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潋滟,山外白云,清风绿草,世外桃源。
苍柏之下,他闭目屏息,凝神聚气,心思合一,默念心法,潜心修为。
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他。他皱眉,睁开眼睛,见身前站着一名婀娜少女,长长的发辫,灵动的双眼,望着他,一脸惊奇。
“哥哥——”
她开口,脆生生的,音质其好无比,连他都差点误认为她是这山间的野妖。
她不是,却是自此天天上山来,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出现在他面前,唤他“哥哥”,甜甜地冲他笑,更多的时候,是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将他凝视。
起初,他对这种不请自来的打搅感觉厌烦,后来发现,她在,其实对他的修炼并无太多阻碍,于是渐渐地,不再多加干涉。
“哥哥——”
那一日,他正全心修炼,警告过她,不可断然打搅。孰料紧要关头,她却出声,害他心神一震,气息尽散。耗尽心力,总算原神归窍,张眼,却见欢喜不已的她。
她全然不知犯下了何等大错,只顾将手中的东西拿与他看。是一尊白玉观音像,刻出的面相,少了圆润,多了俊秀;绘出狭长的双目,少了慈悲为怀,多了朗朗明净眼神;描出的微翘的嘴角,少了端庄,多了笑意……
面貌有些熟悉,他却一时想不起,抬眼问她:“这是谁?”
她格格笑起来,而后垂目,手指痴迷地划过那观音的五官,低低回答:“这是哥哥你呀,多好,像神仙一样。”
“我?”他愕然,终是入道未久,心性难定,看那观音像,不知为何,意念忽动,懊恼她的打扰,月兑口而出——
“不,这不是我。”
“为什么?”少女奇怪,抬头望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疑惑。
他凝望她剔透的清澈眼眸,不自觉地陷下去,心魔渐起,笼罩了心神,恶作剧一般,他张口便道:“你若是愿意将眼睛给我,我自当告诉你答案。”
说这话,他存心故意,当给她的教训,心却无端地一沉。
少女只是望着他,片刻之后,爽快地应承:“只要哥哥要,我便给。”
他笑,只当是玩笑一场,挥去心中不安,不曾放在心上。谁人会舍得变为瞎子?而且,她还有一双举世无双的眼睛。
自此,遁入世间,仙海云踪,漂泊不定。直到他忽然忆起对少女的承诺,权当游戏,回到旧地,却不见了昔日身影。
“惨啊。”他问过入山的樵夫,追寻她的下落,樵夫啧啧叹息,“那女孩不知是被什么妖怪迷住了心志,活生生地剜出自己双目,还捧在手中,痴痴在一棵苍柏树下等了三日,任谁都无法劝回。你问她怎么样?当然是死了,鲜血淋漓,血泪满眶,真是惨不忍睹。”
“死了?”他心悸,多年清修练就的淡泊如水的心境就此冰裂,暗流汹涌。
“是啊,多好的姑娘家,要遭天遣的哦……临死还抱着一尊观音像,喃喃自语直到咽气。”
“她说了什么?”心在痛,痛得无以复加。
“她说‘原来神仙也会骗人,来世,不要再见神仙了’……”
眼前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脑中浑浑噩噩,直到再次清醒,耳边是威怒的声音——
“原朗,她与你有缘,本该随你入道,孰料你一句戏言,害她冤死,轮回被你打破,你犯下这等大错,该如何弥补?”
他已不知道,他已不知晓,只觉得身体逐渐麻木,失去知觉。
“她立下重誓,一体两魂飞,凶吉各半。原朗,你想要重入轮回,就先找到她,赎罪吧……”
……
纯粹是惊醒,因为梦中那久远的回忆太真实,使他误以为,自己还生活在过去。
原朗伸手入怀,取出一尊白玉观音像,精致细腻,雕刻者用了心,才能这么入木三分地传神。
一体两魂飞,一凶一吉,手抚模那尊白玉观音像,他的心,在叹息——
惩罚,他不再修道,已为凡人,却能跳离生死六道轮回,冷眼旁观世态人生。一世又一世,寻找他要赎罪的人,要成全她的幸福,方能解月兑。他等了很久很久,却只等到她的一半灵魂——吉的那一半。而另一半呢,又漂泊在哪里等他去救赎?
聂双,会是剩下的那一半吗?
“醒了?”
忽然有人在问,打断了他。原朗坐起身来,收起白玉观音像,触目所及,是身旁沉睡的小应,放在一边的火盆,架在竹竿上烘烤的衣物,以及坐在火盆前的女子。
“醒了。”他答,明知女子根本不可能看见,还是伸手取下了竹竿上的外衫披上。
女子用树枝拨下搁置在火盆边的白薯,用布巾包裹,递了过来。
“我这里没有什么,你就将就一点,待明日进了洛城,便可随心所欲。”
原朗接过,剥开薯皮,咬了一口薯肉,香甜焦糯,味道不错。抬眼望了一眼女子,她依旧用树枝拨弄着白薯,很安静。只是在火光映衬下,她的脸,着实苍白得可怕。
“姑娘,敢问芳名?”没来由地,这样的话月兑口而出,待原朗意识到太过唐突之际,已是刹不住。
拨弄的树枝忽然停住,女子将脸转向原朗,“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想知道。只是这样的话,断然不可说出,于是,他便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寻思他日想起这一晚留宿之恩,能记得姑娘姓啥名谁。”
女子沉默,似在考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芳名不敢当,我只有小字,名唤暗娘。”
“暗娘?”太过沉郁的名字,有何含义?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无法看见所有,才故意以此来寓意自怜的吗?
“你呢?”半晌后,才听她在问,仿佛是在礼尚往来。
“我叫原朗。”他微笑,很随和地告诉自己的姓名。
“原朗——”暗娘轻轻地念,心蓦然一沉,如刀割一般,插进最柔软的地方,痛得厉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听到了血液沸腾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不过是个陌生人,不过是个陌生的名字,而她,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名字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见暗娘忽然变了脸色,使本就苍白无血的面容更加雪上加霜,她握着树枝的手慢慢垂下去,接近了火盆边缘仍没有察觉。原朗眼明手快,一把捞住她的手,将她拉开。
痛,无法遏制的疼痛,如冰层下的烈烈焰火,焚烧开来,灼伤了整只手。
“别碰我!”暗娘失声尖叫,用力甩开原朗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到墙角的木桶边,将整只手全部浸下去。凉意暂缓了疼痛,却安抚不了她惶惶的心。
“公子,怎么了?”沉睡的小应被惊醒,翻身起来,揉搓着双眼问原朗。
原朗望着暗娘蜷曲在角落的背影,她的异常举止,终于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手指结印,掐指一算。稍后,他才对小应摇了摇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没事,睡吧……”
洛城,最大的酒楼,二楼的一隅,不引人注意的背光角落,有人临窗而坐。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已经上桌,甚至有些微凉。
忽然,一直静静坐着的人抬眼,视线越过品尝佳肴、酒酣耳热的食客,盯着从楼道出现走过来的男人,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坐下、斟酒、举杯。
静坐的人也举起面前的酒杯,相碰,酒洒了些,却不急于收回饮尽。两只酒杯,就这样停在半空,对峙。
“原朗,你迟到了。”须臾,背光而坐的人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沉。
“遇到了一些事,耽搁了行程。”原朗微微一笑,将杯凑近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你总是有事耽搁,因为你喜欢多管闲事。”那人冷哼一声,也喝下杯中的酒,“为什么要放时转运走?你不怕她遇人不淑,结局惨淡,你的债又要沉重几分?”
“严落,你我都知道结局的。”原朗放下酒杯,拿起筷箸,直视那双挑衅甚浓的眼睛,“她的幸福,不是由我来成全。”
“我不知道你为何可以这么豁达。”见撼动不了他半分,被唤作“严落”的男子摇了摇头,算是放弃,“还债,年复一年。几世轮回,你才找到时转运。另一半呢,你还要等上多久?”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不能“回去”,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原朗,他偿还冤债之后,将重入轮回,要么再潜心修道,要么形同凡人,只有区区几十年的阳寿。这样不好吗?有永世不尽的寿命,所少帝王将相梦寐以求?他又何苦,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总会等到的。”内心的执着,源于那份说不清的愧疚,一世没有偿清,一世不得安宁。
“你——”这算什么答案,严落几乎要拍案而起,但触及原朗清朗的眼神,暴怒的戾气不自觉地散去。他斟一杯酒满上,狠狠灌下喉,才瞪着原朗,开口道:“原重生和流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子孙?”
“全拜你所赐。”原朗笑起来,左右看了看,无人注意他们,他才对严落比了个手势,“谢谢你一时心软,没有勾走祖女乃女乃的魂魄,才有我原朗降生于世。”
“就因为这个失误,我无法返回,只有滞留人间,还得三五不时地烧纸钱贿赂鬼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平。”严落瞪了原朗一眼,提醒他休要再提此事,否则就翻脸。眼角余光瞄到雨消雾散后开始微露的阳光,他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神色一凛,匆匆催促原朗:“今年你准备要我帮你做什么?”
“一个人,或者是一个鬼。”眼见小应已经捧着个大纸包上楼,原朗朝他招招手。小应跑过来,将纸包放在桌上,他将其推向严落,“帮我打听打听,那边有没有常南县的聂府小姐聂双。”
严落一声不吭地接过纸包,忽然起身,阳光正巧射过来,落在他先前坐着的凳子上。
他掂了掂,向原朗点点头,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小应,坐吧。”严落的身影从楼道消失,原朗看还站在一边的小应,示意他坐下吃点东西。
“公子——”小应坐下,拿起筷箸,还忍不住向严落离开的方向张望,“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捎带那么多的纸钱给严公子?”嗯,夹了一块白女敕鱼肉,真好吃。一大早从暗娘那怪女人那边出发,只吃了两个烤白薯,几个时辰了,还真有些饥肠辘辘。
“他上坟,烧给一些朋友。”见小应呆呆地看他,原朗顿了顿,“我们不太方便去,就请他代劳表示一下。”
“哦。”小应听得似懂非懂,埋头,继续席卷一桌子的美味,“公子,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桌上的饭菜胃口全无,满心挂记的,是炉火烘烤出的白薯的香味。转过头,看下去,不由得一怔——远处慢慢驶来一架牛车,驾车的人,白衣、黑发,即使稍远看不清样貌,但他心下已知是谁。
牛车走到哪里,就有人躲闪,避之不及。
“一出门就碰上她,真是晦气!”
有人在嘀咕,言辞间,皆是不满。
“大白天的,怎能任由她在城里晃荡,不吉利呀……”
还有妇女躲在屋檐下,窃窃私语。
包有恶作剧者,就地捡起碎石,就向牛车砸去。
牛车停住,额头的皮肉被砸伤,血慢慢渗出,沿着眉心蜿蜒而下。暗娘伸出手,抹去血迹,转头,面无表情地朝向这边。
“看?看什么看?”微露阳光下,她苍白的脸色成为了新的讥诮对象,“就你那鬼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哄笑声中,一块更大的石头丢过来,眼看就要砸上暗娘的脸。而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根本不知晓即将发生什么事。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袖手旁观,期待看到她头破血流的场面。
原朗出手,一根筷箸从他手中飞出,居然穿透了那块意欲作恶的石头,牢牢钉在对面的土墙之上。
小应鼓着腮帮,一大块酥肉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直直瞪着原朗手中仅存的另一根筷箸。
“小应,去!”原朗放下那根孤零零的筷箸,简洁地说道。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周遭的喧哗突然消失,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她不解,但也不愿过多揣测原因,手在牛车上模索,想要找到鞭子,冷不防地,衣袖却被人拽住。
“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