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抚衙门前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各个放下肩头的工作,一齐围在堂外争相目睹。
轰动全苏州的县官被杀一案,终是要开审了!
然而这件命案说大不大,说小亦是不小,堂上除了主审的巡抚大人外,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两江总督葛昹和新到任的钦差元照一同会审,可见朝廷的重视,浩大的阵仗惹得在外观看的民众大惑不解,频频交头私语,一时喧哗吵杂声不断。
万事备矣,张绍廷身穿石青色官服,端坐在审堂上头,神情肃目,锐利精亮的双眸微微扫过周遭人等,格外有股慑人的气势。
“啪”的一声,惊堂木板一拍,堂外的闲杂声立刻消失无纵,堂下相关的一干人等也一字排开,个个垂首不语。
张绍廷微微地朝左右两方点头示意,手缠铁链的犯人立刻被捕快石彪押解上堂。
民众正还议论是何等凶残的大盗,没料到待跪地的人犯一抬起头来,大伙儿不由得哗然,犯下此滔天大罪的人犯竟就是在县衙当差的差役──鲁大。
“关于苏州县令遇刺一案,鲁大,你可知罪!”
“小人无罪,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当日你在花荫阁举刀杀害苏州县令,又在昨夜蒙面刺杀苏氏姊弟二人,幸得石捕快实时将人拿下,历历在目,你可敢言昨夜蒙面之人不是你!”
“小人昨夜的确蒙面刺杀苏氏姊弟,可县老爷绝非小人所杀!”
“那你为何要杀害苏氏姊弟?”
“因、因为小人近来手头吃紧,被人逼得狗急跳墙,不由得心生歹念想偷些银两出来,岂知当晚一出账房便教他二人逮个正着,一时情急,也就不择手段了。”他抬起脸来,含冤地大喊:“可县老爷一事,就算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小人深受县老爷知遇之恩,虽识字不多,可『恩义』二字倒也识得,小人绝不可能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还望大人明察!”
“这么说你只认窃财伤人的罪,是不认杀害县令的罪了?”
“小人从未做过,教小人如何认罪?若大人硬是要将此罪搁在小人头上,小人亦是不服!”
好个牙尖嘴利的人。张绍廷也不继续问案,转眼问道:“苏蓉蓉,鲁大所言可是真话?”
突地将话头指向自己,苏蓉蓉不免吓住,浑身发颤,手足无措,根本说不出话来。
虽然上头端坐的主审官是恋慕的张大哥,可明明是这般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眼前穿了官服,一脸严肃的他似乎不像她所熟识的,倒成了她高攀不上的人。
直到此刻,她才是深刻地明白两人间的身份差距是有多么遥远,天与地,云与泥,眼前的他,彷佛是颗遥不可及的星子。
瞧见她的无措,张绍廷是心疼了。
可大堂之上不容许放肆,他只有温言道:“别怕,本官是问,方才鲁大说的话,是否属实?”
毕竟是十五岁的小泵娘,首次上堂问话,难免无所适从。苏蓉蓉微微地抬起头来,瞧见顶上“清正廉明”四个大字,一股浩然正气顿时横亘心头,加上他不时投来的温煦目光,似乎也没有先前那样害怕了。
待她定了定神,方始开口:“回禀大人,民女不知。”
“为何不知?妳详细地将昨夜的情景说出来。”
她倾头思索了会儿,将昨晚的情景重新回想一遍,轻声答道:“昨夜约莫三更时,民女与舍弟在房里说话,口渴没水,民女便想倒水去,岂知一出房门就立刻被一个黑衣人给抓住了,幸得石捕快挺身相救,咱们姊弟二人这才逃过一劫,可歹人图的是什么,民女就不得而知了,且当时民女并未见歹人身上有任何银两,只瞅见一把短刀。”
“可是这把刀?”他指着由石彪呈到她面前的刀子。
“是的。”
“妳可看清楚了?”
再仔细瞧了眼,苏蓉蓉点头如捣蒜地说:“看清楚了,民女确信就是这把刀。昨晚夜虽深沉,可阁里处处都还点着烛火,除了歹人蒙上的样子看不清外,其它的全看得一清二楚。”
“鲁大,她的话可有说错没有?”
“没有。”鲁大将头垂得极低。
“那好,先行画供。”
张绍廷喝声一下,“鲁大,方才你已承认昨夜犯下的罪名,按大清律,窃财伤人者,依律杖刑三十,着枷监牢五年,可若以下的事你能据实以告,本官尚可通融。”他看了下呈上的供词,便推到一旁去,转问道:“四月六日庚时三刻,当下你人在哪儿?”
鲁大闻言不禁愣了下,忽地想起四月六日正是命案发生时,大人之所以会这样问,显是对自己仍有疑心,可只要咬紧牙关推托,没凭没据,他也不能随便把人治罪。不待多想,他立即大声说道:“小人整日在县衙里当差,从未离开一步。”
“是么?”张绍廷冷冷一笑,转而问向跪在苏蓉蓉身旁的妇人,“苏媚娘,当日妳可见过这人没有?”
相较于苏蓉蓉,苏媚娘倒从容的多。“见过。就在县老爷大人来了不久,他只在外头溜达,探头探脑的,民妇见着他时本以为是跟随县老爷来的,便要遣他进来吃酒,谁知民妇才跨出门,他见了民妇竟一溜烟地跑了。”
“胡说,我那日整天都在县衙里,妳可别含血喷人!”
“鲁大,你口口声声说在县衙当差,并未离开,可有人证?”张绍廷厉声反问。
“没、没有。大人!因小的当差那日正巧其余的差役兄弟全都出外办差去了,只留了小人一人顾守,故无人可替小人作证,不过小人可在此起誓,若有半句虚假,必不得好死!”
一旁的苏喜喜听他满口胡言,沉不住气地嚷道:“大人!他胡说,小的明明在花荫阁瞅见他了,那程子小的正要就见他一人在外头,小的那时也没多想,回头瞧了几眼就走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县老爷死在廊上。”话犹未落,鲁大还想辩驳,却被张绍廷拦住话头。
“鲁大,在场的二人皆指称你当时确实去了趟花荫阁,可你一个证人都没有,光凭一面之词,教本官怎么信你?你可知道,按大清律法,证据已明,再三详问不吐实情者,准夹讯,不得实供,许再夹一次,有句话:『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知当差多年的你听过没有?”
一听这话,鲁大的脸色剎时变得青白,只微微瞟了在旁的总督一眼,连忙收回目光,垂下头去,泛白的嘴唇不停颤抖,似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地嗫嚅着。
“来人,将那把匕首拿给他看。”张绍廷加重语气道:“鲁大,你快照实说!现下认罪,本官兴许还能判你个斩立决,让你免受皮肉折磨之苦,若不,就唯有凌迟行罚,知情不报者,一同连坐处份。”
这话说得狠绝,不仅拿鲁大的家人作要挟,加上见着那把沾满血迹的凶器,满腔的气焰霎时冷了下来,彷佛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且那鲁大本就不是什么侠义死士,在他的百般逼迫下,心底竟有些动摇了。
张绍廷见状,知晓自己的威吓是有了成效,便朝右旁的元照递了记眼色,略略缓和声音,开口劝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之别,你昨夜被擒时,想服毒自尽,即使你当时死成了,也配不上个忠义之名,倘若你执意隐瞒,自个儿无端背上个污名便罢,留下的亲友该如何自处?你如何心安?你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你仔细地去想想吧!”
这一席话倒说中了他的痛处,此刻他才是彻底地明白,偷鸡不着蚀把米,为了十万两不仅赔上了自个儿的命,更拖累了妻儿。
如此一想,他真是懊悔了。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局势俨然是走到穷途末路、百口莫辩了。鲁大暗自思付,倍觉心灰意冷,不禁落下泪来,频频磕头哀泣:“小的认了、认了,只求大老爷放过小的妻儿,所有事全是小人做的,他们一概毫不知情,求大老爷开恩。”
“方才若你所言属实,既县令待你不薄,为何忍心杀害?”看了眼左旁的葛昹,张绍廷加了句,“你可是受人指使?”
这回鲁大连头也不抬地回道:“是的。”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他索性痛下决心,一五一十地坦诚道:“小人本是县衙里的差役,跟在县老爷身边多年,案发当日前夜,一位大人送来了十万两给小人,为怕科场弊案一事败漏,指示小人找个机会对县老爷痛下毒手,以杀人灭口,小人因那十万两迷了心窍,这才满口答应,干下这桩胡涂事来。”他忽地抬起脸来,两眼圆睁,用手指着右旁的葛昹咆哮:“就是他!指使小人的那位大人,正是一旁坐着的总督葛大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堂外的百姓议论纷纷,只见葛昹白的一张脸,恶毒地瞪着堂下的鲁大,对边的元照倒露出一脸兴味。
鲁大的一句供词不仅厘清命案,更牵扯出重大的科考舞弊一事来,原来所有的事发原由就在官民互贿上头。虽然早在之前已和张大哥谈论此事,也出了主意,可现下当场听了说词,仍不免教人为之惊愕。苏蓉蓉微抬起眼,心头噗通直乱跳,一同紧张了起来。
审问到此,案情已渐渐露出曙光,眼看就要大白了。
“啪啪”两声,张绍廷再次敲了惊堂木镇住场面,也顺势定了自个儿的心神,对着底下跪成一列的人扬声道:“关于此桩命案,案情已算大白。苏媚娘和苏喜喜你们两人暂且候在一旁,至于苏蓉蓉,妳可以先行退下了。”他停了一下说:“既然扯上了科考一案,本官也不好再问,公堂上有问案的规矩,接下来就请钦差大人发落。”
一听说要请钦差问案,葛昹当下即知是冲着自个儿来的,不禁暗暗叫糟,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直流而下,淌得满额是汗。
母子二人颇有疑义地彼此互视一眼,苏蓉蓉却很明白,张绍廷之所以要他俩留下,是因很多地方还需实在的口供,这是破案的关键,他俩自是不能离开。如此一想,她也就释怀地高声回了个是,跟着亲自领路的石彪步出大堂。
临走前,她不禁回望一眼,看着堂上的张绍廷,再见底下跪着的人们,只望一切顺遂,案情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依言进入后堂,苏蓉蓉始终无法静下心,频频伸长脖子往外远望,只见寥寥几位往来的僮仆在廊上走动,偌大的厅堂唯有自个儿独身一人。
小呷了口已凉的没有香气的茶,隐约听见堂前敲板的声响,可案情进展到什么程度?她仍是无从揣测,最要紧的是,张大哥是否能全身而退?她更没法安安稳稳地吃茶等待,可就想找人来问,更没有立场、身份多去干涉什么。
环顾四周,待些了好一阵子,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至门前,又踱回原处,如此反复来回好几次,直至身乏了、腿酸了,她这才另外选一只靠在门坎附近的花梨木雕的小圆凳坐下。
想起方才在堂上的情景,她依旧能感受到那有意无意的目光在身上打转流连,在她收惊失措的当口,竟还劳得张大哥以言宽慰,分神看顾。
说到底,她还是给他添麻烦了。
思及此,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沉甸甸的,彷佛打翻了五味瓶,百种滋味混在一块搅和,苏蓉蓉自个儿也没法理清是何种感觉,只知有着气恼、懊悔和那无止尽的担忧。
正烦着,远边竟走来位身穿淡黄衣袄,手执绢扇的男人,一派闲适地东张西望,方正白皙的脸上满是笑意,后头跟了位看似护卫的高大男子。
抬眼一见,也不知怎地,苏蓉蓉就是觉得没法安稳坐着,想起身躲开,又觉得不妥,何况人都已来到门前,不过十步之遥,就这样大刺刺的回避,不仅无礼更是难堪,没法子,最终仍是乖乖安坐不动,频绞袖里的手缉。
然而,那两人并未如她预想地走进来,仅是朝门口看了眼,黄衣男子朝她温和地笑了笑,便往另一头走去。
苏蓉蓉不明所以地倾身向前,捻起绞皱的手绢,蹑手蹑脚跑到堂外,往他俩消失的方向望去,却丝毫不见人影。
奇怪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是要来对张大哥不利?越想越心惊,她立刻拔腿朝外直冲,却不意撞着迎面而来的张绍廷。
岂知用力过猛,她煞不住脚,反是被弹了出去,幸好张绍廷眼捷手快,大手一揽,拥住了她的身子,这才没让她跌落在地。
可那股急速的冲力倒真不小,让他痛得闷哼一声,胸口隐隐作疼。
“蓉儿怎么了?瞧妳莽莽撞撞的,是要去哪儿?”他低头问着跌入怀里的人儿。
一瞧见来人,大眼充满惊异,也顾不得羞,她立刻回身问道:“张大哥,你不是还在审案吗?”怎么会到后堂来?
“案子受阻,就暂且退堂了。”微叹了口气,迎向她关切的目光,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原本我是打算一堂结案,省得生出更多的案外案来,谁知万事齐备,却欠东风。”
“什么意思?既然证据确凿,为何不能先将人押人大牢?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就算是官又如何,作奸犯科,犯了法,同样也得受律法制裁,若放了他,只会生出更多的事端啊!”对上他眉间的愁然,苏蓉蓉便知道,心底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了。
只是她仍不明白,为何要这样顾东顾西的,犯法拿人不是天经地义么?
想问个知详的,也不好开口,脑中顿浮起一抹人影来,只有转而问道:“何况钦差大人不也来了,朝廷派了钦差来,不就是为了要查明此案吗!?”
对于她单纯的想法,他仅微微淡笑,简约地解释道:“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就算是钦差,也得上呈请旨,方可逮人。”
“麻烦!真是麻烦,若真这么着,甭说想破案了,等圣旨一下,也早让他想起法子月兑身了。”什么规矩嘛,绑手绑脚的。苏蓉蓉气的鼓起双颊,扭着手指,好恨好恨,真想咬帕子泄愤,怒气上冲,红了整个脸蛋,露出些许的孩子气来。
知晓她的不平,张绍廷莞尔一笑,心底对她是心怜又心许,想抚模那张小脸,可碍于男女之别,抬起的手还是放了下来,转而绺起垂落的鬓发,以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柔声道:“这也就是我担心的地方,十日前我已上书请示圣上,现就等皇旨诏书。”
闻言一惊,眼儿瞪大,苏蓉蓉更不明白了。
“苏州到京城,来回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的,这怎么来得及?张大哥,你怎么不多等些日子再开堂?”噘了噘樱桃色的粉唇,她有些怪意地嗔他一眼,浑不知他内心里藏的苦衷。
不说还好,一提到此,带笑的唇角随即敛了下来。
忽地间,张绍廷伸指抚向那细白柔女敕的雪颈,着实吓了苏蓉蓉一跳,杏目圆睁,却见他专注的神情有着几分恍惚,隐隐淡淡的,似乎搧杂更多说不出的情绪。
“张大哥,你是怎么了……”双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十分纳闷地瞅着眉宇间紧皱凹陷的深沟,小手不住哀了上去,却被他一把给握在掌心里。
张绍廷不开口,仍是专注地瞧着她的脖梗,除了一道细长映着淡粉色的血痕,还印留着五指瘀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怵目惊心。
显然昨夜的情况是多么危急、可怕,若不是石彪及时出现,后果如何,实不敢再往下细想。他瞧了心疼又心慌,不舍地捏着她的小手,放至唇边,细细地吻着。
为了“引君入瓮”,他竟让她受惊受伤,更教自个儿懊悔不已,这一切都只怪他没尽到保护她的责任!
“我不能眼睁睁再瞧妳身陷险境!”微一怔,惊觉自个儿的失言,见她脸儿爆红,张绍廷也倏地红了脸,良久无语。再抬眼的同时,不意见着她眸里泛着的泪光,索性把心一横,什么礼教、男女之分他也不顾了,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埋在发间低语道:“若妳有什么万一,妳教我于心何安,教我怎么对得起妳,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个巡抚我亦是当之有愧。”
苏蓉蓉伏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比掏出心肺还要肯切的话,眼眶不由得泛热,一颗心彷佛被人紧紧揪着,啪搭啪搭地,泪竟就这么滚了下来。
“可你这么一做,不就打草惊蛇了。”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她抽抽鼻头,哑声说:“其实我不怕的,为了你,这点危难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不愿见你弄砸了事,为顾全大局,实不该流于小儿小女情爱。”
“事情总有法子解决的。”其实也是他自个儿操之过急,明知葛昹不是容易就范的人,仍是犯下大忌,现就只望皇上深明大意,准了请示。
她微微地抬起头来,见他笑得那样惬意,丝毫不以为忤,差一点点,她就要完全听信他的话,直到──
“如果皇上不信,反而认为你是有意捣乱朝纲,惹事生非,那……会如何?”她试探性地问。
“只有免职,弄个不好还成了待罪之身,甚者,连命也难保。”一道略微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地自后头响起。
一身月白长衫的元照无声无息地自门外走了进来,好整以暇地倚靠在门板上,拿着一把折扇搧呀搧的,细长的凤目微微一瞥,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瞅着屋内的两人,尤其见着其中一人黑了脸,脸上笑意更深。
“你别这样吓她!”张绍廷怒目喝斥,回头一见她忽地苍白的面容,赶紧说道:“没的事,千万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听见这话真是伤他的心呀,想他在背后替他做牛做马的,得来却没三分好颜色……元照阖起折扇指了指自个儿的鼻间,抚心大叹,却换得好友一记冷眼,只好抹抹鼻,涎着一张笑脸道:“小泵娘,我瞧妳是个明白人,妳的张大哥这回为了妳,竟连自个儿的命都给赌上了,该说是他傻他笨,还是该赞赏他对妳的心意?”抿抿唇,俊逸的面容掺杂一丝戏谑。
苏蓉蓉闻言立即红了眼眶,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波波地滚落:“张大哥,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我连累你了……”呜呜,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她太好管事,张大哥也不会为了她这么做。
想到此,泪是落得更凶了,苏蓉蓉哭得双肩一颤一颤,鼻水泪水流了满面,小手紧攀住张绍廷微敞的前襟,将整个人埋进怀里痛哭。
“不过,这件事也并非没有转寰的余地。”冷不防地,待在旁看好戏的元照又爆出一句话。
剎那间,哭声乍止。
“元大人,您有法子?”苏蓉蓉抬起哭得通红的杏桃眼,晶亮的眸中满是期盼。
“法子是人想的,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小泵娘,我听妳都是张大哥、石大哥地叫,怎么偏叫我大人呢?现不在公堂上,这声大人也就甭叫了。”眉梢微挑,他勾勾唇,笑得十分奸诈。
明明是张貌似潘安的俊俏脸蛋,却总是不正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坏了整身的斯文。苏蓉蓉眨眨眼儿,紧锁住眼前始终带笑的脸庞,渐渐地,抿着的唇瓣弯起姣好的弧线。
“我也不叫小泵娘,我有名字的,我叫蓉儿。”眨眨眼,红腮漾出甜甜的梨涡。
“哈哈,有趣,真是位有趣的小泵娘,莫怪乎我这兄弟对妳如此情深意重了。”元照装作没见着好友的怒容,径自朝她挤眉弄眼,唇角一勾,“那末……蓉儿,为了妳的张大哥,愿不愿意做些事?”
“元照你──”忍无可忍,被人晾在一旁张绍廷终于不住咆哮。
“唉,你打什么岔,我正在和蓉儿说话呢!”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元照拿起折扇搔头耸肩,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坏处,只是自言自语似地说:“这件事得赶着办,妳若是不愿就明说,我也好另想法子去,如何?”
听得能为喜欢的人尽一份心力,哪里有不肯的道理,自是满口答应。她点头如捣蒜地说:“愿意愿意,只要能帮张大哥,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但请元大哥吩附。”
“那好,妳过来,我同妳细讲。”他招招手,像唤猫狗般把她给叫到一旁,用着只有彼此间才听得到的音量道:“其实这事也不难办,就劳得蓉妹子上厨房做道豆腐脑儿,送到花厅里去,若有人问起是谁送来的,妳就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摇头落泪,明白么?”
“为什么要哭?”她睁眼讶问。
“别多问,妳尽避照我的话去做就没错了。”他眨眨眼,笑得一脸诡谲。
“可是……万一我哭不出来呢?”
“放心,只要想着妳的张大哥,自然真情流露,妳可不想让妳的张大哥穿上『大红袍』吧?”
他所说的“大红袍”指的并非是红布裁成的袍子,而是专用来形容受凌迟处死的凄惨模样,乡野百姓戏谑地取了个较体面的名字,然而如此极刑除非真是犯下天理不容的勾当。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为了更加激起她的紧张,也是坏心地想看场好戏。
一听这话,苏蓉蓉简直是愣住了,眼睛水汪汪的,眸底糊成一片,白玉似的贝齿紧咬住下唇,很是不安地揪着衣角,洇着嗓道:“我赶紧去做!”
说罢,她掏出手绢擦净挂在眉梢的泪水,抬眼一笑,便匆匆走了。
瞧,这不就哭出来了?元照满意地点点头,瞧那小小的身子渐渐没了影儿,心里不住得意,一回身,却见张绍廷立在跟前,瞪眼喝道:“你这是叫她做什么,何苦要告诉她这些。”
眉一挑,元照仅是看了看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好半天皱着眉头不发一语,瞧得张绍廷越发着急,在耳边叨叨絮絮,弄的他没法子,这才回道:“皇上来了。”
张绍廷心里一“格登”,正暗想皇上怎么会忽然下南?元照不等他问,直接开口解惑:“早在两个月前,我便上书给皇上,并将科考一案所有的来龙去脉委实以告。你大概不晓得,在你未提审前,葛昹老早有了动作,曾奏了道折子参你一本,说你会同县官阴谋诬陷,以出卖他人衔获银十万两来损及他的名声,并流连勾栏妓院,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他说的十万两可就是鲁大供称的贿银?”
元照翻开自堂前问得的供词,上头除了满满明载主谋葛昹的龌龊事,还记下葛昹的喊冤辩驳。
“应该不错,就是如此。葛昹早算准了鲁大最后必把收受贿银给说出来,便把这一切栽赃嫁祸到你头上,到时你若真问出这些供词,他也有话可开月兑。”他指着最是关键的两句话。
“好个心机歹毒之人!”知晓一切来龙去脉,张绍廷不由拍桌恨骂。莫怪呀,那封百里加急廷寄的来由原是这么一回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千算万算,若不是元照替他把关,怎么也无法想到这一层上去,到时反被人咬上一口,就真的是后悔不及!
“可不是,官场纠纷,势必得步步为营,这回你处理得确实过于急躁了。”元照瞇起眼,悠哉地捻着糕点吃,把供词递给他,“不过也幸得皇上是个明君,不听信片面之词,亲自将这弹劾折子给驳回。足可想见,皇上对葛昹也是有所顾忌,我便抓着了这点,仔细推敲查出些端倪来,火速呈了上去,鲁大的行动,更加证实我的猜测无错,这下子,葛昹便无从抵赖了。”
“都怪我,一时情急,便不顾后果了。”张绍廷接过供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随即面有愧色地垂下头,万分懊恼。
原本对于他的冲动之举,元照是有些责难,因此故意在苏蓉蓉面前给他一些难堪,可现下瞧他这般自责,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反是过来安慰道:
“我明白,要我换作是你,或许也会这么做,这是人之常情,你和蓉儿的事儿,我也顺道一并上书给皇上了,澄清你并非如葛昹所言『钟情花娘,伤风败俗,有损官威』。”元照拍拍他的肩,其实心里早已有了主意,忍不住抿唇窃笑。
这也就是为何他要苏蓉蓉前去花厅,目的就是要皇上亲眼所见,什么话也比不过眼见为凭来的准确,好过于他人在旁说嘴。
料想像苏蓉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泵娘,不仅生得一副好模样,最难得的是浑身上下找不出风尘味,反独独有种清灵娟秀,人见人爱,讨喜得很,任谁都不忍欺负,若是再哭上一哭,依皇上的仁心善性又怎么舍得苛责。
总之,这是一场赌局,结果是好是坏,全看他们两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