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临城东,飞云崖。
日暮时分,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穿过栈道,大步走进山顶的石亭中。他环视一周,眼角扫过身后的寂静山道,等了许久仍不见半个人影,浓密的眉不觉蹙了起来。
大哥既然约他在这儿见面,怎么到了时间却避而不见?
恼火的他正想下山找大哥问个究竟,混合了多种花香的脂粉气息,忽然在空气中流动起来。
“奴家黎媚儿,今日能在此地遇见三公子,真是三生有幸!”伴随着又嗲又媚的声音,一名长相妩媚、身段迷人的娇柔女子,沿着山道的另一头向他走过来款款请安。
黎媚儿?
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年轻男子回身,见女子一双大眼直勾勾盯住自己,不但未神魂颠倒,反而有些腻烦,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向山下走去。
“公子请留步!”
娇笑着的女子面色微窒,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去。“媚儿是今年新选出的九黎仙子,以后还望三公子多照顾!”
五年一选的九黎仙子是她?怪不得名字似曾相识,可她不向一手遮天的大哥、二哥献媚,跑这儿来做啥?可疑!
走得正急的年轻男子蓦地停步,回身横她一眼。“九黎仙子又怎样?谁要照顾妳了?妳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他虽是苗家土司的三公子,但素来心淡,不但对权势没多大,对那些仗着美色一心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女人也没兴趣。
黎媚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一时怔愣后月兑口叫道:“但媚儿就是倾慕三公子的风采……”
被称为三公子的年轻男人站在原地,挑眉睨她。
“黎姑娘,今年九黎仙子的评委是我大哥,以妳这样的姿色,只怕早已是他的入幕之宾了,跑到这里来说倾慕我,妳不觉得很可笑吗?”
“不、不,三公子您误会了!”黎媚儿心中一惊,娇声喊冤。“媚儿确是仰慕三公子,绝没有别的意思……”
言语间,她额上有汗滴渗出,三公子蒲从云虽不管寨中事务,但势力却不能小觑。
见她一脸假笑,蒲从云实在没兴趣等她把话说完,皱了皱眉,转身又走。
“三公子留步!”
黎媚儿一急,追前几步,大着胆子表白道:“奴家说的全是肺腑之言,自公子三年前力挫群雄,荣登苗寨第一勇士后,奴家就一直对您心存爱慕。那时奴家曾向公子献过绣品,您当时也没拒绝,所以……”
“我收下了?”年轻男子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当时向他献绣品的女子多如牛毛,该退给谁都不知道,手下询问他意见时,他随口说了个“留”字,没想到她却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实在好笑。
“对了,奴家还在荷包上绣了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见蒲从云不似方才那般严厉,黎媚儿深吸口气,两条莲藕似的玉臂突然从后面抱住蒲从云的腰,充满诱惑的柔软躯体,也鼓足勇气贴住他的背脊。
“奴家是真心爱慕公子,只要能伺从公子左右,就算要媚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被人限制住行动,蒲从云满心不悦,他眼眸凝起,侧过脸哼声道:“原来黎姑娘早就对我心存爱慕,也难怪今天会在这儿大胆示爱。好,我这人向来心软,拒绝不了小美人的苦苦哀求,不过……”他眼角挑起。“姑娘刚才讲的,可全是真心之言?”
黎媚儿一愣,连忙答道:“奴家所言句句是实,若有半点虚假,情愿遭天打雷霹……”
“天打雷霹?那多麻烦。”蒲从云掰开她的手,将黎媚儿拉到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说:“粉身碎骨,本公子倒可以成全。”
“您说什么?”黎媚儿错愕之极,还没听明白他的话,整个人就重心不稳,被蒲从云拽着手臂拖到山崖边上。
“只要我轻轻一推,黎姑娘就能如愿以偿,高兴吗?”手指扣住黎媚儿细洁的手腕,蒲从云莫测高深地看着她。
瞥了眼脚下几乎望不到底的悬崖,黎媚儿吓得脸都白了。“三……三公子……奴家……奴家……”
“怎么,兴奋得说不出话了?”见她目光惊惧,蒲从云心中冷笑,右手微微一松。
“三公子!奴家再也不敢妄言了!”以为他会放手,黎媚儿魂飞魄散,死死抓住蒲从云的右臂,带着哭腔哀求。
“不敢妄言?好……”蒲从云的手再度抓紧。
不就是无知女子一名,也想妄图控制他的行动?
耙做出这种事,多半后面有人撑腰,是大哥吗?美人计使到他头上,未免太小觑他这个弟弟了吧?
蒲从云愈想愈觉讽刺,大手一抬,将黎媚儿拎起来丢到一边。“回去告诉妳家主子,寨里的事情与我无关,少来打我的主意,他若执意不听,到时候别怪我翻脸无情!”
一脸死灰的黎媚儿闻言愕然。“三公子,您是说……”
“有人爱折腾是他家的事,我两不相帮。回去后,妳原封不动把话给我传到,他若不满意这个答案,大可亲自来找我,只要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我就唯他命是从!”
半年来,他一直夹在两位兄长之间,难得找到机会发泄,此情此景,再不借机威胁一下大哥,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就不知大哥知道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隐忍不发?要他猜,绝对是后者。
炳哈,土司这个位置果真如此诱人吗?
蒲从云冷哼一声,也不管手足无措站在那儿的黎媚儿,袖袍一甩,扬长而去。
当日晚间,盘龙寨外。
夜风清冷,刚从外面回到寨子里的蒲从云才转过一个弯,就有一个身形瘦小的灰衣人疾步奔来。
“三公子……不,主人!奴才羡林在此等候主人已久!”
见是新上任没几天的曲祭师,蒲从云脚步未停。“祭师职责所在,好像只能对土司俯首称奴吧?主人二字,蒲从云实不敢当。”
曲羡林神情一窒。“回三公子,小人在此守侯,是有要事禀报。”他结巴着迈开短腿,使劲追着蒲从云。
一个趋炎附势之徒也想兴风作浪?他会有什么要事,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蒲从云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三公子,近来天象频动,经小人仔细观察,发现是南边的珲水星异动,公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那好像是他的本命星,他从来不当一回事,自然也不会留意。
“那是公子的运势,要是小人没有猜错,下任土司将是公子您。”
蒲从云赫然停步,目光看不出深浅地盯住曲羡林。“曲祭师,你虽是新任,但可知妖言惑?的下场?”
“不不,三公子您误会了,这绝不是虚言,小人有七成把握……”
“才七成把握就敢胡乱说话?”蒲从云打断他的话。“从前瞧你不声不响,没想到地位变了,心思也跟着不一样了?
怎么,看我大哥、二哥那儿没你插脚的地方,就想跑来投靠我?可惜你眼力太拙,看错了我的兴趣!”
蒲从云满心厌恶,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才转到花园拐角,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压低嗓音惊呼——
“什么?!叫你跟个朝廷特使都会跟丢?你是怎么搞的?”
是二哥的声音!
蒲从云微瞇起眼。
特使……是了,早就有消息说朝廷要派人来苗寨,他还在奇怪,怎么几个月过去还不见动静,原来是走丢了。
“回主子,特使是在黑水地区不见的,那是大公子的地盘,若不是年前突然流行疟疾,大公子他恐怕现在还在那里,该不会是……”另一个老沉的声音微显迟疑地说。
“别瞎猜,朝廷无非是想渔翁得利,才不会真心帮他。我只要给足好处,就不信特不站到我这一边。哦,对了,你不是害怕疟疾,不敢进黑水,所以跟我谎称跟丢人了吧?”
“当然不是!”对方赶紧否认,语气却有点言不由衷,停了停又继续说:“主子精明睿智,大公子哪是您的对手,不过属下认为,三公子那儿,主子却不能不多顾着……”
“老三他百事不管,闲人一个,你瞎操什么心。”不以为然的声音。
“主子宅心仁厚是没错,可属下适才瞧见曲祭师念念叨叨说,三公子有土司之命……”
声音愈来愈小,蒲从云没心思再听下去,转身去找曲羡林。
他是嫌寨里还不够乱吗?好,没关系,就算他居心叵测,他也会让他乖乖闭上嘴!
“三公子?”
见蒲从云返身折回,还在原地沮丧的曲羡林心中一喜,急急迎了上去。“三公子明鉴,小人的占星术向来灵验,绝不是胡说八道。”
蒲从云睨他一眼,忽然抽出腰间钢刀。“你的话灵不灵验本公子不知道,但本公子今天送你一句话,却保证灵验!”说着,他右手微一用力,刀光闪过,身边的桃树顿时断成两截。
“三公子……”曲羡林的声音差点颤断。
“今天的混帐话,你若再敢向旁人多说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让你变得和这棵桃树一样?”
将钢刀倏地插在满脸惊吓的曲羡林脚前,蒲从云撂下狠话,扭头就走。
自父亲重病以来,他受够了寨子里尔谀我诈的气氛,他决定了,就算现在天塌下来,他也要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空气!
龙临山连绵起伏,蒲从云走走停停,一路向东,风餐露宿了十几日,烦躁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今天艳阳当空,他随兴打了点野味,刚到达位于山坡一角的不起眼小屋时,却意外发现有人躺在床上。
女人……还是个汉女!
蒲从云丢下手中野味,嘴角掠过一抹讥讽。
半年多来,两位亲亲兄长不知费尽心思算计了他多少次,均被他一一躲过,怎么才用过美人计,又在这儿摆上一个?
以为出人意料,就能让他束手就擒吗?好,他倒要瞧瞧,这汉女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中招!
目光停在床榻上,那女子脸蛋朝里,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借着天窗透进的亮光,即使看不清面容,他也能感觉到这是个花样年华的青春少女。
见少女佯作不知,久久不肯起身,蒲从云耐心用尽,走前几步“?”地一拳捶上床头。
“晌午过了还装睡,妳以为自己是猪啊?”想欲擒故纵?也不看看对像是谁!
“啊……什么?”床上女子一惊,猛地翻身弹起,嘴里含混不清,彷佛还没睡醒。
装得还真像!
蒲从云站直身子,准备迎接下面的场面。
身为苗家三公子,他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他猜这少女一见是他,必定忸怩作态,引他上钩。
通常愚蠢的人都喜欢自欺欺人,就不知眼前这女人笨到哪种程度,也好,他现在心情不错,当看看戏消遣吧。
然而,他戏谑的目光忽然顿住,那少女瞪大眼珠看了他片刻,又歪着脑袋倒回枕头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蒲从云不明白,难道她假戏真做睡昏了头,根本没认出他是谁?
“……哪来的苗人……我准是在做梦……”只听少女闭着眼睛咕哝。
蒲从云看着少女又要睡着,忍不住敲着床板不耐地大叫。“喂,妳醒醒,别装睡了!”
少女迷糊地睁开眼睛,瞪着蒲从云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所见所闻并非幻觉,连忙惊叫着一骨碌坐起。
“啊……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瞧见少女面色惊惧却已清醒,蒲从云不屑地哼声。“睡在我的地盘上,妳会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你家?”少女闻言,惊讶地问。
蒲从云自然不把她的大惊小敝当一回事,继续冷淡地说:“家不敢说,名下财产倒是真的。”
少女一时愕然,望了蒲从云半晌,尴尬道:“我见这屋里到处是灰,还以为是无主之物,没想到……”她说着,细致的脸蛋不禁红起。
“妳以为我会相信妳的话?”蒲从云哼了一声,唇角持续勾起。“每年秋季狩猎,我都会来这里住上一阵,现在虽是春天,一定是有人发现我往这边来,故意让妳在这儿等我……”他话音突然顿住,就见这眉目如画的少女,正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
“这位公子,呃……你很了不起吗?需要有人专程在这儿等你?”少女纳闷地问。
“那要看从哪个角度说了。”蒲从云抬抬下巴,笑得讽刺。“对了,听姑娘刚才说话,是不是接下来想告诉我,妳是第一次到苗疆,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是前天刚到的……”
“姑娘,说谎也该有个限度吧?妳看这屋子,到处都是灰,床头上连蜘蛛网都有,像是有人住饼两天的样子吗?”蒲从云问,却不以为然。
少女抬眼,瞧见头顶上完整无缺的蜘蛛网……呃,还不止一个,不禁满脸窘愧地低下头。“那天……我好困,看见有床,倒头就睡,还没来得及打扫……”
蒲从云瞥她一眼,嘴角微扬。“好了,看妳年纪小小就受人利用的分上,我不同妳计较。说吧,谁派妳来的,只要妳说出来,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成没有这回事。”
“公子你在说什么?谁受人利用了?”少女听了直皱眉,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瞪大眼睛。“啊,是了,派我来……公子好聪明哦,连我师父交代我的悄悄话,你都知道。”
这么快就认了?嗯,和他从前认识的那些女人不太一样。蒲从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妳师父是哪位?”
是大哥,还是二哥的手下?
来而不往非礼也,知道后,他一定好好修理暗算他的人,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对他轻举妄动!
“我师父是广寒子。”少女微红着脸起身,双脚一边踩着地,一边模索着自己不知丢哪去的鞋子。
“广寒子?”这是哪路神仙?
“就是玉虚宫的广寒子道长。”见他一头雾水,少女耐心向他解释。
想起来了,蒲从云盯着少女清秀的脸庞,不敢置信地问:“那个名满天下、以法术高强著称的广寒子道长……是妳师父?”
“是啊……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名师不一定出高徒,我的法术其实很烂的。”少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妳师父叫妳来苗寨做什么?”蒲从云不客气地问,连广寒子那种世外高人也想插手苗寨的事,看样子形势不妙啊。
“嗯……苗寨?他只说我道行太浅,不能批准我参加今年的灵力修行,叫我往南走……不过,他老人家并没有向我提到苗寨啊……”少女侧着小脸,明显可见狐疑。
听到这样的回答,蒲从云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气闷。
看这少女身材瘦小,眼底还闪着稚气,广寒子竟派出这样的女弟子插手苗疆事务,是太过自信,还是根本不将苗人放在眼里?
“相见即是有缘,既然妳初到苗疆,这样吧,由我做东,请妳到处玩玩,顺便看看我们苗人的风俗民情……”他一边说,一边盘算着。
“谢谢,我在这里住了两天,已经很打扰公子了,怎好意思再麻烦你一次?”话是这么说,少女脸上却笑盈盈的。
“姑娘要走?”蒲从云微讶,看她一眼,忽然道:“妳应该知道吧,我叫蒲从云,我爹是蒲鹰翼。”
“呃……我叫卓葶。”少女不明白他为何把他爹的名字也挂在嘴边,只好礼貌地回答。
“卓?果然是汉姓……”蒲从云锁住少女的身形,若有所指地说:“你们汉人常常喜欢做些高深莫测、让人模不着头脑的事,就不知卓姑娘是不是也是如此?”
卓葶一愣,而后笑了。“汉人也好,苗人也罢,该有的七情六欲一样不少,做事我想应该也没什么不同吧。”不过别人既然不欢迎,她还是识趣些好,当下掩嘴轻咳道:“公子,你忙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当真要走?不管她是谁派来的,都应该急于讨好他,而不是躲他才对。
见卓葶头也不回的走远,他心中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