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智慧的灯 十三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只檀香木龛中,供奉在她房间里大红漆的方桌子上。我虽然不曾依照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园子里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无往而不在”的意思。龛前燃点了一对红烛,多宝姊说上了年纪的人死去,灵前应该点着红烛的。她又细心地擦亮一只小铜炉,里面焚着檀香;让袅袅的轻烟,散香在摇曳的烛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着眼泪,默默相对。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当多宝姊为家务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时候。我望着贮存祖母骨灰的木龛,或是白色的轻烟,脑中思惟飞驰,到了无穷无尽的境界。多宝姊坐下来便得说话,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愿让她说话,哭得太响,会令邻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泪,一面告诉我祖母临终的情况: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叶,那般地自然,平静,静悄悄地飘离树身,一点也没有痛苦和依恋。

“小姐。”多宝姊的肥指头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净了鼻涕。“我心里最难过的是:这回老太太的丧事没有体体面面的办,你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回来,连……连……连棺木也没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头都会痛咧!人家说,火葬场里夜夜都听见鬼叹气,这边一声‘唉’,那边一声‘唉’。唉,小姐,你想,我们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了。

案亲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为,人既然死了,身后的哀荣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绝不愿与人争短长,她觉得:留一份物质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乐。平淡简朴的生活使自己心安,减别人妒羡;自心满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为乐,轻视为苦的。但这道理自然和多宝姊说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个人磕头,便得在阴司里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会中参加的人寥寥无几,她恨不能追到阴间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对这位头脑简单的好心人我感到无可奈何,只有煞费苦心地想着她能接受的道理对她解释。比方说: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嘱咐过姨婆的。至于父亲和母亲不能及时回来,这也是他们和我引为大遗憾的,只因为一切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亲的风湿疼发作,全身不能动弹。无论如何,父亲已准备尽速回来上海,来料理一切应该料理的事。他们获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渔村中开了一个大规模的追悼会;如果多宝姊不坚持那些贫苦渔民的头比不上那些达官显贵的,那么根据她的道理来演算,祖母在另一个世界里,已有足够的“鬼工”来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宝姊略感安慰地点点头,红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我还有去买锡箔,金的和银的,你祖母在阴间里才不缺钱用,还有,还要糊一座纸的大楼房,接连你祖母卧房旁边的一间留着我自己用,日后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这话使我如梦初醒的记起一件事,这些时来我竟懵懵懂懂地问也没有问过。祖母在世的时候我用不着管家里有没有钱,是有是无全由老人家筹划打算,我们并没有半点积蓄,姨婆家的诸位表舅表姨也并不充裕,这一回祖母进医院到了治丧,这一笔不小的费用可从哪里来呢?我忙问多宝姊可知晓,她腼腆地再用大手掌按着鼻头向上一推,斜着红眼睛向我一睨,说:“那是我把你祖父给我的一枚钻戒卖掉得来的钱喽……我是说……我对你姨婆说……是你父亲汇来的。”

她卖掉祖父给她的钻戒用来付清祖母的医药和丧事费用!什么?祖父给了她一枚钻戒?

多宝姊用肥黑的手背抹着泪,告诉我她怎样背着祖母和祖父相恋,又怎样触怒她的旧情人男仆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们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烧死祖父,多宝姊不明说,我已明知了。)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刚烈的祖父将置多宝姊于死地,只说王永忠的放火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敌,还成全了她一生挚爱的丈夫和她情敌间的恋情。祖父准备在那年秋间携带多宝姊北行,也就是启程的前一天,他遇难身死了。

我垂泪望着眼前这小小的木龛,曾经隐藏过如许大的伤心事。我想:祖父的移爱,必定减轻祖母与他死别时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给她加倍的悲痛?至于多宝姊的终身感恩,更是后来的事……

现在,我脑子里还是这样迷乱的,我以自己狭窄的心肠来解释祖母宽大的胸襟,她的浑然忘我的境界,又岂是我这永远跳不出自我范围的人所能领会的!

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至,梦见祖母说我衣服单薄。她用身子偎着我,她的身上没有半点热气。我记起她的身体经火烧过,便哭了起来,老人家用手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傻孩子,傻孩子。”

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人,我震动已极地立起来,比见了祖母的灵魂还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的眼哀伤地望着我,面色灰败得没有一点人样。许是将熄的炽光,加上我几将干涸的一双眼,这不该属于一个将要做陈元珍的新郎所应有的面目。潜伏在心中的痛楚喷泉似的从下涌上向四面散开,这些时来,被祖母去世这更高的浪头压住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挨过的时刻,从他的异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诉说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弯中间肩膀起伏着。我意识到现在我恨他!恨!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的,像烈火,随时要伸出有破坏性的熊熊火焰。我觉得我们的路已经绝了,永远没有贯通的可能了。

“净华,我……我……对不起你。”水越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

永远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负责任的一句“对不起”。

我露出恶毒的神情冷笑着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这真是上天爱护我,使我及时地认识了你的真面目,及时地月兑离了你的魔掌。”

他闭上眼睛,泪水雨一样地沿着面颊滴在桌子上。

“我想你带了喜帖来给我,是不是?我有一块红色的衣料,麻烦你带给你的新娘子。”

他的脸色惨变了,双手扶住桌角,发出轧轧的响声。猛一下的扭转身,踏着踉跄的步伐去了。

我的心急骤地往下沉,带着所有因冲动激起的不正常的情绪。我不能让他这样的离开我,不能的!不能的!我握着双拳佝偻着身子,疯狂般的连喊着他的名字。

他回来了,默默无言地站在我面前。我双手掩面,歇斯底里地尽情啜泣着。他跪了下来,双手抱住我的膝盖,说出一句使我大为震惊的话:“净华,我一生爱的只是你一个。如果你相信,让我们结婚吧!”

我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天下又这等使人迷乱到如此地步的事吗?我的心抖着,身体抖着,嘴唇抖着,难道……难道……他们所说的话真的只是一个谣传吗?

“你知道我不爱陈元珍的。我恨她!讨厌她!她……她……欺骗了我!”

什么?什么?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羞惭满脸地低着头,告诉我就是农历的除夕夜,在他的好朋友陈元光的家里,发生了一桩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事。

“陈元珍?”我迟疑地低声问他。

他点点头,大颗的汗水沁着,太阳穴在跳跃,额上的血管全都鼓凸出来。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满脸的肌肉跳动着,毫无办法克制;一脚踢去自己坐着的椅子,流着辣辣的泪,摇晃着身子狂喊着。

“你看……这……可能吗……啊……女乃女乃,您说可能吗?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我叫喊着冲向祖母的骨灰,抱住那木龛,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去,我不觉得痛,但鲜血已从我额角上流了下来。水越冲向我,我向前一俯又向后仰,他的脸上、身上全沾染了鲜血。我听着多宝姊惊叫的声音,一阵黑暗罩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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