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菊吟是以苏乘风助手的身分随同她走进县衙大门的,她的态度变化不禁让杜名鹤对她更多了一重疑惑和防范。
这些年来四国明争暗斗甚多,刺客横行,谁也不能保证此时站在你身旁的人是否无虞,更何况候爷身分特殊,既是镇守边关的部队统领,又是南黎的皇嗣,他身为候爷的部属,对候爷的安全问题更要考虑周详。
虽然她看来不懂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但她的美丽太过耀眼,最容易瓦解人的戒心,比起明枪明刀更让他不放心。
而沐菊吟显然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一直在留意监视她的人,她的双手紧紧握住苏乘风的药匣,跟在她的身后,眼睛看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一步步走进县衙的后院。
近了!近了!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随着秋风,她彷佛又闻到南尚武那特有的气息,在她的身前身后团团包裹,让她窒息。
她真的挺没骨气的,居然会劝说好友去为丈夫的新欢看病,还以王妃的身分亲自提药箱,这种事若是在几天前,她想都不敢想,现在她却正在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她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最终只有一个结论--想见他。
自从知道南尚武和自己身处同一座小城之后,这种想见他的强烈念头就一直没有断过,即使初见时震慑于他带给自己的迫力,即使听说并亲眼见到他为别的女人操心、沉迷,她还是压抑不住汹涌如潮的,克制住她一贯的矜持懦弱,再次走到进他的范围。
为了他,不知不觉中,她已开始改变自己,而他,尚未留意到她的存在。
一个独立的小院坐落在县衙的西边一角,隔着很远,沐菊吟就已经感觉到南尚武那浓烈的霸气充斥在小院四周。
丙然,走到一间门前,杜名鹤拍了拍门框,“侯爷,我找了个厉害的大夫来给冷姑娘看病。”
南尚武冷沉的声音从里面透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
杜名鹤微微一笑,引领着苏乘风和沐菊吟走了进去。
在最里边,南尚武坐在一张床前,专心一志的看着躺在纱帘后的那个人,头也没回。
苏乘风第一次见到南尚武,她本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好奇,但见他如此沉迷留恋于别的女人床前,打从心底不屑一顾,重重的哼了一声。
南尚武这才转过脸,两道寒厉的视线停在苏乘风的脸上。
“这就是你说的『厉害的大夫』?”他虽满脸的质疑,但也在同时站起身,让开了床前最好的位置。“把脉吧。”他的口气就像是在下达军令。
苏乘风站在原地未动,高挑着眉斜睨他,“侯爷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在为谁诊脉?”
“大夫不需要知道病人是谁,妳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他抱臂胸前,“妳若是看病有这么多规矩就请便,我请的是大夫,不是千金大小姐。”
沐菊吟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强嘴。
苏乘风喃喃低语,“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她走到床边坐下,一手掀开半个纱帘,露出床上人儿的上半身。
沐菊吟及时探头去看,看到一张如烟如雾的绝艳丽容,登时倒抽了一口气。这样的绝色,难怪南尚武会为她牵肠挂肚,同时心底又酸又痛的像针尖抵在那里,真想立刻抽身跑掉。
恰好南尚武的眼睛正扫向她,四目同时相对,沐菊吟不敢多接触,立刻避开。
他刚才在门口没有看到沐菊吟的脸,此刻她又换了衣服,也难怪他没有立刻认出来。
苏乘风简单把了把脉,转身对他说道:“她没什么大事,只是好像最近受过什么刺激或惊吓,神经抑郁,肝火虚生,导致阴阳不调……”
“不要吊书袋,只要说她能不能好起来。”
他的打断让苏乘风本来就斜吊的嘴角更斜了一寸,学着他的口吻,干脆的说:“反正她死不了就是了。”
她起身,拉起沐菊吟,“病看完了,我们走吧。”
“且慢。”南尚武叫住两人,“妳们是哪里人?”
“黎都人,怎么?”苏乘风说:“侯爷要派人送我们返乡吗?”
他思忖一下,道:“妳们能否暂留县衙?我要为冷姑娘找位医术高明的大夫随时候诊,我看妳好像是有些真才实学。”
苏乘风听得简直火冒三丈。“什么?!你要我给你这个新……这个冷姑娘做私人大夫?你以为凭你就请得动我吗?”
“乘风,”沐菊吟再度开口,还是那样悠然平和的语调,“既然侯爷亲自开口相邀,我们不如就留下来吧,反正也不急于回去。”
南尚武的眸光骤然盯在她的身上,深邃的幽光像是要穿过她的身体直刺向心底。
沐菊吟只有将视线全放在好友身上,才能勉强躲过他犀利可怕的眼神。
苏乘风也看着她,猜不透好友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但她实在无法拒绝沐菊吟那双恳求的明眸,无奈之下只有点头。
沐菊吟转向南尚武,低垂着眼脸,深深一福,“给侯爷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温柔沉静,却让南尚武陡然一震,眼神更加深邃。
她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她说的这句话并非只是出自于简单的客气,还因为在三年前的新婚之夜,她也曾对当时宿醉酣睡的他说过同样的话,只是那时候他可能因酒醉没能听得清楚,现在说出也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吧?
她不敢抬头,因为怕看到他专注的望着别的女子的眼神,她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若和丈夫面面相对都不能让他认出自己,那她无疑是个失败的妻子,说破了只是徒增屈辱罢了。
而苏乘风冷眼旁观着这对奇异的夫妻,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愤怒,抑或是掬一把泪?
留在县衙的这一夜沐菊吟几乎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她脑子里全是南尚武。
和她同榻的苏乘风被她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抗议,“妳怎么精神这么好?我可是跑了一天一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抱歉乘风,妳睡吧。”沐菊吟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反过身将被子掀开,“算了,反正妳睡不着,我也没法睡,陪妳好了。”
两个人半坐起身,靠着床头。
“说吧,妳究竟想怎么办?”其实苏乘风又怎么能安安稳稳的睡觉,白天沐菊吟的神情她都看在眼里,对于她的矛盾略能体会。
“他没有认出妳,妳就准备一直瞒下去吗?”
她轻轻叹气,“我也知道瞒不了多久,但我实在开不了口。”
苏乘风道:“妳要是顾虑那个平空冒出来的冷姑娘,那大可不必,妳是正牌的王妃,难道还怕她不成?只是看妳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只怕真的会把自己的丈夫硬推到别的女人怀里,到时候,妳就后悔莫及了。”
“妳以为就算我说出我是谁,就能让他动容吗?”她眉心不展:“这三年来他都想忘记我的存在,虽然在别人眼中我是名正言顺的王妃,但是在他心里我算什么?”
“妳在他心里算什么要妳自己去问清楚,妳现在在这里瞪大眼睛不睡觉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次妳会被抓到这里与他重逢,虽然看似凑巧,怎知不是老天爷看你们这对夫妻天各一方的,也在替你们着急呢?”
沐菊吟扯开唇角,露出些许笑意。“若真是天意如此,那我……便不再后退了。”她像是在鼓励自己一样,暗暗攥紧了拳头。
是的,她不想再后退了,在丈夫面前,她要与他并肩而立,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声告诉他:她是他的妻!
清晨一早,沐菊吟便起身来到南尚武所在的偏院想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并不在此,问及县衙内的人才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城西的校场,操演队伍。
她本想等他回来,但深知她脾气性情的苏乘风一个劲儿的催促她,要她亲自去军营找他,最终她听从了好友的话,两人同乘一辆马车来到校场。
校场的守兵当然不会轻易放她们进去,于是苏乘风抬出“侯爷亲聘名医”的身分,守兵向里面通报消息,很快就从里面传出命令:南尚武让她们进去说话。
苏乘风拉着好友大摇大摆的走进容纳近万人的校场时,所有军卒都惊异又好奇的看着这一对美丽的女子到来。即使军令森严仍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着。
沐菊吟一步步走向南尚武。
此刻他正站在高高的演武台上,猎猎大风将他的披风吹起,竟有如一面英姿勃发的大旗,他高昂着头,气质高贵,眉宇间威严的气息凛然不可侵犯,右手扶着一把剑柄,剑尖抵地,双目炯炯有神的俯瞰着眼前的千万雄兵。
靶觉到沐菊吟走近,他转头,目光笔直的盯着她。
这一次她没有躲,她用同样坦然平静的目光回视着他,虽然她身处位置略低,但高贵的气势绝不输人。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互相凝视。
终于,她停在他身前一丈外的地方。
“妳有什么事?”他先开口,随即想当然的下了判断,“是冷姑娘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他的第一句话还是流连在那个女人身上?!沐菊吟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清晰的回答,“不,不是,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妳有话对我说?”南尚武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他只是抬了抬下巴,“妳说。”
“我是……”
她刚刚出口两个字,身外不远处的大军中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像是有人在争吵着什么,接着又是一片大乱,争吵到最后竟演变成了小范围的厮打。
南尚武的目光立刻移到那边,沉声断喝,“谁在扰乱军纪?给我拿到前面来!”
很快,有几个士兵从人群中被推出来,跪倒在他的脚前台下。
被打断话的沐菊吟还没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头,便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也在跪倒的士兵之中。
“李队长?”她的轻呼惹来周围所有人的侧目,包括南尚武,但也只是一下下而已。
他问道:“为何打架?可知在军中打架是要以军法处置的?”
李队长一脸的激动,先是很不合礼仪的磕个头,然后飞快的说:“属下不敢扰乱军纪,但属下一枚家传玉佩昨夜被偷,刚才练武时却从张二的身上掉下来,属下抓住他要问个究竟,可这小子又死不承认,这才动起手来。”
那个叫张二的人很不服气,“这玉佩上哪里写着你的名字了?凭什么就说是你家的?这是俺出门的时候俺老婆送给俺的!”
李队长啐了一口,“呸!你就会胡说,这玉佩上一龙一凤,是我家祖传的东西,我娘在我参军前送给我,让我贴身救命的,昨儿个晚上睡觉前你们几个还在我这里看过,当时怎么没听你说起你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有和你一样的便要说出来吗?俺还怕说出来后会被居心不良的人偷走呢。你的那个丢了,凭什么赖到俺的头上?”
这两人都是一腔愤怒,指着对方骂个不停。
南尚武显然对处理这种事情没有耐心,一挥手,对监军说:“拉下去各打两百军棍!”
苞随在他身边的杜名鹤忙抢上前说道:“是不是先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免得冤枉好人?”
“无论贼偷是谁,他们扰乱军纪已是事实,这两百军棍是免不了的。”南尚武沉声说:“若是两百军棍打完后还没有人愿意说出实情,就再各打一百军棍!”
眼看李队长要被带走,沐菊吟忍无可忍的大声说:“侯爷!你这么处事实在不公!让贼人和受害者一起受罚,如何能让其他军士心悦臣服?”
南尚武望定她,“我现在要练兵,这里不是妳能随便喝令的地方。”
她正色道:“错了!我也是一名南黎人,若因你这一件事处置不当,让你的军士对你丧失信心,导致日后对敌作战失败,受苦的是整个南黎,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南尚武并非承受不起,但他对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忽然产生了些好奇,于是他示意士兵将李队长和张二带回,问道:“若妳是我又要如何分辨是非?若妳能分得清是非曲直,我就免他们中无辜那人的处分。”
沐菊吟朗声道:“这有何难?说谎之人黑心黑面,心筋又连手足,只要看他们中谁的指甲最黑,谁就是说谎者。”
她话音附落,张二立刻将手指握起,捏成拳。
杜名鹤眼尖看到,厉声喝道:“张二,原来真是你偷玉佩?”
张二还在垂死反抗,“不是!不是的!属下昨夜轮值站岗,天黑风大,连上茅房的空都没有,哪来的时间偷东西?”
她追问:“你站岗可有人证?”
“王大虎昨夜也轮值,和我对着守了一夜。”
南尚武下令,“带王大虎过来。”
王大虎作证张二昨夜的确在城头站岗,未曾离开。
南尚武悄悄看了一下沐菊吟的脸色,看她做何反应。
沐菊吟漫不经心般问王大虎,“昨夜你真的看清值夜的人确是张二吗?”
“是啊,昨天是十五,月亮贼亮贼亮的,这小子那张老鼠脸我看得清楚得很呢。”王大虎答道。
她忽然笑了,“张二,你刚才说昨夜天黑风大,可是王大虎说昨夜月华分明,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你俩谁在说谎?”
张二一时语塞,低头不应。
“只怕是你昨夜偷了玉后才出来值夜,但心情激动得连月亮都没有留意吧?”
真相已然大白,南尚武冷冷哼道:“我的部下竟然有你这样的败类,真是丢尽了我的脸。拉下去打五百军棍,永除军籍!”
旁边的侍卫正要将张二带下去,不料张二骤然纵身跃到沐菊吟的身边,左手一拉她的肩膀,右手环过她的脖子掐住她的咽喉,沐菊吟一下子便成了他的人质。
张二大骂道:“臭娘儿们,老子眼看就要退伍,想办法捞点钱有什么不对?妳这个臭娘儿们装聪明揭破老子的好事。反正五百军棍下来也是死,不如拉妳当垫背一块儿上路!”
苏乘风一见好友被掳吓得急忙飞身赶来,也就在此一瞬间,她只觉一道闪电挟杂着劲风从眼前晃过,接下来在她尚未看清一切的时候,张二已经被踢翻在地,而沐菊吟却落在南尚武的怀里。
沐菊吟也是惊魂未定,她没有想到自己几句话差点惹来杀身大祸,当她被张二掐住咽喉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不知怎的,张二忽然松开双手,她便跌人另一个人的双臂环抱中。
因为喉间被掐得太狠,她不禁一阵剧烈咳嗽,一只大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接着是南尚武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拉下去,斩!”
她这才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正是南尚武。
即使是在成亲之夜两个人都没有这么近的肌肤相亲。她双颊酡红,一时间竟忘了刚才可怕的一幕,她低柔的轻语,“多谢相救。”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放开手,口吻冷冷的说:“出门在外若没能力自保就不要太露锋芒。”
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将她刚刚盈满胸怀的柔情全都赶跑了。
“妳刚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解决了眼前事,他立刻转回最初的话题。
沐菊吟现在没心情和他说任何事,丽容也罩上一层寒冰,“侯爷先忙吧,我的事不急。”
他这倒更觉得有意思了,“妳特意跑来见我,说有事要说,现在却又说不急?”他眸光闪了闪,“妳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
她抽身要走,却被他闪身抓住了手腕。
“我不想总在一个哑谜里打转。”他的态度异常坚决,以近乎逼供的口气命令,“说,妳到底是谁?”
沐菊吟咬住唇瓣,“一个过客。”她扬起睫毛,看着他,“一个你生命中的过客而已,不是什么人。”
“妳叫什么?”
“水吟。”
“从哪里来?”
“黎都。”
“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为了死心。”她的眼泪忽然冲出眼眶而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流泪,在他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她不愿意说出真相,但苦心隐瞒的结果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
苦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苏乘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过她,对南尚武冷言相讽,“别以为你是侯爷就可气势凌人,全天下的人你都可以欺负,就只有她是你不能欺负的,也是你欺负不起的!”
“为什么?”他挑起眉毛。“她是皇太后?”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苏乘风还要再骂,却被她狠狠捏了一把。
“我们回去吧,不打扰侯爷练兵了。”沐菊吟拖着为她抱不平的好友转身离开。
杜名鹤看得一头雾水,对于沐菊吟突然出现,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大有隐情,她原本似乎是为了说破真相而来,为什么到最后又放弃了呢?
将她们送走后,他回到南尚武身边,南尚武还是一样屹立在风中指挥着军士排演复杂的阵形。
杜名鹤没有开口,而南尚武的声音却悠悠传来,“有什么话想说你就说吧。”
“那个自称是水吟的姑娘似乎有些可疑。”
他没有回应。
“侯爷以前认识她吗?她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我怕她会对你不利。”
“她不会。”他笃定的下了断语。
那个女人看着他的眼神全是痛苦和矛盾,没有一点杀机。
而那一缕淡淡的幽怨--让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