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的星期一,该来的总是要来。诗诗在床上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爬起来上班。没办法,她再幼稚不懂事,也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为了一头红毛而放弃自己的工作。她只是一名小小的女性用品推销员,高不成低不就,银行里的存款绝对不超过五位数;所以,就算被上司骂死也好,被同事笑死也罢,她还是得去上班养活自己。
诗诗从衣橱里找出最显成熟的深灰色套装穿上,再往头上抹了半瓶摩丝,终于头发的卷度不再那么明显,颜色也由橘红变成暗红。她一边化妆一边安慰自己:也许今天公司恰好停电,或者郭经理正好出差了呢?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红头发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腮红,突然停下了手上动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道:“哎,怪了,昨天我是中了什么邪,为什么没让何其赔偿我的损失呢?”
昨天下午,她是和何其一起离开美发店的。何其的发型师工作只做了五个小时便宣告结束;而她——身为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客人,则当仁不让地享受着路人的持续侧目,心里郁闷得快要发疯。
临分别时,何其给了她一张名片,诚恳地对她说:“我不是想赖账哦,可是我现在身上真的一分钱也没有。这样吧,以后你再找我,我会负责你的损失的。”
而当时她说了什么呢?她似乎故作大方地向他宣称:“我又不在乎这点钱”,还把身上仅有的二百钱塞到他手里,无限同情地说,“是我害你没了工作,这些钱就算我借给你救急用好了。”
天,她到底在做什么?普度众生吗?诗诗越想就越后悔:二百块大洋呢,她要推销多少瓶洗发水才赚得回来啊?那个何其跟她非亲非故,还害她变成一只爆炸头的火鸡,她干吗那么热心地借他钱、救济他?商诗诗啊商诗诗,看来郭天衡骂得一点都没错,你实在是蠢得可以了!
诗诗一边埋怨自己一边飞速杀到公司。如今自己的形象这么另类,她可不希望太多人看见。趁着时间尚早,公司里人不多,她偷偷滑入载货电梯中。
电梯行至11楼的销售部,铁闸打开,里面钻出一个娇小女子,头披豹纹丝巾,戴着苍蝇式大墨镜,每走一步便即回头四下张望;明明打扮得风情万种,神态举止却像个小偷。
这就是商诗诗,年满29岁却依然无比幼稚的商诗诗。她居然幼稚地相信,经过了乔装打扮以后的自己,看起来比较不那么引人注意。
她鬼鬼祟祟地溜进销售部自己的办公室,刚刚坐定,就听到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女声从隔壁茶水间传了出来:“上星期四我约了一个美国的客户谈生意,他为人可真是慷慨啊,一开口就答应要进200箱的货,放在他们家的连锁超市里卖。他还说看在美女的面子上,以后会多介绍几个客人给我呢。”
“巧巧姐不愧是我们的销售部之花,每个月的业绩都好得没话说。”另一个女声献媚地响起。
销售部之花?诗诗听得直皱眉头。这个孙巧巧大学毕业还不到三年,根本就是销售部里菜鸟一只,哪轮得到她被人尊称为“巧巧姐”了?
“其实搞推销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需要很多专业素质的。你们看看我,又懂外语,又懂公关,这样才能拴住那些老外客户的心嘛。”孙巧巧继续道,“不像有些职员,年纪一大把了,一点进取心也没有,什么都不懂,人又幼稚,真是……唉,这样下去怎么做得好SALES……”
“幼稚”两个字如一块大石,扑通一声坠入诗诗的耳涡里;她全身毛发直立,立即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什么?幼稚?她们在说谁?是不是她?会不会是她?
“巧巧姐,听说郭经理的任职期限到下个月就满了,你这么卖力地拉客户,该不会是想……”
任职期满?听到这四个字,诗诗的神经再度绷紧。对哦,郭经理就要调职了,那她这个挂名的副理熬了这么些年,总该被“扶正”了吧?
“呵呵,我哪有那个本事啊?做SALES虽然是靠实力,但是向上爬却要靠资历的嘛。”正在此时,孙巧巧的声音皮笑肉不笑地再度响了起来,一举击碎诗诗的美梦,“我还这么年轻,以后机会多得是,不用这么急功近利嘛。可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年纪一大把了,再不升职就没机会了;我就大方一点,让给她好咯,呵呵……”
一席话听得商诗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恶!这个孙巧巧讲话这么没口德,句句夹枪带棒,摆明了就是在说她!什么“年纪一大把”啊,“什么都不懂”啊,还有那最伤自尊的两个字——“幼稚”,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不是骂她商诗诗还会是谁?
诗诗气呼呼地站起身,端起咖啡杯直闯茶水间。销售部众女一见诗诗来了,立刻聪明地缄口不言。
只有孙巧巧依旧眉开眼笑,“啊呀,诗诗姐你来了,今天好早哦。”
我不是你姐!诗诗一张脸板得像扑克牌里的黑杰克,仗着销售部里自己资历最深,冷声训话:“是哦,你们以为现在还很早喔?一个个地傻站在茶水间干吗?不用做事啊?定单会从天上自动掉下来吗?”
“呵呵……”孙巧巧掩嘴娇笑,姿态柔媚动人,“有诗诗姐坐镇,我们哪里敢不做事啊?只是稍微休息一下、放松放松神经嘛。你也知道,做SALES这一行很辛苦,很容易老的。你看有些人不到三十岁,眼角就开始长出鱼尾纹了呢……”
听她这么说,诗诗不自觉地就用手去模自己的眼角。幸好,还很光滑。谁知道孙巧巧还不肯放过她,紧接着又道:“这一点诗诗姐你一定最有体会了。我们做SALES的每天要东奔西跑拉客户,时间长了小腿都会变成萝卜——”她说到这儿,有意无意地拉高裙摆,秀出自己纤细光洁的小腿,顺便鄙夷地扫了一眼身高不足1.60米的诗诗。瞧她人短腿也短,还敢穿A字裙出来现,真是丢人呐!“而且那些什么关节炎啊,风湿痛啊,都会自动找上门来。说得严重一点,连终身瘫痪都有可能呢!”说完就看到诗诗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孙巧巧不由露出了笑容:哈,这个幼稚的笨女人!她孙巧巧随便瞎掰个两句,就把她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哗,这么严重……”诗诗想到自己惨烈的将来,不由紧张得频频抽气。这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孙巧巧是自己的头号大敌,还是这间销售部里对她升职的最大威胁。如果不是碍着有其他同事在场,她几乎要扑上去和孙巧巧握一握手,共诉女性销售人员的痛苦心酸血泪史。
“是啊,简直是要多严重就有多严重!对了,诗诗姐,你平常有没有擦保养品的习惯?什么,没有?哎呀,那怎么成呢?女人不保养残得快啊!我建议你多买几瓶保养品来擦擦涂涂,像我们公司代理的‘千芬’就很好用啊,价格又不贵。这样吧,我这边还有几瓶上次的客户挑剩下的,不如你先拿去用着?单子我帮你签就行了!大家好同事嘛,给你个员工价,算你七七折好了……”孙巧巧充分发挥行销人员的本色,巧舌如簧,唱作俱佳;边上的女同事忍不住偷笑:瞧这商诗诗一脸认真的模样,她不会傻到真的相信吧?
诗诗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原来这个孙巧巧为人也不是特别坏,她非但不计较两人之前的嫌隙,还热心地介绍保养品给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家都是女人嘛,女人又怎么会为难女人呢?不是有一首歌这样唱来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等等!“千芬”?这个牌子好熟悉,好像……好像就是她们公司做代理的那一家?好像……好像她手头上还有80箱的货没推销出去呢!
诗诗这时才反应过来,脸顿时黑了一大半。搞了半天,原来孙巧巧是在把她当白痴耍!
“你你你……”她指着孙巧巧,指尖颤抖。就在这时,仿佛还嫌她不够倒霉似的,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威严的雌性怒吼,“商诗诗,你到我办公室来!”
“郭经理早!”孙巧巧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展开甜得腻死人的微笑。
冰经理?她的直属上司?不是吧?诗诗在心里哀号一声,缓缓转过身,缩了下脖子,咽了口唾沫,才畏缩地开口:“郭……郭经理早。”
被叫做“郭经理”的是名四十岁左右的艳丽女子。她身着黑色干练套装,短发薄得如同刀锋。目光如炬,虎虎生威。血红的唇一撇,终究是没说什么,率先转身进了经理办公室。
商诗诗站在她身后,害怕得不敢挪动脚步。看郭经理这副模样,明显就是心情不爽想找人开骂,可是……可是为什么每次都轮到她?她看上去真有那么讨人厌、那么欠骂?她哀怨地模了模头上的丝巾,又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把心一横,推开门走了进去。
而门外的孙巧巧立即换上一脸笑容,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色,洋洋得意地道:“你们看,有些人就是这样,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不思进取,工作能力低下,一定要老板每天训话,她才知道事情该怎么做。做SALES怎么能这样呢?要多学学我,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嘛……”
是是是,巧巧姐真是高瞻远瞩、明察秋毫。销售部众女一致点头哈腰。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聪明的人都知道要找对靠山,泊到好码头,才会前途光明。跟着商诗诗?算了吧,没有人会笨到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诗诗,关门。”
销售部经理郭天蓝在真皮椅上坐下来,优雅地旋转了三百六十度,正对上站在门口、畏畏缩缩浑身打抖的商诗诗。她立刻两眼一瞪,斥道:“诗诗,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次连我也不帮你了!”
“是是是,郭经理我错了,下次一定改正。”虽然不明白她具体所指为何,但诗诗还是立刻低头认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实在很令天衡伤心?”
“呃?”她愣了一下。关郭天衡什么事?他昨天才甩掉她,没准这会儿正躲在哪个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呢!
“天衡虽然是我亲弟弟,但我也模着良心说一句:你们两个谈恋爱,我一直都是向着你多些。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次你居然……唉……”郭天蓝长叹一声,失望得说不下去了。
“我……我到底怎么了?”诗诗一头雾水。
“你就算不喜欢天衡,也不用这么对他吧?现在他情绪很差,几乎不想见人……”
“我……我没有……”现在这算什么状况?明明是郭天衡一脚踹了她,为什么反倒成了她的错?诗诗大急,连忙想解释,“郭经理,你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天衡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虽然有很多缺点,可是为人特别善良,绝对没有坏心眼。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这样伤害他……”
“……”所谓的“百口莫辩”,指的大概就是她现在所处的情境了。诗诗干脆闭上嘴放弃争辩,反正他们郭氏姐弟都一样自以为是,眼下郭天蓝已经认定分手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和她那个宝贝弟弟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恶!这什么世道嘛!当真是人善被人欺!想她商诗诗为人善良又勤勉,打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上天对她这么不公,每个人都要欺负她?诗诗扁着嘴,红着眼圈任郭天蓝骂到爽,突然一句话钻入她的耳膜:“……那就这么决定了,你去收拾一下东西,中午以前就搬出副理办公室。”
“什么?经理你要降我职?”诗诗大惊失色。
冰天蓝眉峰一挑脸一板,斥道:“诗诗,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叫你把这间办公室让出来。上头有命令,为了缓解职员工作压力、保护职员的心理健康,每个部门都必须开设一间心理咨询室,心理医师过会儿就会来这里报到了。你知道的,我们销售部资源有限,房间也不够用,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了。”
“我……可是我是副理啊!没了办公室我坐哪儿?”诗诗简直快哭了。什么见鬼的心理咨询室,她要那玩意儿干吗?
“没关系,我都替你想好了。上个月LIZZY不是刚被调职吗?她的桌子正好空着,你就搬过去吧。”
“可、可是她的座位紧挨着厕所,一向都是留给新人坐的……”
“挨着厕所怎么了?厕所是人生重地,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嘛。难道你不上?还是我不上?”郭天蓝应答得好不顺口。
“那就是说,每个人上厕所都要经过我的座位,那我还有什么隐私可言……”诗诗小声地自言自语,郭天蓝听见了,立即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得像刚刚死了至亲,“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身为个人,要无条件服从集体意志嘛。”诗诗为了活命,硬是在一秒钟内把一张苦瓜脸拗成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
“说得好,我喜欢。这才是我们销售部的优秀员工。”郭天蓝满意地点点头,“没别的事了,你出去吧。待会儿会有个木工师傅来为副理办公室换门牌,你记得招呼一下。”
诗诗忍住满肚子的委屈和即将飙出的泪水,一步三回头地步出了经理办公室。直到关门的前一刻,她还在企望郭经理能够突然改变主意,然而郭天蓝的神情坚毅得像块石头。
诗诗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副理办公室坐下,翻出牛皮纸箱准备整理东西。都还没坐热,孙巧巧立刻假装捧了份文件进来棒打落水狗,“诗诗姐,整理东西啊?怎么,不干了?哎呀,那可真是我们SALES行业的大大损失了。”
“你说够了没有?”诗诗这下再也装不出笑脸了。
“哇,诗诗姐你火气怎么这么大?不过这也难怪了,秋天天干物燥的,人也免不了虚火旺嘛。诗诗姐,我建议你试试我们公司代理的‘苦瓜降火茶’,据说很管用啊……”孙巧巧不怕死地继续捋虎须。说实话,她早就看出商诗诗的气数已尽。只要商诗诗一走,销售部里头就属她最能干、业绩最好,到时候郭天蓝期满调职,销售部经理的位子还逃得出她的手心吗?
“啊!”她再也受不了了!商诗诗管不了这里是公司了,扯开喉咙就放声大叫。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发疯啊!
孙巧巧被吓到赶紧捂住耳朵,同事们也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大家都在猜测,可怜的商诗诗是否真的被她们高明的巧巧姐给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