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豁和佘应景的婚礼如期举行。虽然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场婚礼不一定能进行到最后,但拜天地的时候,都是同样的真心真意。
常季程确实也来贺了喜,那张棺材脸依旧缺乏笑容,但看上去比平时似乎顺眼了那么一点。杨豁和佘应景倒是希望白先生能来,但一直没看到白先生的身影,都有些失望。
不过也有很多人发现,今天这婚礼有些奇怪。杨豁结婚,他的母亲杨老夫人以及好友乔远山都没到场,随着发现的人越多,下面议论的声音也就越大。最不高兴的,恐怕该算拾儿了。他今天一睁眼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结果一看,主子结婚,老夫人没来,也没看见乔少爷的人影,就更加能够肯定,这婚礼恐怕有变故。
杨豁穿着大红礼服,一直都笑得很开心,像是丝毫没听到人群里的议论。拾儿左看右看都没能从主子爷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于是又自己安慰自己,兴许这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呢,爷在商场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总不能因为白先生的一番话,就真认定杨家有祸吧。
但拾儿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正当杨豁和佘应景夫妻对拜的时候,一大群人突然进入杨府大门,当首的几个,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礼者,高声喝问:“杨豁、佘应景何在?”生生把礼仪官那声“礼成”逼了回去。
全场一片寂静,都惊讶万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拾儿张着嘴,脸都僵了,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佘应景一把揭开搭在头上的喜帕,跟杨豁一起向问话的人看了过去。
杨豁苦笑一声,用只有佘应景听得见的声音道:“这皇上是不是也眼红我杨豁的财啊?竟然真的选这个时候来闹场,这不是存心让我信誉扫地嘛!”
佘应景微微一笑,随即又忧心地看了杨豁一眼。被杨豁挽着手后,她镇定了些,随杨豁走出中堂,来到院子里。
杨豁拱手道:“各位官爷,我就是杨豁。”换作其他时候,他可能还要贫上两句,但今儿这事却是他心知肚明的,也没有心思说笑。
“皇上口谕,宣杨豁、佘应景即刻进宫面圣。”说这话的却是一位公公,声音尖细似女子,一双眼睛却凌厉得很,仿佛一把亮光闪闪的匕首。盯了杨豁两眼,他又说:“你旁边的女子,是否就是佘应景?”等应景点头,他转身便往外走。
杨豁笑了一笑,低头对佘应景道:“咱们这就走吧。”可惜了,拜了天地,却终是没能等到洞房花烛。
佘应景也不说话,与杨豁两手紧紧相握,就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神色平静地走出了杨府大门。
等那群人一走,杨府顿时炸开了锅。拾儿手脚冰冷,好半天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却连杨豁佘应景的背影都没见到。
跺跺脚,他立刻又折回府来,也顾不得招呼那几百客人,到马厩拉了匹马套上马鞍就翻身骑上去。
难怪主子成亲这么大的事,都没见到老夫人出场;要是她老人家见了刚才那个场面,还不得晕过去!
而现在能救杨豁的只要乔远山,不管他为什么没有来,只有先找到他,才能想办法救主子爷!
这一切,也可以说是在杨豁的意料之内。
而且,他又赌赢了一次。如果今天带他和佘应景的人是刑部的人,则意味着更大的麻烦。现在却是皇帝宣他跟应景进宫,只要能见皇上,有说话的机会,赢面可能就更大。
尽避如此,他和应景紧紧交握的双手还是冷汗淋淋。那位公公跟他们一起坐在马车里,杨豁本试着跟他答话,那公公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于是杨豁也只好放弃。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杨豁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那位公公却只是闭着眼,不一会儿,马车又跑了起来,杨豁才想起,刚才进的,应当只是紫禁城的第一扇宫门。
马车再一次停下后,公公突然睁开眼,还是冷冰冰的:“到了,下车吧。”
佘应景抓着杨豁的手下了马车,不禁被眼前红墙黄琉璃瓦的层层围墙以及宏伟的建筑宫殿惊呆了眼。
“这就是皇宫吗……”她喃喃道。
杨豁笑了笑,“对,这就是紫禁城。”
那带他们入宫的公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发现他们并未跟上,又转过身来,“还在磨蹭什么!”
靠近皇上住的宫殿,马车不能进来,只能用走的。杨豁牵着佘应景的手跟在那公公身后,穿过一道道围墙,又经过一座座庭院,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先等着。”公公交待他们一声,躬身进去。
杨豁注意到周围的小太监一个个都屏风静气,正思量间,那公公又出来,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佘应景从那公公嘴里只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愣了,抬头看向杨豁,却看见他也是同样意外的表情。
“怎么?”杨豁皱眉急问,“皇上只传了她一个人?”
鲍公听杨豁问得颇为无礼,狠狠瞪了杨豁一眼,重复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杨豁无法,只得放了佘应景的手,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她,紧张道:“应景,你说什么话之前,先想一想……”她的性子拧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的,得罪了皇帝,那可是会被砍头的!
他猜到皇上可能召见他和应景,肚子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谁知变故竟然出在这里!但后悔也晚了。
应景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收回手臂,强自镇定一番,才跟着那公公进去。
佘应景低着头进入里间,眼角瞥见台上坐着一个人,身着明黄,知道就是乾隆,便跪了下去,虽是努力控制了,声音却仍是有些颤抖:“民女佘应景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好半天,万岁爷也没说话,应景心里忐忑,却不敢抬起头来。终于,她听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吧。”
佘应景缓缓抬头,这才看见当今天子的模样。乾隆在位已有四十六年,自然并不年轻了。只是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方脸宽耳,应景心想,原来皇上也跟普通人差不多。
老实说,佘应景从小对什么朝廷皇帝之类,都有些不以为然。家里长辈论起当年袁将军之事,有些说是皇上糊涂,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有些说是将军功高震主,崇祯明知是计,却还是杀了袁将军。无论理由是什么,佘应景都只认准一点,是崇祯杀了袁将军。袁将军明明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皇帝还是杀了他。
应景虽生于大清,但对于住在紫禁城里的这位皇上,心里却没多少尊重。如今见了乾隆,慑于天子之威,跪了下去,磕了头,却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乾隆见佘应景还敢直视他看,目光闪了闪,“你就是佘应景?”
“是。”
真正见到皇帝了,佘应景反而不是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她知道害怕也无用,如果像白先生所说,能为袁将军洗雪沉冤,就算丢了性命,也值得。
“听说,你家有三条祖训,其中一条说不许子孙为官?”
这皇上是怎么知道的?佘应景心里奇怪,仍是回答:“是。”
“佘家后人永远不许做官但必须读书,读书可知史、可知礼、可知忠孝为何物,而不致丧失良知沦为禽兽……”乾隆翻着什么折子念道。
应景迟疑了一下,说:“这正是其中的第三条。”
乾隆哼笑一声,说:“这和糰查得倒真清楚。”丢下折子,他又对佘应景道:“不许为官?你倒说说,你家先祖不许后世子孙为官,是出于什么理由?”
佘应景听到“和糰”二字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也不知那和糰跟皇帝说过些什么。
她皱着眉,坦言:“先祖没有明言,但据民女猜想,无非是出于两个理由。”
“哦?说来听听。”
她渐渐挺直背,“为官者,无论清廉与否,都会时时被人关注,佘家既然有秘密,怎么能让别人有陷害自己的机会?此其一。身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像袁将军一样忠君爱国,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心寒。先祖定下遗训,不许子孙为官,应当是失望于朝廷,此其二。”
乾隆盯着佘应景半晌,眯了眯眼,冷道:“你果然是读过两天书,不怕死得很哪!”
佘应景心中一凛,知道乾隆动了怒。她突然记起杨豁担心的样子,又记起自己的承诺,想了片刻后,抬头道:“皇上!您知道了袁将军的事,又知道我佘家与袁将军的关系,要杀我是理所当然。但皇上既然不是将应景送到刑台,而是召见民女,自然是因为皇上仁慈,想知道事实真相,有心还将军一个清白。佘家世代守护将军墓,是出于‘义’,却并不代表佘家不忠于皇上,望皇上明查!”说完,她再次拜了下去。
乾隆又是半晌没开口,然后才说:“你先平身吧。”声音却是缓和许多。
佘应景的一颗心暂且放了下来,她谢恩起身,乾隆离了座位,在书桌后慢慢踱步。
其实对于袁崇焕这个人,乾隆倒是早有定论。明朝的皇帝杀了袁崇焕,说他谋反叛国。但大清记载下来的密卷却写得很清楚,袁崇焕是被太宗皇太极用反间计所杀,虽然太宗杀了袁崇焕,私底下对袁崇焕却很欣赏,这个意思在密卷里也记录了下来。乾隆受了先祖的影响,出于政治考虑,袁崇焕这个人确实该杀,但对于袁崇焕的品格谋略,心里却是十分喜爱,反而痛恨崇祯冤杀人才。
对于守护袁崇焕之墓的佘氏一家,乾隆其实并没有多少责怪之意,还相当欣赏立下佘家遗训,连死后也守护在袁崇焕身侧的佘某人。正如佘应景所猜测的那样,乾隆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叫她来,不过是想看看佘家后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硬脾气。
乾隆转过身来,看见佘应景垂首立于下方,穿着一件大红嫁衣,想起和糰的折子上说她今日要与京城首富成婚,又想到这佘应景是佘家最后一个女儿,心里又有些看轻。
“佘应景,你若嫁人,佘家便再无子孙,更谈不上什么世代为袁崇焕守墓,如此言行不一,我看不是忠君,而是欺君。”乾隆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