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流星雨!
这么壮观的天体景象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都市的光害太严重了,唯有在僻静的乡间、山区,才得以经历流星漫天落洒而来的绮丽壮观!夏季大三角遥遥在望——飞呀!飞呀!身体仿佛要溶进这无尽的浩瀚里……
咦?那颗星怎么那么亮?银色的光……好奇怪!
啊……
又作这个梦了!
夜色里,秋梦天睁着晶莹分明的翦水双瞳,呆瞪着天花板。子夜时分,窗轩外月色还好;惑人的梦,却夜夜来困扰。不知为什么,已相隔了十年之久,原以为脑海不再残留这个记忆的渣滓了,然而最近她却常常遭遇这个梦。
梦景原是美丽的,在刚开始的时候。然后流星雨出现以后,一切美好就骤转为令她不愿记忆的恐颤……
“我常常梦见自己在天空飞翔,尤其是满月高挂的夜晚,在清冷有风的天空中恣意地飞着。
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是满月?大概是当无尽的夜空高挂着一轮圆月时,蕴含了一股神秘与离奇吧?
然后,满天的流星雨就来了。我在群星中翱翔飞舞。突然,一颗异常光亮的星,泛着银色的光芒,朝着我的惊异坠来——”
日记在这里划了个长长的破折号,笔尾看得出握笔时抖颤的痕迹,歪曲扭斜。
“啪!”一声,秋梦天将日记丢下,锁进抽屉里。
“嘿!我们秋大小姐,又在发什么脾气?”
秋森川一袭棉布条纹睡衣,双手插在睡裤里,用脚踢开秋梦天的寝室门,邪气地倚着边墙站着。
“森川?”看清了来人是谁,秋梦天刹时冷起了脸。“你这个留级生,少这么鬼鬼祟祟的!请你有教养一点,三更半夜了,不要随便敲开别人的房门。”
“鬼祟?随便?”秋森川漫不在乎地走入秋梦天的房里,一坐在桌子上。“少装高贵了,大小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意?故意不锁门,引诱我上门来。好了!现在我来了……”
“住口!”
房门锁一个星期前就坏了,秋梦天屡次向婶婶——秋森川的母亲梅莉姬——反应要求,希望找人来修理,却是每回遭到冷落。她只好将就,随时警醒着,偏偏今晚发生这倒楣的事。
秋森川跷起二郎腿,夸张地说:
“住口?你叫我住口?”他眯起眼,倾身靠向她。“少装了,梦天大小姐,你不是在等我吗?现在我人都来了,你还装什么装……”
秋梦天扬手一挥,“啪!”一声,清脆的一耳光打在秋森川的脸上。
“妈的!你敢打我,你这婊子养的……”
他跳下桌子,露出凶狠邪恶的嘴脸,抓住秋梦天。
“你这婊子养的!”他破口大骂:“你以为有男人要你,你就神气了是吗?还早呢,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秋森川一副无赖的嘴脸。他将秋梦天压倒在地上,压制住她的双手,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在刀上吹口气,嘴里发出一阵野兽般得意的狞笑声。
“他妈的!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就神气了?我呸!你这个野鸡种,老子今天就在你脸上划个花脸,看你还神气到什么时候?叫啊!你叫啊!讨债鬼总算死了,再也没有人可帮你撑腰,你别以为你那男人会来帮你,哈哈!长得是圆是扁还不晓得呢!般不好是个糟老头——叫啊!彬在地上求我,大声说‘少爷饶命’,老子听了如果爽就饶你一次!炳哈!”
秋梦天抿着嘴,一句也不肯喊叫。她知道,求饶没有用,秋森川只是想藉机羞辱她而已!
秋森川狰狞的脸,浮晃在小刀光影后,嘴巴一启一合,一次一次地叫嚣着骨子里那股嗜血的残忍。她趁着他得意忘形,手劲微松之际,偷得了空隙,伸手随便一抓,用力往他头上砸下去。
正中标的!
秋森川惨叫一声,捂住头,退倒在一旁。秋梦天迅速起身远离他,立在门口。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哥!妈!快来!”秋婉川惊声呼喝她的母亲,不知情的,还以为失了火。
“什么事!三更半夜这样大声嚷嚷……”秋梦天的婶婶,半合着眼,边披穿着薄外套,边打着哈欠走进秋梦天的房间。
“妈!你快来!扮受伤了!”
秋太太猫咪样的小眼睛,顿时睁得又圆又大,虎身触地,一下子蹲在她宝贝儿子的身前。
“怎么回事?哎呀!怎么流这么多血!”
秋梦天静立在门口,冷眼瞧他们母子三人挤成一团的这一幕天伦亲情图。秋森川被她顺手抓起的椅子砸中额头,破了一点皮,看情形缝两针就没事了。她觉得有点惊愕,她那时怎么会有那种力气抓起那把椅子砸向他?大概是潜能,或者是肾上腺素作用使然,她想。
“到底是谁把你打伤成这样的?说,是谁?可怜哪!妈平日碰都舍不得碰你一下,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把你伤成这样……”秋太太直起身子,冲着秋梦天说:
“是不是你,把我儿子打成这个样子,你是什么居心啊你?”
“你该先问问你的儿子想干什么,才会遭到如此报应。”
秋太太猫样的小眼睛更阴森了。气氛先是僵硬了半晌,然后她突然抢到秋梦天身前,掴了她一巴掌,随即呼天抢地鬼哭神号起来。
“秋——元——介——死了!你儿子快死了……”
秋梦天一下子惊愕住了。梅莉姬这一巴掌及这一番呼天抢地,快得让她没有提防。森川、婉川两兄妹在一旁却偷偷窃笑起来。
走廊传来脚步声,秋元介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发……发生了什么事?”
“秋元介,”秋梦天的婶婶把她儿子推到她丈夫面前。“你看,你自己看看,你儿子伤成这样,都是你那宝贝侄女干的好事!你看怎么办!”她不说自己掌掴秋梦天的事,也不查清楚自己儿子惹的祸,就恶人先告状。
秋元介仔细察看他儿子几眼,小心地对他太太陪笑着说:
“没事嘛!只是破了点皮,缝两针就好了。”
“你说什么?额头破成这样一个大洞,血流成这样,你还说没事?缝两针就好?那你叫她也撞个疤、破个洞,看看是不是没事?”秋太太狠狠地指着秋梦天的鼻子大骂。
“好了!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梦天啦,她用椅子砸森川,把哥伤成这样!”
秋婉川也护着哥哥。
其实是非曲直大家心里都明白。秋元介瞄了他儿子掉在地上的小刀一眼,弯身捡起来,板起脸说:
“森川,这是你的,你没事带刀子到梦天房里做什么?”
秋森川被他父亲板脸一瞪,如吞黄莲,哑口无言。他母亲见状,立刻又尖声叫嚷起来。
“秋元介,你搞清楚,打伤人的是你的宝贝侄女,你凶你儿子做什么?”
秋元介的气焰立刻消弱下来,他陪笑说:
“你不要这么大声嘛!我是在问他……”
“有什么好问的!事实摆在眼前,你宝贝侄女拿椅子砸伤你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秋元介知道事情一定是他儿子惹起的,可是他又不敢违逆他老婆的命令。他皱紧眉头,为难极了。
“请你们都出去吧!”秋梦天倒什么也不多辩解,冷冷撂下了逐客令。梅莉姬那一巴掌令她怒火中烧,可是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既无法用打斗解决羞辱,她只有用冷漠武装自己。
“你……”梅莉姬气得说不出话来。
“梦天!”秋元介呼唤。
“叔叔,夜深了,请你们回房吧,我也要休息了。”秋梦天从懂事起就不再开口喊梅莉姬“婶婶”,用冷漠隔离着她和秋家的一切。
“听,你听听看!她说这什么话嘛!竟要赶我们走?也不想想自己白吃白住!”
“莉姬……”秋元介大声喝阻住梅莉姬更刻薄的话出口。
“哼!”
“梦天……”
“叔叔,对不起,我累了。”秋梦天侧脸对墙,神情微露一丝疲惫。
“梦天!”
“好了!”梅莉姬冷笑说:“人家都赶你出门了,你还穷操什么心!又不是自己生的,也不是你大哥下的蛋,你管得着人家吗?”
“莉姬!”秋元介朝他太太哀求地喊一声。梅莉姬不理他,用鼻子“哼”一声,继续说:
“我说梦天,女孩子家要自爱,检点一些,外头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么容忍——哈,我差点忘了,我们梦天小姐是什么身份,这些话她怎么会听得入耳?没关系,无所谓了,反正再过两三天,领养你的人就要来了,以后大家各过各的,互不相干——婉川,扶你哥哥回房!”
梅莉姬一马当先,率着儿女走出秋梦天的房间。三十多岁的女人,风情正好,妖娆冶艳;年轻时,想必风韵更胜此时。秋元介就因贪恋她的美貌,才甘心忍受她长期以来乖张的气焰。
“梦天……你婶婶就是这脾气,别放在心上。唉!都怪我,这么没用……”
“叔叔,我困了,请你回房吧!”秋梦天接口,她实在不想听秋元介哀叹那软弱的自尊。
秋元介摇头叹气地走了。秋梦天站立在空荡的房里,心中无限的无助。可是,她没有掉泪。不哭,她想,她绝对不掉泪。不管遭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打击,她秋梦天是绝对不会轻易掉眼泪的。
走道上,秋婉川偷偷问她哥哥说:
“哥,你老实说,你到底想对她做什么?被她用椅子砸成这副德性?”
“嘿嘿!”秋森川又露出那种狞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给那个野杂种一个教训,给她添个疤,在她脸上划两刀而已。他妈的!”他伸手按了按额头。“那婊子养的,还真够狠……”
“森川!”他母亲转身过来,厉声地说:“我警告你,以后少去惹那个扫把星,省得又惹祸上身!还有你也一样,婉川,这两天不准接近那个小野种,别没事自寻晦气,听到没有!”
“妈!”秋森川想抗议。
“你还想顶嘴!”他母亲打了他一下。“没出息,连个女孩子都打不过,被她伤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跟我顶嘴!”
“妈!”
“别说了!反正你们两个给我记住,不准再接近那个扫把星!忍耐个两天,等收养她的人来就没事了。”
秋婉川搀扶着她哥哥,走到一半,突然问她母亲说:
“对了,妈,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收养梦天?”
“我也不清楚,都是你父亲在接头。好像跟你大伯有什么关系,听说是在大学里研究……”提到这件事,梅莉姬便不禁咬牙恨声说:“秋元介这死老头,不知道那根筋不对了,一直护着那个扫把星,竟还不肯让她被收养;还是叫我接着了电话才晓得,我可不会依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惹祸精赶出去……哼,又不是他自己的种,跟秋家根本连一点关系也没有,真不知你爸安的是什么心!”
秋森川坏坏地笑说:“妈,你可得小心,那婆娘又年轻又漂亮,小心老爸被她勾去了魂……”
“你给我住口!”梅莉姬又捶了她儿子一拳。“要死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凭他也敢?看我不修理他才怪!倒是你!傍我安分一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更半夜闯进她房间,安的是什么心?”
“妈,”秋森川胀红了脸。
“好了!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回房。记住!不准再去惹那个扫把星。”
足音在廊底绝了回响。梅莉姬回头注视秋梦天紧掩的门扉,那张因营养霜擦抹过度而油光闪亮的脸上,正不自觉地泛起一股冷蔑得意的笑。再过两天,只要再过两天,她就可以永远摆月兑这个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又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了。
是的,女人。秋梦天不晓得从何时起,出落得如出水芙蓉,玲珑有致的身段,不折不扣是一个动人的小女人,看得她不由得咬牙切齿,暗恨在心头。尤其她丈夫有意无意间,露出一种以欣赏女人的眼光注视着地的侄女时,她的心头就更恨。她也恨秋梦天脸上那种永远透着一股冷,透着一股不屑,仿佛她自己多超然高洁似的神情,每让她见了,都有一种庸俗鄙陋的自惭。
她恨,她恨她!那个没父母生养的秋梦天,她只是一个捡来的小野种,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样?可恶!不过,没关系,再让她嚣张个两天,再过两天,她就可以把她赶出门去,消她心头那个恨了。
“行李都打理好了。”秋梦天坐在床边环顾着屋里的一切,心中不禁一阵哀伤和茫然。
女乃女乃终于还是抛下她自个儿去了。
女乃女乃死了,她便和这里的一切再无关联了。她早就知道她不是她父母亲生的,自从他们死后,从来也只有女乃女乃对她好。其实,打从小时候,帮佣的阿珠背着女乃女乃,老爱说她是没人要的小孩,叔叔婶婶冷淡的对待,以及镜子里映照出的,和照片上父母完全不同的容颜时,她就知道自己模糊的身世,她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儿。
早先,也只有阿珠坏心眼地说着,说她粗鲁没教养,有父母生没双亲养。那聪明的佣人总是懂得挑无势又不得宠的小孩,出出心中的闷气。后来,叔叔的小孩也指着她嘲笑起来:“野杂种”秋森川总是指着她这么讽刺着。她听了,禁不住一股气和怒,总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野生动物的韧性总是比受豢养的家畜来得强,这自然法则也可用在人类身上。大概没人疼的小孩,战斗自御的本能也较坚韧吧?打架之于她,犹如攻击之于被挑衅的动物,成了一种防卫的本能,在受伤与挫折当中,自我舌忝舐淌血的伤口。
每次冲突过后,梅莉姬总寒着一张脸,刮风一样扫到她身旁,左右开弓给她两巴掌,掐得她一身瘀青,再用刀子一样利的声音说:
“也不知道是从那里捡来的小野种,又坏又野蛮!没父母管教的小孩就是这样!哼,没教养!”
她从来不哭,哭了,只会称了他们的意。小小的秋梦天,很早就摒弃眼泪这种使人软弱的东西。有时,她会问女乃女乃,她是不是真的捡来的?女乃女乃也不回答她,只是疼惜地抚模着她的头发,一迳地叹息。
可怜的女乃女乃,为了她,不知道白了多少华发。
小时候便因为和人打架,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倔强的秋梦天对此却从不作任何辩答。然而秋女乃女乃除了要向登门告状的人低声赔不是外,还要应付秋梦天婶婶的冷言冷语。中学以后,又因为时常逃学旷课,秋女乃女乃常要面对学校老师的质疑,和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这一切,她全看在眼底,记在心里,可是,女乃女乃并不打她或骂她,只是默默地为她惹的麻烦收拾善后。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疼她爱她,有时她会想,那个人大概就是女乃女乃了。
逃学时,她只爱到溪边去。从溪旁右侧延伸过去的那一大片曾经属于秋家的宽广,残存着她对父母模糊的印象:夏日午后有徐徐吹来的凉风,回荡在风里,爽朗愉悦的笑声;白花花的阳光下,晃动的人影;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感觉……这里,是只属于她的地方。
那一次,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也只因为对方闯进了她这片小小的宇宙——她唯一的地方。
柄小五年级时,秋梦天同班班长叫张拓强,是同村张妈妈的独生子。张妈妈向来是个沉静的女人,从不在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说闲话。张拓强身高体壮,常常喜欢恶作剧,尤其最爱捉弄秋梦天,可是一旦真正有人欺负她时,他也总是挺身而出!所以每次打架受伤,总有他的一份。
可是秋梦天却绝不让人闯进她唯一的世界,那染上她许多悲伤哀愁的孤寂地带。
那一次她到溪边时,张拓强已经在那里了。看见她,他高兴地挥着手,手上拿着东西,不知是什么,正在燃烧着。秋梦天走近,一句话也不说,拿起木棒便往那东西打下去。那东西弹了起来,落在张拓强的颈背上,他也不叫痛,只是眼睛睁得大大地在问为什么。仿佛一下子的工夫,一股焦臭的味道便在空气中传荡开来,她探头一看,只见他颈背一团黏稠的白胶,死命地往赭红的肉里蚀钻,很快的,便糊成一片烂肉。
他用手抚着伤口,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从她身旁掠过。
秋梦天蹲回他刚刚站的地方,地上供着几片砖石搭成的克难的炉灶,灶下犹有几丝火苗星闪着,看情形,还未点着,一旁几尾兀自蹦跳不停的小鱼。她默默把鱼放回溪中,又将炉灶推倒,然后一直坐在溪边,直到夜来吞人。
张妈妈并没有上门问罪,倒是梅莉姬,兴风作浪了一番,直戳着她的头,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惹祸精!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成天不是打架就是闹事,跟个太妹没两样,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门告状,害我们全家被你连累!看看你自己!还像个女孩吗?现在这么小就这副德性,将来长大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哪一天连警察都找上门来!”
“莉姬!”秋元介出声阻止他妻子。
“怎么?我说她几句你就心疼了?她是你生的?还是你大哥养的?”梅莉姬因为丈夫的阻止,越发生气,更加变本加厉说一句就拧秋梦天一记。
“莉姬!”秋元介又哀求他老婆住手。
梅莉姬五孔生烟,正准备再破口大骂时,秋女乃女乃牵着秋梦天的小手离开了那个是非圈。梅莉姬鼓起腮帮子,狠狠地瞪了她婆婆和秋梦天一眼,气呼呼地转身回房。
秋女乃女乃带着秋梦天亲自到张家道歉。张爸爸和颜悦色直说没关系,小孩子玩耍总会有意外。张妈妈一贯的沉静,沉默地招待她们。张拓强早睡了,没遇着。席间,秋女乃女乃连声说抱歉,那张歉咎的脸,令秋梦天久久难忘。
那个夏天过后,张家举家迁往北部。原就不爱说话的秋梦天,变得更加孤僻了。她仍然常到溪边去,落日余晖投映在溪里,反射出的霞光常刺得她眼睛受不住,暖暖的泪水顺着两颊缓缓流下,沿着下巴滴入她胸前荡漾着银色光芒的星坠上。
她实在不懂,她一直在寻找,寻找女乃女乃以外,一个可以撒娇依靠的胸膛,一双结实而能紧握着她的双手,一声轻柔关爱的呼唤。可是为什么当真正有人挺身保护关心她时,她却一棒将他打散,像打掉一个幻影那么冷酷简单。
她从此没有再见过张拓强,可是她却由此隐约感觉到,她命格里被朱砂批定好的孤单。
山中无日月。时间对小村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也没有为小村子带来多大的改变,时序沉静地轮转,到处仍是一片荒芜。
进入中学后,她染上夜游的习惯。在晴朗无云的夜里,但见她单薄的身影漫游在溪边那片杂草四处的宇宙里,却又常常定住脚步,仰望头顶晶亮的星辰,每逢月圆有风的夜晚,随着脚下小草窸窣的声响,会让她有种想飞的舒畅。然而颈中星坠紧贴肌肤的冰凉,让她有股不安,彷若暗夜中有人在旁窥探。
中学的生活虽不如她意,其实也没那么糟,她之所以经常逃课,只是为避免看到历史老师讨厌的嘴脸。只要有历史课的日子,她就游荡到溪边去。那女人是梅莉姬远房的表亲,同她婶婶一样,生就一副刻薄相。上天造人是公平的,什么样的心肠,就会有什么样的面相,所以秋梦天相信,人是可以貌相的。
虽然常旷课,她的成绩却很好,比起秋森川和秋婉川,她简直是天才。她也并不是善于念书的,只是潜在血液里的反动,鞭策她以此换取报复的快感。她就是要气死他们,拼死命的用功,为的也只是这样。
中学要毕业的那一年,不顾她婶婶的反对,秋女乃女乃坚持一定要她继续升高中。婶婶反对的理由是: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念那么多书做什么?她那两个白痴儿女——秋森川和秋婉川,却是城里补习班补习,又请家教的。任凭梅莉姬一张脸拉长得可媲美马脸,秋女乃女乃始终坚持她的决定。
“教育是一辈子的事,也可能是你人生最大的转捩点。”秋女乃女乃对梦天这么说。
一直到很久以后,那一刻秋女乃女乃坚决的神情,仍教秋梦天动容不已。一向温弱的女乃女乃,为了她所展现的坚毅,像一道暖流,熨烫了她的心。
她暗下决心,绝不辜负女乃女乃的疼爱!
不再逃学以后,周遭的人事变得显明清楚起来,她这才发现,她邻座那个男孩,竟然名叫杨幸福?好滑稽的名字,难道幸福是可以这样叫来的吗?
但她仍是不合群的。那颗封闭的心唯有在仰望天空的瞬间,才感觉出应有的温热。用情于天,除了寄托,总觉得和这方天空有着不可知的牵扯。
是否气质相近的会自然相投?受惑于她望天的举动,杨幸福邀她进入星空的传说。
“我?”秋梦天头搁在窗子上,讶异于这样唐突的邀请,然而心中却微隐着一股悸动。
“嗯,一起来吗?”杨幸福温笑着脸。
她跟着他,斜坐在他单车后座,乘风回了家。
杨幸福的家是独栋两层的楼房,他的房间则是屋顶再加盖的小房,小房的天花板是整片玻璃嵌成的天窗,房间里散置着各式的望远镜、天文杂志,墙上几幅深蓝色底、满是银色光点的海报。其中一幅,下款“七夕,银河外”。银河右方,孤悬着昂宿疏散的星团。
银河散发着柔热的白光,一道弯流流入七夕的心中,颗颗星辰皆像倾城的夜钻,美人名钻,自古相宜。秋梦天站在银河的光芒前,心中默默地叹息。在它继续闪入每个倾慕的眼瞳底时,她的尸骨,在这浩瀚时空中,可能早已荡然无存。
杨幸福一边架着望远镜,一边低声说:
“常常看你仰望着天空,我想你一定也是喜欢星星的。”
“你很喜欢星星?”秋梦天离开银河,回身问。
一般男孩子大都忌讳被说是恋慕星星,觉得那样似乎很女孩子气,其实只有真正恋上星空的人,才会知道其中的瑰丽与神奇。
他抬头看了秋梦天一眼,手仍不停地忙碌着,眼里有着早熟的疲惫与寂寞。
说来话长吗?秋梦天在心里默问。那么,不必说,古早的故事听来徒然令人哀伤。
“其实伤心也是无所谓了,总还有个怀念的对象。”杨幸福垂下眼。“几乎要忘记我母亲长得什么样子了,就只觉得,那星星看来真像是母亲的眼睛。”
原来,秋梦天蓦然一股莫名的失落。
那么,不是他了。
“你曾经梦见过自己在飞翔吗?满月,有风……”她突然月兑口而出。
“什么?”杨幸福停住手中的动作,侧头望向她。
“没什么。我只是问,你为什么叫‘幸福’?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这样叫着,幸福就会真的来似的!”
“我母亲取的,希望我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一辈子幸福快乐。”
伟大的母爱,是吧?秋梦天不禁黯然。她只是她婶婶说的,秋家捡来的野种。
“怎么了?”
“没什么。”秋梦天掩饰地笑了笑。“可以让我试试看吗?”
“当然!”他把架构得差不多的望远镜交给梦天。
两人并肩靠着楼顶围墙,齐望着星空,望远镜架衬立在一旁。在凉夜如水的薄荷空气中,由背后看去,两个人的身影随着镜头定焦,凝入静夜的风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