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末了,勿愁山上刚下了入冬第一场雪,地上被踩成冰面的积雪让人寸步难行,但这丝毫不影响玉虚宫众弟子高涨的情绪──下一年的灵力修行选拔在即,大家个个摩拳擦掌。
程洛欣手捧书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犹豫。
回玉虚宫差不多有半年了,可她的心境,却怎么也回复不到下山前的宁静。
虽然每天一如既往的修行念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实在心不在焉得可以。
究其原因,固然是因为两年内的记忆全成空白,她焦虑且狐疑,更主要的,则是为了缠绕心头的那抹身影。
不知为何,从那次长达七天的沉睡中苏醒,那抹身影就时常在不经意间从脑海里跳出来,就算入眠,她仍旧梦着他,他在梦中出现的次数令她吃惊。
她也曾梦到马厩,和马厩旁简单却不失温馨的小屋。
一桌、一椅、一小榻,彷佛处处留着她的气息……
既然是梦,又为何如此清晰?为此她曾偷偷跑去马厩,看着眼前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情形,她吓傻了。
原以为逃回玉虚宫就能将记忆抹去,没想到日复一日,梦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随着她欲剪还乱的思绪,而越见清晰。
在玉虚宫里,她接触的男子并不少,但大家同门修道,相互之间情淡且匀,一点儿也不像他──那个喜怒无常、捉模不定、又口口声声说要娶她的霸道男子!
婚嫁……程洛欣叹了口气。
修行之人应该抛却凡俗的念头,立志要当神仙,这是她自小的心愿。
但为何想起今生无法再见他,她的心就像缺了一角,怎么都无法缝补?
因为仿徨,她曾经受不了压抑偷偷哭过,也曾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敲打自己的脑袋,希望能再次遗忘。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仍清楚记得他的身影,一颗心也因此不停地痛着、揪着……
“师姐,妳不是说为了这次申请,餐风露宿、历尽艰辛,在外足足准备了三年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站在这里发呆?”
见她久久不动,身后一个矮小的灰色身影有些不耐烦了,推了她一记。
程洛欣蓦地回神,才发现轮到自己答辩了,微微一怔后,不自觉喃喃低语道:“修师弟,你不明白,我忽然觉得就算真的做了神仙,也不过是多了虚名,做神仙真有那么好吗?”
身前身后的弟子们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得道成仙,是每个修行之人的梦想所在,洛欣竟在灵力修行的选拔之日,说出这种对神仙大不敬的话,真是被世俗给玷污了!
“程师妹,就算妳身体再不适,三年才有一次的难得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岂不可惜?”
年长的师兄见她面色惶然,忍不住好心提醒。道家佛家都有入魔道之说,程师妹需要的,大概就是师父的当头棒喝吧?
“是,师兄说的对,刚才是洛欣妄语了……”
程洛欣也发现自己失言,连忙补救,而后抬起头,踏上了通往玉虚宫正殿的希望之路。
进到大殿,她一眼就看见师父,同样的仙风道骨,同样的鹤发童颜,而她,却再也回不到平心静气的三年前了。
见她神思恍惚地迎面走来,广寒子一挥手中拂尘。“洛欣,好久不见,看妳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怎么没有从前一半精神啊?”
程洛欣低头跪坐在师父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洛欣长大了,经历多了,自然不像从前那般莽撞。”
“那妳还有心,参加本次的灵力修行吗?”广寒子看着她问。
“弟子从小到大的心愿,自然不会改变……”
程洛欣见师父接过自己的申请正要打开看时,坦然说道:“因为想不出成仙的目的,弟子一个字也没写。”
便寒子垂下视线,手不动了。“洛欣,当心愿成为一种负担,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弟子不知。”程洛欣如实回答。
便寒子见她眉宇间淡然诚恳,全不似以前浮躁天真,心中惊讶她的成长。要不是自己熟知她性子,他会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既然她长进不少,做师父的就该成全。
想到这里,广寒子正要开口──
“师父!不好了……有官兵围山……说是要放火烧宫!”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黄衣侍童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将殿中两人都惊了一跳。
两人一齐回头,直视黄衣侍童。“玉虚宫和官府素无瓜葛,怎会有人来……放火烧宫?”
“为首的是个年轻官员,他指明要见程师姐,还说……程师姐若敢不见,他立刻烧得玉虚宫片瓦不留!”
“林慎!”
程洛欣心思极快,立刻猜出了答案。
看着程洛欣飞奔出殿的背影,广寒子笑了。
自洛欣五岁被领进玉虚宫后,向来懂得礼敬师长,若不是此时心头极乱,怎会像现在这样,在师父面前大呼小叫、横冲直撞?
看样子,那个年轻官员对洛欣意义非凡啊!
他能为洛欣跑来放火烧山,自然也是喜爱她之极,自己这个做师父的,除了成全他们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手指轻弹,桌上的绿皮书笺随之燃起,转眼化为灰烬……
程洛欣心急如焚地跑出大殿,一眼就看见远处熟悉的男子身影,穿着官服骑在马上。
“林慎!你不可以这么不讲理!你不可以放火烧宫!”她边跑边叫。
林慎看着程洛欣朝自己一路跑来。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她身上那股飘然之味,让林慎一扫数月的郁闷。他抓住马鞭的手不禁紧握,脸上却不动声色。
“妳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他缓缓开口。
“林慎,就算你权势如天,也不可以在这里肆意妄为!”程洛欣跑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叱责。
林慎并不急于答话,而是贪看她芙蓉般的娇容,片刻才眼角一挑,哼声道:“本官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这一点,妳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他探身,陡然将毫无防备的程洛欣一把拉到马上。
从她手心传来的阵阵凉意,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程洛欣,妳不内疚吗?”他捏紧她的手,目光中却透着嘲弄。“数百年的道教胜地,因为妳的愚蠢,即将毁于一旦。”
本就内心澎湃的她顿时气结。“你……明明是你做的坏事,却偏偏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这人……简直无耻之极!”
“无耻?”林慎了然似的点点头,不顾她的反对,将程洛欣头上的方巾扯落。“是啊,再无耻也是妳逼的,妳自己要得道成仙,却把我推入地狱,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程洛欣停止挣扎,神情间隐隐流露出不安。“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玉虚宫的?又怎么知道我想修行成仙?”
林慎轻哼一声,目光锁住她晶莹白皙的脸,嘴角邪气勾起,不答反问:“妳说呢?”
“下山后我只和洛喜提过自己的事,你既然找到这儿来,八成是发现洛喜了,你、你没把洛喜怎么样吧?”她问,心中惊疑不定。
林慎高深莫测地看着她,还是那句话。“妳说呢?”
见他脸上毫无表情,程洛欣一惊,不禁颤声道:“难道……你迁怒于她,已经把她……”
林慎暗自摇头,原本想吓她一吓,见她如此脆弱,心中不爽,手却自动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了,妳是程洛喜的姐姐,自然关心她,可我为什么要告诉妳她的下落?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听出他话中有话,程洛欣顿时燃起希望。
“堂堂中书令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自然不会和我斤斤计较,小女子从前若有得罪,还请大人海涵……”
她话说一半,就被林慎不耐打断。“我这人向来随兴,不爱听这些空洞废话,尤其从妳嘴里说出来的……”
他不怀好意地在她脸上转了又转,见她被自己瞧得浑身不自在,才轻哼着说:“妳明白我的心意,我要看妳的实际行动。”
“实际行动?”程洛欣实在不明白。
林慎睨她一眼,忽然俯身在她耳边道:“这些个月来,我天天想杀妳的威风,毁了妳这身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之气,可偏偏见到妳,又情不自禁只想好好看妳、好好宠妳……我好矛盾,妳懂了吗?”
程洛欣听他如此表白,脸蛋早就酡红一片。
“大人喜爱洛欣,这点洛欣知道,可这和实际行动有什么关系,恕洛欣愚笨,请大人明示。”
“愚笨?是啊,明明天下多的是随我挑选的绝色美女,我却独独喜欢上妳这个愚笨的傻丫头。”林慎只能叹气。“实话说了吧,我不但抓住了妳那娇气十足的妹妹,还想打她五十大板,可想起妳,不免爱屋及乌,让她交代了事情后,就轻轻放过她了。”
程洛欣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意外之余深深瞅了林慎一眼,哑声道:“多谢大人为我法外开恩……”
林慎却不以为然。
“什么法外开恩,根本就是徇私枉法!洛欣,不是我施恩图报,叫妳也别老是嘴上说谢,却一点实际行动也没有。今天见到妳,我不得不说十分遗憾,看样子妳一点也没想起那两年里我们之间的感情……”
见她面色尴尬,林慎扬起俊眉。
“不过别以为这样,妳就可以逃避责任。告诉妳,妳今生注定是我的人,就算天涯海角都休想逃掉!”
忽地他弯子,贴着她滚烫的小脸,往身后一指。“妳回头看,我为妳带谁来了?”
程洛欣诧异地回眸搜寻,就见人群中出现一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少女面容。
雪白的滚边毛皮,黑亮的发披至腰,白瓷般的肌肤细腻如旧,只是过了几年,神态看上去成熟许多,不像从前那般稚女敕了。
少女的目光对上她,脸蛋不禁红起,带着羞愧走了上来。
“姐……”她低下头,小声叫着。
突然见到久别三年的妹妹,程洛欣惊讶之极。
“洛喜,妳怎么来了?”她诧声问。
“是大人……”说着,程洛喜瞥了林慎一眼。“他说姐姐想不起两年中发生的事,就带我一起来了。”
妹妹的话让程洛欣不免惊喜。“洛喜,妳知道我为什么会无故失忆?”
“呃……是、是我娘……”
程洛喜垂下眼帘,语言结巴,脸更红了。
“那天姐姐突然来访,不但我吓了一跳,就连我娘也吓了一跳。在妳来之前,我娘正在为我即将发配为奴的命运苦恼,见到姐姐,自然就像捡到救命稻草,她用巫术封存了姐姐的记忆,并让我到黎家寨子里躲了起来……”
“巫术?黎家寨子?”乍听到这两个词,程洛欣有些回不过神。
“姐,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娘曾是黎族的巫女,所学中就有一种封人记忆的巫术,没想到娘为了帮我,竟施展在姐姐身上。”程洛喜满脸愧色,声音越来越小。“姐……实在对不起……让姐姐在中书府替我为奴……我真是该死!”
程洛欣听她说明事情原委,这才恍然大悟,心中虽有不悦,但她生性随和,又见程洛喜诚心道歉,也不追究,只是轻轻道:“过去的事就算了,记挂在心上也没用,妳还是我的好妹妹,忘了它吧。”
“不,姐,妳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好痛苦,知道自己害了姐姐,偏偏又没勇气承认……”程洛喜抬起头望住程洛欣,眼中泛起泪光。“幸亏林大人派人来了,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简直如释重负。”
程洛欣正想安慰她几句,忽听程洛喜又道:“姐,我这次回中原,带来了黎家法术最好的巫女,她就在山下客栈里等着,咱们一起去,立刻让她为妳解除封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