为一人貌美,做为男人一时把持不住而犯下了错误,那还可以理解,但这样的错误一犯而犯,她就想不通了。

玄熠又不是傻瓜,明知花中有毒药却一摘再摘,虽然,自负的他确信这些毒花伤不了自己,但也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啊!

剎那,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吧?那个人,是他心中至爱的人,所以,他能够为了她做这一切。

“我们……”如意犹豫着间,“我们让你想起了昔日的九公主?”

玄熠脸色一变,双眉微凝,直直地盯着她。

他没有回答,但这样的表情却足以让她猜到答案--她说对了!

这瞬间,不知怎么,她心中升腾起一片无尽的悲凉。

起初,当橘衣让她看那幅画的时候,她还存有一份妄想,觉得玄熠如此宠她,并非单单因为那一张相似的脸,还因为……他也有一点点喜欢她吧?

否则,相貌与九公主毫不相似的陈妃,为何也能得宠多年?这说明,玄熠除了九公主之外,也还是可以对别的女人动心的。

但此刻,他的默认摧毁了她心中所有的希望,当她掷出匕首的那一刻,曾经也想过要跟陈妃一样,放弃自己的杀手身份,只待在他身边当一个妃子,平淡而快乐地过完下半生。

上苍在惩罚她吧?因为她背叛了义父,爱上了一个仇敌,所以才遭此报应,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

当她初过他,轻甩水袖勾引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当她故意安排那场“美人救英雄”的好戏,他肯定也早已猜透了她的诡计,他甚至还知道她不谙水性,可见他把她的一切都看透了。

他没有揭穿她的诡计,在她假装受伤的时候照顾她,陪着她玩这一个危险游戏,这一切,只是看在她与九公主相似的份上,看在她那张“薄面”上而已。

而她,那样蠢,居然还得意扬扬地以为自己得逞了,以为自己真的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如意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她在身体里爆裂一般,一种窒息的感觉逼得她想大喊,逼得她再也无法面对,飞奔着往某处跑去。

湖畔边夜风冷冷,冷得彷佛在噬咬着人的骨髓,身着单衣的她却丝毫也感受不到这刺骨的寒冷,一直奔到水边,对着圆白静寂的月亮,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

她一向怕水,可这会儿,悲伤却让她忘记了害怕,她只是不停地哭着,放纵自己,让泪水决堤。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全身已无力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将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肩上。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谁。每当他靠近她的时候,总让她的身子有一种激荡的温暖。

但此刻,她的心如冷硬的大石,任何温暖也抚慰不了她。

“这儿风很大,小心着凉。”玄熠轻轻地道。

“你不要管我!”她褪下斗篷,远远一掷,“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是来杀你的人,如果你真的可怜我,就痛痛快快给我一刀吧!我现在、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内疚、伤痛、无望……千万种情感此刻堆积在她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真的好想一刀毙命,至少那样可以解月兑。

“妳还太小,很多事都没经历过。”他抚着她的发,彷佛她是一个孩子,“不要一时想不开,往后还有更好的日子等着妳呢。”

嘿,他凭什么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来教训她?彷佛他已成佛,可以看开世间的一切吗?自己可以四处搜罗美人来排解心中的烦忧,却来开解她?她可没有他那样发泄忧愁的窗口,当然不像他那样轻松!

如意只是冷冷地笑,大声地笑,苦涩地笑……

“你喜欢我,是因为这一张脸,”半晌,她愣愣地问:“可是你喜欢陈妃又是因为什么呢?她跟『我们』并不像呀。”

“大概……是喜欢她直率的性子吧。”玄熠低低地答,“陈妃敢爱敢恨,虽然有时候使的手段狠了点,但有时候……却相当可爱。”

呵,想必当年的九公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吧?所以,为着这一点神似,陈妃受宠了三年。

如意忽然好羡慕那个故去的女子,她身上的一切都让玄熠如此着迷,哪怕为了捕捉一点点与她相似的影子,他都心甘情愿沉沦。

“妳……”玄熠忽然犹豫地问:“妳的家乡在哪里?如果想念亲人,我可以送妳回去,妳果妳家里真的没人了,无论想去哪里,我都可以派人替妳张罗。”

他是在打发她走吗?对于一个仇敌派来的杀手,能如此宽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但她宁愿他不要对自己这么好,该生气的时候生气,该骂她的时候骂她,那样的感情才显得真实,如此一贯的温和,喜怒不形于色,只会让她感到,他对她根本不在乎。

“不。”如意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也没有地方可去,王爷如果可怜我,就带我回宫吧。”

“回宫?”这倒让玄熠吃惊。

“对。”她点了点头。

回宫,并非是想继续当他的妃子,只不过,她要在宫里等一个人--那个人迟早会跟她联系,她在等待他的责骂与惩罚。

玄熠没有猜疑,不怕她心怀诡计,真的带她回了宫,把一份危险留在自己身边。

如意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心酸,自千鸟湖那一夜起,便没有再与他说一句话。回到宫里,也将房门紧锁,不与任何人来往。

这一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探望她--南安郡主橘衣,她仍旧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走进了她的卧房。

“哎哟哟!”屏退了宫女和太监之后,橘衣便嚷嚷,“嫂子妳的点穴功夫真的好神,弄得我一整天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直到现在,还常常感到身子发麻呢!”

“真对不住了……”如意愧疚地低下了头。

这位郡主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即使真的是,她也无话可说,任凭她处治。

“甭跟我道歉。”橘衣拍拍她的肩,“嫂子妳还算手下留情了,如果换了我呀,可能会更狠的!来来来,我带了许多美味的零食,妳一个人在宫中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吃一些。”

“零食?”如意诧异地看了看那只满满的篮子。

“怎么?怕食物里有毒?”橘衣笑。

“即使有毒,也没什么。”如意顺手抓了一把小核桃,在嘴里嚼着,“我十恶不赦,将来不会有好下场,郡主若赐我毒药,我正求之不得。”

“瞧妳说的。”橘衣仍旧笑闹地打了她一下,“大家各为其主,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怎么能说自己十恶不赦呢?谁叫表哥贪图美色把妳招进宫呀,哼,算他活该!”

如意不由得莞尔,但笑意只在脸上浮现了一瞬,便淡淡退去。

她嗑着小核桃,心里想到另一件事。

“王爷曾经告诉过我,说他喜欢吃小核桃,”她幽幽地问:“现在想想,小核桃是女孩子喜欢的零食,大概当年九公主很喜欢吃吧?”

“嗯。”橘衣只得点了点头。

“九公主跟我……真的很像吗?像到什么地步?”

“那天妳不是已经看过画像了吗?我只能这样说--如果她还活着,跟妳面对面,妳们两人就像是在照镜子。”

“为什么王爷的脸跟我们也很相似呢?他跟九公主不是亲兄妹吧?”记得第一次看到玄熠的时候,她也曾经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长得像只是因为……”橘衣叹了一口气,“那就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改天我再细细告诉妳吧。”

“那么陈妃呢?听说她跟九公主很『神似』?”

“欸,是我表哥太想念翮翩了,所以产生了错觉!那个陈妃虽说一颦一笑、行事作风之间,的确与翩翩有点像,但翩翩只是任性却不刁蛮,她却是刁蛮又狠毒。”橘衣嘟着嘴道。

“能够得宠三年,恐怕不只有点像而已吧?”

有时候,她甚至羡慕陈妃,自己只是空有一张相似的脸,而陈妃却与九公主“神似”“神”可以长久保留,“形”却只能维持一时,如果她和陈妃能一辈子待在玄熠身边,等到年老色衰之时,最终受宠的,可能仍旧是陈妃。

“嫂子,”橘衣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妳是不是喜欢上我表哥了?”

“啊?”如意一惊,半晌无语,“郡主……何出此言呢?”

“这不难猜呀,就凭妳不断地间我关于妳和翩翩像不像的问题,而且在千鸟湖畔也没有对表哥下手,答案就显而易见了。”橘衣得意扬扬,“妳就承认吧,嫂子,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就算我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她深深地叹息,“我始终是义父的人,是他的仇敌,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太上皇收养妳,只不过是想把妳当一个杀手而已,何曾顾及过妳的性命?妳真以为他是真心对妳好呀!”橘衣叫道,“换了是我,才不会替他卖命呢,欠他多少抚养费,扔还他银子了事!就算是青楼的妓女,还有赎身的一天呢,凭什么妳这辈子都得归他所有引”

“不是『卖』是『恩』。”如意摇头,“一个人,不能忘了别人的恩情。”

“迂腐!”橘衣戳了戳她的额头,“妳呀,还真的像翩翩,都像到骨子里去了--哼,跟她一样迂腐!”

“怎么?九公主她也……”

“她也是顾着父女的亲情,所以抛下表哥,自尽了。”橘衣的口气又气又悲伤。

“九公主她、她不是病死的吗?”如意又是一惊。

“哼,那不过是对民间的交代罢了,宫中的丑闻,哪能流传出去?当初政变之后,太上皇逼翩翩刺杀表哥,翩翩哪里舍得伤害自己的心上人,所以左右为难,只好自尽了。”

“怪不得……”怪不得玄熠那样爱她,这样敢于牺牲的女子,谁人不爱?怪不得他这些年来不断地在找寻她的影子,除了舍不得青梅竹马的感情之外,还因为有一份深深的愧疚吧?

“喂,妳可不要像翩翩那样傻,知道吗?”橘衣盯着她叮嘱,“如果我当初知道她的想法,肯定不会让她干那种傻事的!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应该与他一起面对困难,而不该这样逃避。她以为她这样可以一了百了?哼,除了增添太上皇与表哥之间的仇恨,除了让表哥内疚,让太上皇痛心,她这样做毫无用处!”

“可我应该怎么做呢?”如意一片迷茫,“连九公主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吗?。”

“如果换了是我,会努力去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橘衣无奈地耸耸肩,“就算化解不了,也不要伤害自己的生命,让这份仇怨加深。翩翩真的太蠢了,有时候,我真想把她从陵墓里揪出来,好好教训她一顿!哼,她倒好,快快乐乐投胎转世去了,苦了我们这些想念她的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意忽然想起了什么,“当时郡主妳会看着我流泪,就是因为在思念九公主吧?”

“对呀,从前我是她身边的婢女,但她待我如亲姊妹一般,我们是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橘衣笑了笑,“那一天,听说有位刚入宫的贵人,模样长得跟她一模一样,我便心存好奇跑到御花园里去瞧妳,那一瞧呀,真的快把我的魂给惊出来了,我想,不得了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相似的人呀?幸好事先躲在花丛里,妳们都没看到我惊呆的样子。”

“后来郡主还替我解围……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么说,陈妃也知道九公主的事了?”

“不,她什么也不知道。”橘衣摇头,“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貌美,所以表哥喜欢她。”

“王爷没有告诉她从前的事吗?”如意错愕。

“表哥又不是傻瓜,为什么要告诉她?让她怀恨在心吗?”

“可是……那天王爷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越想越觉得费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一直瞒着,让我傻呼呼地自以为诡计得逞。他这样做,岂不是间接让义父对他警觉吗?”

“他真把一切都对妳说了?”橘衣也觉得不可思议,“表哥的心一直是那么深不见底,竟然对妳敞开心扉?奇怪,真的好奇怪……”

对呀,那夜玄熠对自己的坦白,当时她因为过于伤心,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回忆起来,的确奇怪。

玄熠很少会对别人说那么多秘密的,那是有预谋的陷阱,还是不知不觉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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