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问君再叹了口气,“殿下,本相生平最痛恨结党营私之事,就因为群臣各怀鬼胎,才会让陛下如此费心劳力,如果殿下再拉拢我自结一党,那本相就真是辜负陛下对我的器重了。”
“这么说,你是拒绝了?”他对于她的回答似是并不意外,虽然挑着眉毛,但眼中却无讶异或生气的神色。
她摊手,“我的心意已经直言相告。”
“好,随你。”圣怀璧冷笑一声,“只是我已经警告你了,这也算是尽了师徒的情分了吧。”
“多谢殿下好心。”她客气地道谢。
他转身要下马车,忽然又回头一笑,说。“师父,弟子上次问过您有什么可以教弟子的,师父还没有回答呢。”
令狐问君一征,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未曾细想过。并不是没有答案,而是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以他的伶牙俐齿必然又会有一番诡辩。
见她眼波流转,却不说话,圣怀璧笑道。“师父是不是在想,怎么回答才可以堵住我的嘴?”
她被看穿心思,尴尬地咳了一声,说。“我比殿下不过痴长两岁,可教殿下的的确不多,不过……”
“哦,是啊,你只比我大两岁,就要做我师父,是显得太年轻了些。”他忽然睁大眼,好像想起什么新奇的事似的,“你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都还没成亲……师父可以教我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教师父的事情却有一件。”
她微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此事不好讲。”他坏笑着,再度逼近到她身前,“只能做。”语毕,他倏地勾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唇边,红唇一凑就贴了上去。
令狐问君骤然愣住,唇上的压力和热度昭示着她此时正在被人轻薄,而她素来洁身自好,即使在黑羽女扮男装与男兵们混在一起时,也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过身体。
瞬间感到羞愤至极,她双手一扯,把那登徒子的手拉开,然后用力向前一推,气喘吁吁地分开两人身体。
“四殿下……您未免太轻狂了!”她咬看牙,憋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厉声呵斥。
圣怀璧却模着唇角,志得意满地笑道。“丞相大人的味道比我想的要青涩许多,看来在男女之事上,你果然做不了我的师父。”
他朗声笑着,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令狐问君气得脸色苍白,双手轻抖。
这个不知轻重的大胆狂徒,真真是个妖孽!不管是不是有人要她的性命,但从今以后,她是绝对绝对不能再招惹这个人了!
深夜皇宫的东暖阁还亮看几盏灯,圣怀璧走到东暖阁前低声问太监,“除了陛下,还有别人在吗?”
“没有别人了,陛下今天一直在批奏折,还没有用晚膳,想必是在等殿下来了一起吃吧。”太监笑着回答。
他轻巧的走进大殿,没了往日的轻浮笑意,低声唤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圣皇也没有抬头看他,只应了一声,将手边的折子放到一边,又抽出一本后才问。“怎样?她答应了吗?”
“没有。”他抿紧嘴角。
这才挑起眼帘看他,圣皇笑道。“朕没有说错吧,怀的女儿是不可能做不利于圣朝的事情的。”
圣怀璧撇撇嘴,“她也许只是没胆量罢了,再说,我并未许给她足够诱人的条件。以我现在的资历,要说服她跟我联手,必须让她相信我的实力足以庇护她,而父皇又不肯许我这样的能力。”
圣皇将笔放下,望着他,“怎么?你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他沉吟片刻,说。“儿臣是怕父皇看错了人,令狐问君不过是个傻丫头罢了,只怕担负不起父皇交给她的重任。”
“你觉得她很傻?”圣皇眸光幽深,“你若真的这么想,那可就让朕太失望了。”
圣怀璧躬身道。“是,儿臣见识浅薄,知错了。”
圣皇走下案台来到他面前,伸手模了模他的黑发,温和地说。“她入朝拜相以来,你可见有人赞过她?”
“没有。”
“又可见有人谤过她?”
他一征,想了想,依旧摇头,“也没有。”
“这便说明她是个心中自有丘壑之人。”
黑眸一闪一跳,他恍然大悟,说。“工部之事,她本可自行与户部商议,偏偏将我推了出来,说是为了让我不要荒于嬉乐,其实是她不想与太子直接对上,所以得罪人的事情就让我干了。”
圣皇微笑着点点头,“所以你不要瞧她不言不语,她心中是极为明白的。她八岁时就被怀看中送到三国去学习,一个八岁的女孩子,能懂得了什么?她身边没有一人可以帮她,就这样在外面漂泊了十三年,所见识经历的要比你多得多。你拉她入伙,她不知道你的底细,更不知道朕的意思,当然不肯牵扯进来,暂时先不要惊动她才好。”
圣怀璧模了模唇,低头一笑,轻声自语,“只怕已经惊动了。”
说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只不过是他骗她的话罢了,结果没有吓住她,就算她有胆色好了,若这点胆色都没有,也的确不配坐在丞相之位上。
但光有胆量又如何呢?父皇说的对,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工部那一干木头人虽然在六部中是最没心眼儿的,却也是最清高自傲的,这几日他在工部旁敲侧击地打听,觉得众人对她都算得上敬佩,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既然她也是个心思填密的人,那平日里每每被他逗弄时的无奈和退让,难道都是装出来的,是想示弱?
哼,狡诈!
但好在他刚刚小胜一局,从今夜起,她要对他又恨又性了吧!想到刚才那一吻,他又忍不住贝起唇角。不服她这个大自己两岁的师父,一时又想不出该怎样做才能撕下她那张总是正襟危坐的面具,自认识她起,她就是这样平淡从容,波澜不兴的表清,他早就看腻了。
罢刚那,瞬间,终于让他看到她花容变色的样子了,说实话,其实……还满好看的呢--
令狐问君担任丞相之后,圣皇特许她不用日日上朝,只要晚些时候到御书房和皇帝商议军国大事即可,为的是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到六部熟悉事情。
圣皇说。“朝上你能听到的、看到的,大都不是实清,反而容易惑乱了你的心神,多与人私下接触,才能看清这个皇朝的本质。”
她看过一些圣朝的史书,其中都含含糊糊地说到,圣朝历代皇帝并无治国之才,全靠令狐一族镇守维护,才会有今日的局面。但这一代的圣皇英明睿智绝非史书中所讲的那个样子,可见世事无绝对。
她近来为了工部的事情,已经有多日没有按时上朝了,今日为了躲避圣怀璧,被迫改了行程,一早就去朝堂等候,没想到在宫门口竟撞见他和二皇子在聊天。
见她到来,圣怀璧又露出那笑吟吟的样子,躬身道。“弟子见过师父。”
她脸色一沉,语气僵硬,“殿下太客气了。”说完就闪身走进大殿。
圣怀璧不过是掌管雀灵范,平日上朝无须他出席的,可他今日偏偏来了,还站在大殿的一角,静静地从头听到尾。
令狐问君素来自认定力不错,可是今日总觉得旁边有一双顽皮的眼清盯着自己,盯得她心绪焦躁,直想夺门而出。
好不容易散了朝,她反身出殿,身后突地响起圣怀璧那挑看尾音的呼换。
“丞相大人请留步,不是要和我去见父皇回禀工部的事情吗?”
她停看着他款步向自己走来,“工部的事情我昨日已经给陛下递了折子,在等陛下的回复。”
“要等父皇回复又得多等几天,不如我们直接上门去问,还比较快一点。”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来拉她的柏子。
令狐问君秀眉一壁,夺过柏子低叱,“殿下又放肆了。”
圣怀璧朱唇一抿,怯生生地说。“师父嫌弃弟子了?”
她气得直瞪眼,只觉得周围有不少正在退朝的文武大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真是有口难言,只好凑近他警告看。
“殿下不要再闹了。本相不是那种轻浮女子,殿下之前对我轻薄……我只当是殿下的玩笑,不会在陛下面前提及,但请殿下自重。”
“那……好吧。”他舌忝看嘴角笑应,“请丞相大人先行。”他伸手一摆,指的是御书房的位置。
令狐问君心中叹口气,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时胡涂无端招惹了这个妖孽,比圣皇和太子还难伺候。
她和圣怀璧一起到了御书房,圣皇刚刚下朝,正好在用早膳,她见了说要在殿外等候,但圣皇一看到他们两人,却笑道。“你们两人怎么一起来了?正好,陪朕一起吃顿早饭吧。”
令狐问君站在御书房门口,婉拒了邀请,“岂有臣子与主子一起用饭的规矩,陛下请用早膳,微臣就在殿外等候。”
“丞相大人可是个懂得礼节分寸的正人淑女。”圣怀璧一开口就又免不了一顿拜拴,接着又对着圣皇桌上已经摆好的甜点小菜露出垂涎欲滴的样子,咽了咽口水说。“可是儿臣是真的饿了,这几日丛相大人都要儿臣辰时二刻就到工部报到,害得儿臣饮食无定,肠胃都觉得不舒服。”
她听得心中有气--这位四殿下虽然每日都按时到了工部,但好吃的东西一点都没少吃,说的却好像她虐待了他,不让他吃饭似的。
好在圣皇道。“丞相对你严格些是最好的,你平日游手好闲的也的确很不成体统。辰时二刻又怎么了,朕每日都要卯时上朝,又该向谁抱怨去?”
“儿臣不是抱怨,儿臣只是……”圣怀璧乞怜般扒着殿门,转而问道。“父皇桌上那碟黄黄的是不是豌豆糕?”
圣皇朗声大笑,端起盘子来说。“进来吧,你这只小馋猫儿。你母妃在世时做了手好菜,结果却养出你这么个刁雀的家伙来。问君,朕让你进来一起用饭,你就进来,朕很久没有和孩子们一起吃饭了,平日总是和你谈国事,今天就聊聊家常话好了。”
总不好再让皇帝三催四请,令狐问君只得走进来,宫女搬了凳子,她就坐在圣皇左手边,圣怀璧坐在她对面,另有太监又搬了两张条案进来,摆了食物在上面。
四殿下是被父皇宠惯了的,有了吃的立刻就旁若无人的开始吃起来了。
圣皇看她有点拘谨,就笑着打开话题,“问君十几年没有回圣朝了,这一年里可适应过来了吗?家族中有没有人为难你?”
令狐问君刚拿起筷子,听得圣皇垂询,就又将筷子放下,起身答道。“族中人都很关照微臣,请陛下放心,六部中的人事微臣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了。”
“几位皇子的脾气朕最清楚,他们出身皇室,自幼娇惯,若是有为难你的地方,你可以和朕但说无妨。朕这江山是要靠你鼎力支撑的,他们日后想接管江山,就不能待漫于你。朕听说太子前几日找你麻烦了?”
她迟疑着,斟酌着字眼回答,“太子推荐了几人到地方任职,吏部那边在核准资历时颇为……踌躇。”
圣皇的黑眸盯着她,“你用的字眼很是有意思,一个人的官声口碑是好是坏,自有人去评说,不至于到踌躇不决的地步。想来不是他们的资历让吏部踌躇,而是他们的口碑让吏部对委任他们之事感到踌躇吧?”
令狐问君躬身道。“陛下圣明。”
“既然你是秉公做事,也不必怕太子不高兴,这是为了朕的江山,难道朕愿意把它交给酒囊饭袋,或是奸佞之臣吗?”圣皇看向正吃得专心致志、兴高采烈的圣怀璧,交代道。“怀璧,你真的该向丞相多学学。她不过比你才大两岁,却比你持重沉稳,心思镇密多了。”
他笑咪咪地望着她,“昨天儿臣已经向师父讨教过了,对不对,师父大人?”
提及昨夜,简直是令狐问君不能触碰的隐痛。
她眉心一皱,回应道。“微臣才疏学浅,的确没有什么可教殿下的,恳请陛下收回微臣这太傅头衔,也让微臣不要再在四殿下面前出丑丢脸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朕命你做他的太傅,便是知道你可以教他的太多了。怎么?难道是徒弟给你气受了?”
圣皇语气一沉,圣怀璧立刻开口辩白。
“儿臣哪里敢给丞相大人气受?这些日子儿臣乖乖到工部报到,一份份公文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儿臣这还不算是尊师重道吗?”
闻言,圣皇笑道。“这样最好,日后跟着丞相,还要多虚心求教。她在海外多年,光是几国的方言就很是精通,更何况无论水利农耕、战船修造、海上练兵,还是经商敛财之道,都有所涉猎,这样的人若再做不了你的太傅,朕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给你寻一位可镇得住你的师父了。”
圣皇越是赞她,令狐问君心中就越是沉重。今日本想辞掉这皇子之师的名号,但显然圣皇是一点答允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她侧目见到圣怀璧那张永远如春花朝霞般的灿烂笑脸,心中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几人吃了一阵,圣皇忽然又问。“你父亲……去世之前,有和你说什么吗?”
她看向圣皇,想起圣怀璧之前在她面前提及父亲和圣皇的“交情”,其实她对父亲的感情并不如寻常人家的父女。
她八岁离开圣都时,身边只有两位忠仆,十六岁时,那两位忠仆也被召唤回圣都,之后她就只身在外,这么多年完全没有与父亲见过面,对父亲的记忆早已极为淡薄。
案亲去世之前找她回来,她望着那张即使被病痛折磨依然清俊映丽的脸,只觉得他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般,所以当父亲真的撒手尘寰时,她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父亲”这个角色对她来说太过生疏,生疏到亲情都只化作一个称呼就足以代替。她所做的一切,所承受的一切,都是这个父亲赋予她的,无论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是故去之后。
除此之外,他留给她的还有什么?也许在心底深处,她是怨过父亲的,这样将她当作棋子和工具一样摆布,从不问她的心中到底愿不愿意。
但是现在,看到圣皇眼中的动容和惆怅,她的心头却评然一动。也许在她心中最没有感情的人,在别人眼中却是最多情的人?
她垂下眼睑,柔声回复,“父亲和我说的很少,他去世之前已经不能说话了。”
圣皇怅然地叹口气,“是啊,他素来很少生病,没想到被一场小病拖得变成大病。朕当时劝他吃宋太医的药,他却说宋太医的药药性太烈,药是三分毒,不利于调理五脏六腑,怕药吃多了伤身体,可是……唉……”
圣皇骤然沉醉于往事,让令狐问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对父亲知之甚少,可谈可聊的几乎没有。
若只是一味的说好话安抚帝心,似又显得过于客套虚伪,以圣皇现在的神情来看,也必然不喜欢别人说这样的客套话给他听。
正在为难之间,圣怀璧忽然插嘴道。“父皇,工部的账目我已经核对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所需银两着实不少,只怕太子哥哥不肯让户部拿出这么多银子,前几日我差人送到户部的信,居然拖到现在都不给我回复,可见太子哥哥是不卖我这个面子了。这工部的事情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还是请父皇裁度吧。”
被他这样一打岔,圣皇立刻将思绪拉了回来,“怎么?怀璟不知道你是奉旨去工部吗?工部和户部要了多少银子?”
“几个县的水利堤坝要修,还有三座边关城镇的护墙需要加固,尤其是临海的那几处,粗粗一算,也至少要七八十万两。”
“这银子的数目的确不小。”圣皇也皱起眉头,想了半晌,“这几年因为大小天灾不断,不仅粮产始终不能有所起色,各种税收也一直收缴不佳,国库中的现银可能也就只有百十来万两二近日本该差人去金城支取银子的,但是因为黑羽这一年来蠢蠢欲动,只怕战事难以避免,所以他不肯给你这银子,也是防着作战之时军晌难以维系。”
令狐问君霍然起身,拱手恳求道。“可是陛下,汛期即将到来,临海之城也是为了抵御外敌而加固的,所以这笔钱万万不能省。金城那边,微臣会想办法斡旋。”
圣皇点点头,“你去办吧,有什么不懂或为难的事情,可以直接来和朕说。”
早膳用毕,她也从御书房退了出来,看到圣怀璧还在和圣皇撒着娇闲话家常,便觉得这是自己离开的最好时机。
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之中,令狐问君迎面遇到了太子,他素来阴沉着脸,似是对什么事情都不满意。
看到她,圣怀璟的脸色更加难看,开门见山地问道。“丞相大人素来不是不上早朝的吗?怎么这么早会在宫内?”
“因为有要事要与陛下商讨。”她客客气气地回答。前些日子,太子借喝茶之名邀她到太子府见面,结果三言两语不和就和她翻了脸。
太子这个人气量狭窄,独断专行,真不是人君的最佳人选。令狐问君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日后几十年都要与此人共同执掌圣朝就觉得头疼。
圣怀璟盯着她冷笑,“要事?丞相现在口中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为工部讨要银子吧?正好,我也要面见陛下说说此事。工部那些人向来大手大脚的,修个堤坝城墙,竟然开口就是七八十万两,他们当国库是聚宝盆吗?若是六部都这样任意支取银子,圣朝早就完了!”盛怒的说完,便拂袖而去。
令狐问君被他一顿斥责,只有苦笑,也不与之争辩。她现在在朝中没有威信,没有私党,手中握有的权势看起来显赫,但却因无法服众所以魄力不足。
她现在还不便和太子正面冲突,能避的时候就先避一避吧。
至于这银子……正如圣皇所说,要一次让户部拿出七八十万两,确实强人所难。说来说去,这只能怪圣朝与中原天朝的形式太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