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盈不知道自己是怀著什么心情走出树林,只知道,她才刚在空地上露面,太子表哥就心急地一把抓住她。
“你跑到哪去了?”
“我、我被太阳晒昏了头,所以……到树林里歇了一会。”董小盈心虚地吞了口唾沫,生怕他再追根究柢,连忙将话题转开。“咦?三表姐呢?怎么不见她?”
“她?”听了这话,孟天放的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又一沉。“你不见了,她急得到处找你,不小心扭伤了腰,站都站不起来,没办法,我只好让人偷偷送她回驿馆了。”
怎么会出这种事?听太子表哥这么一说,董小盈不由得怔住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嗫嚅,知道三表姐对今天的狩猎大会,可是相当期盼的。
“算了,这也不能怪你。”孟天放烦躁地挥挥手,眉头不悦地皱起。“早叫她别把腰束得那么紧,走起路来扭得跟个妖怪似的,迟早要闪到腰,她不听也就罢了,还非要出什么风头,现在倒好……”
瞅著太子表哥愁容满面的脸,董小盈不禁担心地问。“那……三表姐她中途退席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今天可是北胡王的生日狩猎大会!”孟天放哼了一声,又随即缓下眉头。
“不过,外面那些北胡侍卫我全都打点过了,咱们兰纥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国,相信里面也没谁认识她,应该蒙混得过去。只是,少了这么个机会,父王想让她嫁给北胡王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太子表哥絮叨的抱怨声还在耳际回响,董小盈却忽地失了神,因为,她看见北胡王夏明霆步履从容的身影,出现在空地的另一头。
如众星拱月般,他被许多人围绕著,其中不乏绝色佳丽,董小盈的视线仿佛被磁铁吸住,一颗心也跟著落到他身上。
阳光很亮,照著他的脸,让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更加刚毅,五官分明,可他的眉却淡淡蹙著,难道贵为帝王、富甲天下的他,也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不、不,怎么可能,他只是不爱笑罢了,谁会像她整天没事就知道嘻嘻哈哈。不过,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呢?想著想著,她不禁有些痴了。
但,他怎么会在树林里发现她?是有意找她,还是凑巧路过?
这个问题,她不知在心里问过自己多少遍,可始终没有答案。不管怎么说,他又帮了她一次。
糟糕,又忘记向他道谢了!董小盈心中倏地一惊。
“小盈,我说了半天,你有在听吗?”身旁传来太子表哥不耐烦的说话声,她胡乱点著头,匆忙将视线挪向别处。
似乎发现她不寻常的反应,太子表哥顺著她刚才偷窥的方向,凝眸望去。“在看他啊。”孟天放了然地笑了笑。
“什么?”狼狈地将头低下,她的脚在地上划著圈圈,开始装傻。
孟天放脸上的笑有些诡异。“他是很俊啦。”转向她的目光随之一亮。“三妹嫁不成他,你能让他看上也不错喔,父王准会高兴的。”
她一愣,愕然抬眸。“不可能!你没见他身边美女如云吗,我长得又不漂亮,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而且……”
她顿了顿,黯然道:“他是北胡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最讨厌北胡人了,爹总说北胡人狼子野心,没事老来打汉人,而我身上不管怎么说,总有著一半汉人的血统。”
“也是,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孟天放敲了敲额头,转而安慰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你单纯的个性,嫁给这种人肯定会吃亏的。”
说著,他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对了,言归正传,我刚才说万一北胡王要听曲子,你可得替你三表姐应付一下,知道吗?”
替三表姐弹曲子?董小盈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送给北胡王的贺礼中,舅舅除了送上一些奇珍异宝之外,还处心积虑地想让三表姐在北胡王面前献艺。
难怪前一阵子,三表姐常在驿馆里弹那首《春江花月夜》,叮叮咚咚弹得好不热闹,可这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向来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要你献个曲子而已,别这样哭丧著脸好不好,我说的是万一,只是万一。”孟天放一脸促狭,拧了拧她的面颊。“每年不知有多少公主抢破头,想在他面前献曲献舞,但他从来就没赏脸过,这次我看也不会例外,你想献还不一定献得上。”
显然,太子表哥并不适合摆摊算命,因为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知道太子表哥错了,而且还错得离谱。
那一头,北胡王已经传下旨意来,他不但要观看各国公主们献艺,而且对每个献艺的公主,还会亲自予以赏赐。
天啊,要她在北胡王面前弹琴?要她当众出糗?不如直接给她一刀,让她死了算了!
“我……我不想弹……”她可怜兮兮地望著太子表哥。
“绝对不行!”孟天放差点拎起她的耳朵怪叫。“献曲的礼单早就送上去了,你要我放北胡王鸽子?吃了豹子胆啊!再说,你三表姐好歹是为你闪的腰,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好嘛,好嘛,我弹就是了。”她委屈地扁了扁嘴,可下一刻,又不禁担心起来。“大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水准,我好怕、怕丢了咱们兰纥人的脸。”
“找得到别人,我还会叫你?”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高台,孟天放的口气有些焦躁,转瞬间,又换上一张和善的笑脸。
“小盈,我说你紧张也没用,不如放松些,顺其自然好了。你弹的琴是有点不堪入耳,不过,其他国的公主,也不见得就是什么真材实料,你只管努力去弹就是了。”
真有这么简单吗?等到那些公主们陆陆续续开始登台献艺,董小盈这才知道,太子表哥又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水袖飞扬,她们临风而舞,裙摆飘飘,身段曼妙多姿,仿佛仙女飞天;乐音不知起于何方,她们对空而弹,曲声悠悠,旋律清脆悦耳,宛若仙乐落入凡尘。
如雷的掌声不时响起,人们陶醉了,陶醉在这片如梦似幻的迷人舞曲里,陶醉在身影翩翩、曲声柔柔的美好气氛中。
而北胡王夏明霆,眸中却波澜不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静静地坐在主位上,看著眼前的一切,专注地赏赐著每一位献艺完毕的公主,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当晚霞在天边淡淡扬起,夕阳余晖清晰地映上每一张脸,此时终于轮到董小盈上场。
“大表哥,我……”怀里抱紧了那把据说是千金难买的黝黑古琴,她颤抖著嘴唇,努力做垂死前的挣扎。
“平心静气把曲子弹完就行,是好是坏,我都不会怪你。”握了握她的手,太子表哥好心的送给她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
无可奈何,董小盈点点头,颤巍巍站起,在众目睽睽下走到空地中央,勉为其难地盘腿坐下。
都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信奉著这句至理名言,她的手指在古琴上煞有介事划了几下,转轴拨弦三两声。
“吱吱嘎──”一阵颇为怪异的声调自她指尖流出,听得在场的人不禁一愣,偌大的空地上顿时安静不少。
董小盈自己也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意外,绝对是意外!她琴虽然弹得不怎么样,可之前好歹也在兰纥的皇宫里学过好几年啊。
深深吸了口气,她正想再弹几声培养一下感觉,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当她发现,前方那双清冷威严的眸子,正专注地看著她时,她紧张得几乎连胃都疼起来。
再紧张,曲子还是要弹。于是,董小盈死死盯住自己的手,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继续硬著头皮拨弄起琴弦。
琴声漫漫,在向晚的西风中悠悠传开,虽然指法生硬了些,曲调有些变味,音阶也长短不一,但琴声还算清脆,衬著满天的霞光,倒有几分古朴自然的味道。
应该还能听吧,她紧张得像要冒烟,心不在焉地想著,食指上却忽地一疼。原来许久未曾弹琴,慌乱中竟忘了戴指套,食指被划破,鲜血正顺著琴弦染开。
糟糕!心中蓦地一惊,她手一抖,琴声顷刻间散乱。
怎么会出这种事!平时弹得不好没关系,可现在……她可是代表兰纥为北胡王献艺啊!
羞愧夹杂著悔恨在心中扩散,心慌意乱的董小盈如泥塑般坐在当场,眼睛直愣愣盯著那张染血的古琴,再也想不起要弹什么。
空地上静悄悄的,只怕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清晰可闻。
这位公主是怎么回事?惶恐和不安在众人的眼底传递,孟天放更是用手捣住眼睛,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一直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的夏明霆,竟然站起身,带头鼓起掌来,脸上含著淡淡的笑。
“这位公主真有趣,居然和本王开起玩笑。”
听他这么一说,空地上的气氛又见轻松,大家都长长吐了口气,鼓掌的鼓掌,附和的附和,一个个都很给面子的陪笑著。
接著,有人过来扶起她,要她前去领赏。董小盈忽然间觉得身上好冷,她下意识地将古琴紧紧抱在胸前,茫然地跟著来人走上高台,在一片闪耀的珠光宝气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我王赏赐给众位公主的礼物,公主您喜欢什么,只管自己挑。”
默不作声立在硕大的珠宝箱前,董小盈一脸惨然,她都把曲子弹成那样了,还有资格领赏吗?
静了片刻。“何焕,带她过来。”前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于是,她被带到那个熟识的高大身影前。
“公主。”有人轻轻提醒她。
董小盈蓦地回神,心慌意乱福身行礼,头垂得低低的。
因为她身前的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曾令她无比向往的人,但此时看到他却令她觉得羞愧难当。
“那些珠宝你都不喜欢?”恍惚中,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刻意放缓的语调让她稍稍心安。
“不是……”心中难过极了,董小盈哽咽著,摇了摇头。
又静了片刻,有人拉起她的一只手。“这是本王的扳指,今天就送给你了。”说著,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石扳指,已然套上她右手拇指。
董小盈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对上一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带著温和的笑意,静静凝在她脸上。
咬住嘴唇,她为他的宽容而感动。紧紧握住右手拇指上的那只扳指,她一声都不敢吭,生怕一开口,逸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哭声。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不知怎么,泪水却情不自禁涌了出来,顺著她的面颊,缓缓滴落。
心中又是一惊,她赶紧抿住嘴唇,再一次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默默的被人领回到太子表哥身边。
此时的她头昏脑胀、神思恍惚,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双沉敛的眼眸,久久望著她,直到她纤巧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收回视线。
“北胡王他没为难你吧?”北胡侍从一离开,孟天放就赶紧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询问。
小盈弹的那首曲子,固然令他难堪,但看见小盈被领到北胡王面前,更吓得他心脏都快停止跳动,生怕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表妹受人刁难。
“没有……他是要赏我东西……”董小盈哽咽著晃了晃脑袋,又怯生生将拇指伸出。“就这个扳指。”
看见她手上的扳指,太子表哥颇为意外地咦了一声,而扳指上那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印记,却让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
“这不是北胡王的私人印章吗,他怎么把自己用的东西赏给你?难道……”孟天放蓦地一愣,连忙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而后不可置信地轻喃。“就这张哭丧脸?不可能,他大概是想表现出他宽宏大量的王者风度吧。”
他,真是这么想的吗?听了这话,董小盈霎时难过不已。
“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她低下头,口里反覆叨念著这句话。
孟天放呆了呆,继而不以为意地笑了。“没关系啦,过去的事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指望出现什么奇迹。”
“大表哥……”望著太子表哥,她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又要向外奔涌。
一看情势不对,孟天放赶紧伸手拧拧她的鼻尖。“好了,别哭了,这可是北胡王的生日,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是,她不哭,可是……在北胡王眼中,她真有如此不堪吗?
眼看著泪水又要氾滥成灾,她连忙捣住嘴巴,起身想溜到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场,耳边却传来太子表哥关切的话语。“天快要黑了,你散散心就回来,千万别跑远了。”
她把什么都搞砸了,让兰纥国在大庭广众之下蒙羞,让大表哥成为笑柄,让三表姐名声扫地,为什么大表哥不但不责备她,还对她那么好?
心里藏著深深的悔恨,她像抹幽魂似的游游荡荡,找到个没人的地方,一坐下后,就忍不住抱著自己的膝盖,伤心地哭了起来。
此刻,正是夕阳灿烂之时,她就这么半靠在树下,像个无助的瓷女圭女圭抱著膝,当她终于哭累、哭乏了,抹了抹脸上的泪,刚想起身,却不禁意外地愣住。
那个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北胡王夏明霆,就伫立在她三步之外的青草地上!
落日的余晖洒在林间,或浓或淡的光影透过树梢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斑驳。他恍若石雕般站在那儿,默默地望著她,深不见底的幽深眼眸里,除了专注之外,似乎还有包容一切的广邃。
心中一惊,董小盈忍不住瑟缩著身子,抽噎了一下,见他缓缓走近,她心慌意乱的赶紧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结结巴巴找个话题来问。“大会结束了?”
夏明霆摇摇头,没有开口,只是深深地望著她,目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凝结在她脸上。
对上他深沉而又值得信赖的目光,董小盈心中矜持的防线终于崩溃,泪水再也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在他面前,她像个受了委屈、想找人宣泄的小女孩。
他眸光一黯,伸出手温柔地抱住她,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又用下巴蹭著她的额头,却始终没有出声,良久。“你是兰纥的三公主?”他问。
正在他怀中抽泣的董小盈浑身一僵,瞪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他,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橘红色的流光照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晶莹的泪花看在他的眼中,仿佛一枝带雨梨花,楚楚动人,他的眸光更黯了。
“对不起。”他望著她低喃。
他不是有意要为难她,更不是有意让她受伤,他只是想藉著众家公主献艺的机会,看看她是谁,哪知道……
“你的手还疼吗?”他关心地探问,小心翼翼拉起她的手,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瓷瓶,挑了些许药膏出来,轻轻涂在她的指上。
阵阵清凉的感觉自指尖传入,很舒服,董小盈娟秀的小脸却不禁一垮。“我是不是很笨,连首曲子都弹不好?”
夏明霆一愣,摇摇头。“你一点也不笨,只是没时间练习,你都在钓鱼,别国的公主可不会钓鱼。”不知怎么的,他就想逗她笑,不想看她哭泣。
听他这么一说,董小盈的脸垮得更厉害。“可我钓了五天的鱼,一条都没钓上……”鱼饵倒是被吞了无数次,思及此,她难过地绞起手指。
他又是一愣,旋即笑了。
望著眼前这张极其俊逸的笑脸,刚刚还满月复懊恼的她,顿时被夺去了呼吸。
想不到他笑起来这么好看。望著他,董小盈不禁有些痴了。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蔓延,思绪散乱的她徜徉在他的笑容中,不能自拔。
“启禀圣上,各国使者久候不见,都有些急了。”那个金牌带刀侍卫又不知从哪冒出来,正要跪下禀报,在见到眼前的情形时又是一愣。
怎么回事,王上怀中居然抱著一名年轻女子?
啊!董小盈蓦地回神,闷声不响,猛地把头埋进夏明霆怀里。
糟糕!他又闯祸了!什么也下用说,那名倒楣的侍卫惨白著脸,扭头就跑。
“他、他没有看到我的脸吧?”不知过了多久,董小盈抬起头,心虚地吞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问。
“应该没有。”扶起她,他还是那句话,顺便牵住她的手。“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离她是如此的近,董小盈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停留在她的发梢,她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感受他身体的热度……
仿佛被烫著般,董小盈扭捏不安地站在原地,眼睛直直望著地面,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哦,我忘了。”夏明霆轻轻放开她,眸中扬起一片祥和的暖意。“还是老规矩,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胸口骤然涨满莫名的感激,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回跑。跑了几步,又忽地停下,压抑住紊乱的心跳,回过头冲著他甜甜一笑。
“谢谢你。”这一次,她总算没有忘记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