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简依人坐着马车一路来到皇陵时,天色已经灰暗了许多。这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心底苍凉得像是处在荒漠般,无心欣赏路旁的风景。
马车停下后,车夫在外面禀报,“王妃殿下,我们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皇陵?还是生的终点?
揭开车帘,她第一眼望见的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这也就是皇陵的入口。数年前,世文入葬之时她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但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也将会埋葬于此。
出宫前,本想再见世弘一面,但是后宫总管太监传皇帝圣旨,“请”她立即出宫,那代表他已是刻不容缓地要将她逼出宫门。她知道皇上怕她见到世弘后,会坏了整个计划。
她想了一夜,起初还有些怀疑世弘是否知道并默许皇上对她的处置,但很快,这个怀疑就消失了,不仅仅是因为皇上刻意要求她向世弘隐瞒消息,这昭示着他不知情;也因为她不相信他们这些年的感情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皇上必定是知道他们有私情之后,怕这件事会在哪天突然被昭告天下,使得世弘名誉扫地,破坏他身为一国帝王的威信,所以才将她放逐。
在皇上眼中,她必然是红颜祸水,狐媚轻佻、轻浮放浪,是死不足惜的女子。而世弘即将站上他人生中最辉煌的顶点,她说什么也不能成为这条路上的绊脚石。
她明白,所以,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即使心中有万般不舍、怨恨、惆怅和心痛,也只能承受。毕竟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巍巍的皇权之下,她一介小女子,命薄得如飞絮一般,又能怎么样?
薄命如飞絮,薄命如飞絮……当年世文去世之后,她曾一度因自责和悔恨而不愿见人,连话也不想多说,只在纸上自题一首薄命诗嗟叹人生——
自是长忧叹,薄命岂堪怜。
随风如飞絮,坠尘似轻烟。
萋萋芳草翠,落萍残荷圆。
谁道晨曦早,夕阳已近山。
那时世弘藉口世文有未竟之事要与她商议,入宫来瞧她见此诗后,便将它撕了个粉碎,并将她紧紧揽住,沉声反问:“你此生有我,何谈薄命?”
此生有他……便是因为有他,才有了这么多的无可奈何、缠绵悱恻、难分难舍啊……
等双足落在冰凉的古板路上,才发觉这里的石板与皇宫中的一样冰冷,都刺得她心疼。
施南国的丘陵占地有三百余顷,而且还在不断扩建,但即使修得坚固、再庄严、再华丽,那都是身后之事。已死的人,还会计较这些再也碰触不到的东西吗?她不信。
“王妃,请在这边走。”
有人引领她,她便茫茫然跟着,也不知究竟要到哪里。赫然再抬头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皇陵地宫的入口处。
“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心中一凛,不由得停住脚步。
领在前面的那名年轻小爆躬身说:“陛下有旨,说无情以了皇陵之后,请您先祭奠北平王的亡灵。”
也是。简依人心中一叹。把她打发到这里来,说是要她留守皇陵,而唯一能让她名正言顺留在这里的理由,就是因为世文葬在这。
施南国的皇陵是由一个大型的地宫构建而成,地宫入口由九龙石刻盘踞入口,地宫里面则千回百转,路线极为杂难,若没有人带领是很容易迷路的。
地宫一共分三层。最下面一层是历代皇帝的墓室,第二层葬的是皇子皇孙,第三层则有去世的嫔妃皇亲。犹如皇帝在生之时,身边有众人环绕保护一般。
世文是以太子之礼下葬的,所以葬在第二层中较为更加安全的最内侧。
那名官员挑着一盏宫灯,领着她走进了地宫入口。却不知怎的,在三转两转之后,竟然再看不到那人身影了。
她不禁诧异,四下环顾,地宫之中寒意森森,全无半点人影。
正当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听到身后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连她脚下的石砖都震得晃动起来。
起初她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到,旋即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幸好地宫之中沿途点着幽幽灯火,她便顺着这些灯火反身往回跑,一路跑到地宫门口时,寒意立刻渗入骨髓——
那块据说有万斤重的入口断龙石已经轰然放下,地宫内外自此阴阳相隔。她已是彻头彻尾的活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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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陵距离施南皇都有将近几十里远,所以即使朱世弘的车驾快马加鞭,等他赶到皇陵时也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他的到来惊动了整个皇陵的守卫,原本已经睡下的镇陵校尉几乎是衣着不整地跑来见他。而他的伤手虽然已经简单地包扎,衣服却仍未换下,所以当点亮周围灯火,火光照到他的身上时,那校尉也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您,您这是……”
朱世弘开口便问:“北平王妃是不是到了这里?”
那校尉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末将不曾见过王妃……”
他闭上眼,“世澜,我的身子没力气,就交由你动手吧。”
倏然间,一柄长剑的剑尖就抵在校尉的胸口上,刚刚返回皇都的四皇子朱世澜笑眯眯地瞅着他,“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否则我可说不准这柄剑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在你身上扎出个窟窿来。”
校尉呆住,连忙道:“四殿下这是何意?末将也是奉旨行事啊……”
“陛下的旨意在哪儿?”朱世澜伸出手向他讨要。
那校尉为难地说:“是陛下派人送的密旨,并命令见后即刻焚毁,所以……”
“也就是说,你压根儿没有旨意在手?那你惨了,若北平王妃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只会和你要人。”他冷冷一笑,将剑尖又向前刺了几分,一下子便挑破了校慰胸前的衣服,冰冷的剑尖就这么抵在了校尉的胸口肌肉上。
校尉赔笑回覆,“四殿下不要和末将开玩笑了。陛下的密旨向来都是如此,你若不住,可以去问问陛下。”
“我们就是从陛下那里来的,是陛下让我们把北平王妃带回去。”
“陛下要把北平王妃带回去?”他狐疑地看着两人,大着胆子问:“那,两位殿下可有陛下的手谕?”
朱世澜立时变了脸色,“混账!你自己拿不出密旨,倒问我们要手谕?胆子可真不小!太子就在这里,难道不足为凭?”
朱世弘摆摆手,“我不要听废话,我只要人。”
他回头道:“太子殿下,这位大人愚忠又嘴硬,我看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未免他事后到处乱说话,先让我把他的舌头给割了吧?”
“随你。”
太子淡淡地点头,惹得那校尉吓得叫喊起来,“别、别!两位殿下有话好说!这真的是陛下亲自下的密旨,要把王妃……把她……”
朱世弘赫然睁开眼,双眸熠熠,目光似淬了毒的寒刀,冷冷射向他,“把她怎么样?”
“把她……永囚皇陵……所以她现在已在地宫之人了。”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地宫入口处,只见那高大冰冷的断龙石无情地挡在那里,让他一步也进不去。
他回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把门打开!”
那校尉被朱世澜提着衣领带过来,跪在他脚前,伏地叩首道:“太子殿下,这断龙石重达万斤,一旦放下,再无开启的可能。”
朱世弘的心底一凉,双手死死按在断龙石上,因为过于用力,压迫着断指,不仅让他身体疼痛不堪,也令他从心底生出今生从未有过的凄厉绝望。
咫尺天涯,这便是真正的咫尺天涯吗?她就在这巨石背后,生死不明,而他自以为有通天之力,可以将她一辈子庇护在自己的身下,而现在,他却无能为力。这就是天意吗?
不!他素来不信天意,也不认输!
他再回头,厉声问道:“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打开断龙石。这皇陵尚未完善,父皇的陵寝也还在修缮,难道你们敢擅自作主,断绝皇室子孙日后使用这皇陵的权利吗?”
“太子殿下,若非陛下亲自下旨,我们谁也不敢放下断龙石啊。太子殿下也许不知道,这一、两年,陛下已经命人重新修建了一处新陵,那是陛下百年之后真正长眠之所。”
朱世弘愣住。他真的不知道父皇竟暗自重新修了皇陵,难怪可以有恃无恐的命人放下断龙石,困住依人,因为父皇根本不打算把自己的骨头埋在这儿!
“狡猾至此……父皇他还真是不择手段!”他情不自禁地一阵冷笑,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响,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见他似乎快要疯狂,朱世澜忙又扶住他,同时转头急问那校尉,“难道这断龙石就是唯一的出口?修陵之时,就没有其他余路以防发生意外?”
“没有。多一个入口或出口,就是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盗墓贼多条道儿,所以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校尉每回应一句,都带给朱世弘绝望。但是他的心仍没有死绝,四下环顾,看到有几人站在远处正向这边张望,他抬手一指,“你们几个过来!”
那几人畏畏缩缩地靠近,纷纷跪倒在他面前。他们并不认得他,但是见这里的最高长官居然对他如此敬畏,便知道这个一身血迹、脸色苍白的俊冷男子,绝非等闲之辈,全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是这里的工匠?”朱世弘看着他们满身的石灰,如是判断。
“是,小人几个是在这里做事的。”有个年纪稍长的人叩首回话。
“你们有什么办法能打开地宫?”
那几人惊异地偷偷瞥了他一眼,又互相对视了一番,年长的人摇头,“断龙石已落,已经没有办法了。”
朱世弘看到跪在他身后的一名年轻工匠嘴唇开合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便急忙向他问道:“你有办法?”
那工匠犹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四儿,在大人面前不要胡说!”刚才回话的那个年长工匠正是四儿的父亲,此刻赶紧出声警告。
朱世弘厉声道:“让他说,他若有办法,我将重赏黄金千两!”
这赏赐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人,那几名工匠听得都吓呆了。谁曾听说过一赏赐就是黄金千两?这位奇怪的大人到底是谁啊?
四儿听见有重赏鼓励,决定豁出去了,便大声回答,“若是不计后果,草民有一个方法,就是用火药把地宫炸开。”
“炸开?”朱世弘呆住。
火药引进施南国不过十几年,因为太过霸道、容易伤人,所以视为管制之物,无法轻易取得。即使是在战场上,因为怕伤到自己人,也从未使用过火药,他自然也想不到这法子,现在这个叫四儿的忽然提起,让他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推开一扇窗户般,象征希望的阳光立刻透了进来。
“哪里有火药?”他急问道。
“这里就有。”四儿回答。
是了,这里因为在扩建皇陵,有时候需要炸山开路,以前传统的方法都是靠人力挖掘,但这太过,又劳民伤财,现在有了火药就方便多了,难怪会有火药。
“火药能把断龙石炸开?”
“虽然从未试过,但草民想,这火药既然连山都能炸开,一块石头大概也炸得开吧?”四儿是初生之犊,胆子比父亲大多了很多。
朱世弘欣喜若狂地下令,“去拿火药!快去拿!”
四儿和父亲都看向校尉官。毕竟他们不认得此人,不知道是否该听他的话。
只见那校尉叹道:“你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看我干什么?这是太子和四皇子,他们要什么,你们就立刻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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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被困在地宫之中多久了,简依人缓缓抬起头,由于地宫中太过冰冷,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打颤。一盏从墙壁上取下的烛台就放在她身侧,但也只是能勉强令她感到一点点的暖意,并不足以抵挡寒冷。
地宫之中长年不见天日,即使是夏季进来都要穿上几层棉服,更何况是现在。
她就要被活生生饿死在这里了吗?
发现断龙石放下的那一刻,她对生还几乎不抱希望,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死去。
但在地宫中转了圈之后,她没有找到其他出口,只好坐回到刚进来的地方,静静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死亡,还是等待有人施以援手?她说不清,只抱膝坐在地上,心中猜测着外面的天色变化。眼看着烛台的灯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灯油即将熬干,随着光线越来越微弱,对死亡的恐惧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滋长。
她原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身处皇陵之内的她,还是软弱得无法坚强。
她不是什么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想爱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爱的可怜人……上天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她呀?
难道让她幼年丧母、无法与相爱之人结为连理,又让她在未满双十的年纪就死了丈夫,这一串的凄苦还不足够?难道还要让她最终孤独地饿死在地宫之中,上天才满足吗?
她的人生,也许只是一个冰冷的笑话。而朱世弘,是这笑话中最美又最不真实的存在。
“世弘……”她幽幽叹息,将脸埋入膝盖。
忽然,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听到有敲击之声传来。她的心一震,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没错,是敲击之声!两长一短,有节奏地,一遍又一遍敲击着!
一瞬间,酸涩滚烫的泪水涌上双眸,因为她知道这敲击之声是谁做的!这是他们定下的暗语,只有他们在急迫寻找彼此需要求助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个暗号。
简依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断龙石旁。迫不及待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敲在石壁上,变是两长一短。
彼端,石头的背后,传来朱世弘惊喜的喊叫声,他正呼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刻,眼眶再也撑不住泪水,只能任它倾泄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