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吴涯起床后,发现双脚的酸痛几乎消失了。
她捏捏脚,又拉起裤管。“奇怪,怎么脚踝的瘀青颜色突然淡了?嗯,我知道啦,一定是老天爷瞧我给二少爷欺负得可怜,不忍心再折磨我啦!”
她跳下床,换上衣物,开了房门,喜四已在门口候着。
“二少女乃女乃……”
“二少爷又要叫我过去,是不是?”吴涯既惊且怕地问。
喜四点点头。
“我不舒服,可以不过去吗?”
“二少爷有交代,无论二少女乃女乃有什么事,也要先过去书云斋再说。”
“我去便是。”他怎可能放过她呢?
吴涯认命地进了书云斋。
必展鹰不动声色地先审视吴涯走路的姿态,见她无碍后,才冷瞧她不情愿的脸庞。
她这是对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去把我放在外厅的书整理、整理。”一股恼意升起,他寒声吩咐。
今儿个是整理书啊?这个她会,吴涯将书全搬到地上。
必展鹰冷眼旁观,心中嗤笑。他且不理她,等她将书弄得一团乱时,再好好地修理她。
有了这样的期待,他顿生好心情,拿起书本吟读。听着后头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响,闻着房里的淡淡书香。关展鹰心中有些迷惑,他看书时一向喜欢安静,可此时明明还有“外人”在场,为何他一点也不会觉得受到侵扰?
他摇头甩开困扰的心绪,忍不住回头低望,想瞧她苦思无助的模样,却没见着想像中的表情。只见她坐于地,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粉女敕女敕的脸蛋细致无瑕,红红的桃唇微微上扬,头上的青丝盘绕成两个发髻,虽没有女子温婉的风情,但模样却清纯可爱。
她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些书,一页一页地翻阅,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你看得懂吗?”他冷讽,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悸动。
吴涯抬头望着那张瞧不起人的嘴脸,不在意地笑笑,接着按书本的大小、书名的笔划摆放,没一会儿便将书一一排列整齐。
“二少爷,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识字?”关展鹰一脸纳闷。
她点头。
他不信。她不可能识字的,女子识字本来就少,除非出身书香世家或是皇亲贵族才有机会,她既然两者都不是,又怎可能识字?
“你写个字来瞧瞧。”他一定要教她难看。
“二少爷,我写完字便可以走了吗?”
“行。”哼,待会儿非得将她骂得面目全非。
吴涯拿起笔,眼神溜啊溜地偷望他好几眼,接着俯身写出文雅娟秀的两行字:
自诩李太白,犹胜苏子瞻,傲视天地间,天下任我为。
井蛙不自知,空笑世人痴,男儿本自强,却忘在白食。
她真识字?听见门开了又关,人已走了,他却仍瞪着那信手吟写的诗句。
这个死丫头!要不是那日他正巧在树上听到她对十五大肆地抨击他,或许此刻他还会猜测诗中所骂的恃才傲物、井底之蛙、没有志气,只会“白食”的人是谁。
哼,她竟敢写诗骂他!真是跟天借胆了!他气愤难耐,胸口起伏不定,心中明白,这一回——
他惨败。
日子就这么飞也似地过去,转眼已两载。这日——
书云斋的庭院,树上的鸟儿吱吱喳喳地闹着,关展鹰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窗外,瞧着已冒出新芽的桃树,不禁想起诗经里的“桃夭”一诗,是祝福新嫁娘过门后,能使夫家和顺、家业兴旺、多子多孙……
想到此,听见肚皮一阵阵咕噜咕噜的抗议声,他无奈地叹气。
瞧瞧他所娶的女子,已快晌午了,还不见人影,她到底知不知道应该将他摆在第一位?他才是她的天啊!
真想不通她脑袋里都想些什么?怎么教她“以夫为尊”这道理这么久了,她还是依然故我,真是不受教。
敲门声响起。
必展鹰赶紧沉下脸,准备先训斥她一顿,再抬出三从四德的道理,好好地对她说教一遍。
“进来。”他冷寒着语气。
“二少爷,二少女乃女乃说她今儿个不过来了。”负责每日去请吴涯来书云斋的喜四,听出关展鹰的语气不善,提心吊胆地禀报。
来的不是那死丫头,已经教关展鹰非常不悦了,再听见那死丫头说不过来,他气恼得霍然站起身便往外走。
哼!她敢不来?她好胆敢不来?
他气冲冲地走向暖坞阁,却没发现想找的人儿,顺手拦阻路过的丫头喜七。
“那死丫头呢?”
喜七让关展鹰的怒气吓得连话也说不出,只好用手比了比东北方的仓库,那是屯放牧草的地方。
必展鹰怔了怔,往仓库走去,不解她去那儿做什么?
走进仓库,他一眼便瞧见趴伏在牧草堆里的罪魁祸首。
她躲在草堆里,身子偶尔动了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必展鹰无声地走过去,见她眼前有一窝蛋,她目不转睛地瞪着瞧,那圆滚滚的双眸变成斗鸡眼,模样可爱得令人发笑。
他在她旁边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冷漠。
“你在这里干什么?竟敢不过去我那儿?”
吴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不悦,她急急地拉他坐下,悄声警告:“嘘!别大声嚷嚷,快出来了。”
快出来了?什么东西?关展鹰正想问时,蛋有了动静,只听一阵轻微的碰撞,蛋壳裂了,黄色的雏鸭冒出头,好奇地望着吴涯与关展鹰,接着其他的蛋也被挣破了,一只只雏鸭出现在眼前。
“六只,六只耶!你瞧,它们好漂亮呦。”吴涯欣喜万分地捧起小鸭子。
必展鹰盯着眼前灿亮的笑颜,胸口一阵发烫,忽然想起与她相处至今,她从不曾用这么高兴的表情对他。
在他面前,她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惹怒他而受处罚。
原本,他也满足这样的优势,他喜欢她凡事听他的,但偏偏她就是有本事惹他生气,让他忍不住出言伤她,直到她愿意顺从为止。如今,这发自内心的笑容却使一切都变了。
他不想要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来找他,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跋扈;他不想要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躲他,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恶劣;他不想要她小心翼翼地侍候他,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暴君;他想要她的微笑,想要她心甘情愿,想要她与他聊天,分享她的喜悦……如同此刻。
他的沉默教吴涯蓦地僵住,收起笑脸。她为了即将孵化的小鸭而不去服侍他,他肯定要找她算帐了。
他会怎么对她?瞧他直勾勾望着小鸭,一句话也不说的模样,他该不会要抢走它们吧?
“以后不用丫头们叫我,我每日定会去你屋里,你让我养这些鸭子,可好?”
听她讨好拢络的语气,原来是怕他对这些鸭子不利,他真有这么差劲?
他胸口一闷,起身,往回走,衣摆却让她给抓住。
“你让我养这些鸭子,好不好?”
他不喜欢她眼中的自己!“放手,你爱养这些笨鸭便养,干我什么事了?”说完,他阴郁地离去。
这么说他是肯让她养了。“宝贝们,你们可以住这里了,太好了!万岁!”她雀跃地跳起来,在仓库里大声的欢呼。
“其实二少爷也没那么坏啦!”
因为这次关展鹰没有刁难,所以吴涯觉得他也不是这么讨人厌了。
翌日,一大早,吴涯欢欢喜喜地到关展鹰房里,她勤奋地替他泡茶,为他准备小点心,并主动帮他整理屋里,胡乱地掸了一屋子的尘。
“够了。”关展鹰受不了,出声制止。
不知道是不是希望这死丫头不要怕他的关系,这回他一点也不生气。
“二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冷瞧那笑咪咪的表情,关展鹰觉得自己的心情竟因而舒畅起来。他本来就知道她模样生得极有人缘,但此刻诧然发现她已不再像个小丫头,她的身段、体态多了点女人的风情。
“你会下棋吗?”
“下棋啊,会一点。”
“会一点也算不错了,去把柜子上的棋盘拿过来,咱们下盘棋。”
吴涯将棋盘端来。“这种黑白棋啊,我只会下五子棋。”
“这叫围棋,不是黑白棋。你既然只会五子棋,那就下五子棋吧。”
两人静静地放棋子,关展鹰坐姿端正,神态沉静;而吴涯没多久就像小虫般的动来动去,她一下子跪在椅上、一下子搔搔头、一下子抓痒、一下子伸懒腰,再不便是啧啧有声,又是皱眉又是叹气。
若在以前,关展鹰一定会发怒地要地老实坐好,规矩地下棋。可这会儿因他不愿吴涯再拿祸害似的眼神看他,所以他忍住想斥责的,甚而开始欣赏起她丰富、生动的表情。
像她若是设下陷阱,她一定是左看右望,一副没事的模样;她若是不知该怎么下,就一定哀声叹气,搔头抓痒;若他故意下错了,她便露出贼兮兮的笑,认真地乘胜追击。
这丫头真是有趣,光看她的表情跟动作,就足以乐上一整天了,难怪大伙儿如此喜爱她。
最后,关展鹰让吴涯下了个平手,就当他对她的善意表现。
晌午时,丫头们送饭菜过来,吴涯欣喜得意地布置饭菜。
“今儿个这几道菜是我特别要丫头们为你准备的呦!”就当是他准她养鸭的谢礼。
必展鹰瞧瞧那些菜,都是些南方菜,其中一盘卤鸡腿特别显眼,她说是特别为他准备的,他何时说过喜欢吃这些菜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他问出疑惑。
“我不知道哇,但这些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尤其是卤鸡腿,我最爱吃啦,而且它们全是我们家乡的名菜喔,我觉得你应该也不会讨厌才是,你不喜欢吗?”
必展鹰望着她热络讨好的笑颜,原来她是想端出最好的佳肴来宴请他呀!
“还好。”他柔下嘴角,心里升起一股舒服的暖意,他就接受她的诚意吧,反正他也不挑食。
“来,我帮你添饭。”
必展鹰接过饭碗,见吴涯站在一旁。“你也陪我一起吃吧。”
“啊?我?”
她意外的表情,教关展鹰想起以前总是故意要她站在一旁伺候他,难怪此刻邀她一起用膳,她会如此惊讶。
“是啊,难道你不饿?”
吴涯打量他一脸的和善,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形,不晓得他是不是哪根筋不对了,她还是乖乖地听他的话坐下来吧,免得一下如他的意,他又翻脸。
“你平时都在哪儿用膳?”瞧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好奇地探问。
“服侍你之后,时间还早就去娘那儿一起用膳,时间若太晚,就在膳房胡乱吃了。”
“你没陪娘用膳,难道她不奇怪?”
“不会啊,我告诉她,我是在书云斋吃饭。”
他这样叹压她,她为了怕娘亲担心,竟没透露一字半句。关展鹰心一揪,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恶至极。
这丫头明明是贪玩的性子,成日就想着怎么躲他,再不就是带一群扁毛畜牲去溪边遛鸭,为何她对娘亲竟能有如此的孝心、体贴?
而既然她有心,那又为何不用在他身上?还得劳他成日盯着她才行,难道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如娘亲重要?他才是她的天,不是吗?
等等,等等,关展鹰,你嫉妒了吗?你竟然跟娘亲计较起在这丫头心中谁重要,你又不喜欢她,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在乎啊!
“二少爷?二少爷?”吴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必展鹰回神。“做什么?”
听见他微露防备的语气,并神情古怪地瞧着她,吴涯只是耸耸肩,不以为意,反正二少爷一向诡怪难懂,她习惯了。“我是要告诉你,我吃饱啦!你若没事了,我想去看看我的鸭子,可好?”
“你去吧!”
瞧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关展鹰心中郁闷,也有些不是滋味,显然号称关外人中之龙,仕女们心中爱慕对象的他,并末吸引这朵南方小花的注意。
呃……当然,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会因此而失望、忧闷的!
雏鸭在吴涯的细心照料下,只只健康活泼。
她每晚都快乐地含笑入睡,可今夜她做了个梦,吓得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梦见小鸭子让关展鹰给扔到山沟里去了!
外头一片漆黑,她不放心鸭子,因此端起烛台,走出门外。
小鸭子养在放牧草的仓库边,她为它们造了间小小的鸭舍,走近后,将烛台往鸭舍一照,她整个人一震。
鸭舍里没有半只鸭子!梦境瞬间与现实结合,她转身便跑向关展鹰的屋里。
必展鹰在房门被撞开的刹那便已清醒,才听见呜咽的哭声,吴涯已扑到他身上,对着他的胸膛一阵胡乱的槌打。
般什么!
“你还我鸭子,还我鸭子!”她哭着打他。
“你这是在做哪门子的梦?”他轻而易举地制住她挥打的两只手。
“鸭子不见了,你把它们扔到山沟里去了。”吴涯伤心地指控。
“我什么时候把它们扔了?你又什么时候看见了?”关展鹰耐着性子问。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我梦见的!”吴涯哭喊。
青筋在关展鹰额上浮起,他迅速将吴涯抱起。
“你把那些该死的鸭子养在哪里?”
“仓库边,连一只都没有了,你把它们扔到山沟里了。”她在他耳边嚎啕大哭。
必展鹰二话不说往仓库走去,鸭舍里果然没有半只鸭子。
“大鸭呢?”
“在草丛里。”
他拨开草丛,见小鸭全卷缩在大鸭身旁熟睡。“这是什么?”
哭泣声瞬间停止,吴涯挣扎着想下去。
“别去惊动它们,数看看有少没有?”他寒着脸要她亲自点货。
一、二、三……吴涯还真数,关展鹰黑了脸,最后帐算清了,她摇摇头,然后羞愧地低着头。
必展鹰转身将她抱回暖坞阁,放在床上,瞪着她不语。
“我……我……对不住……”
“你随便做个梦便认定我有罪?”他火气全开。
“我……我……”他那模样还挺吓人的,她想找娘,有娘在她就不怕了,可三更半夜的,大伙儿睡得正熟,哪来的人呀?
“那那……我让你打回来好了。”她闭上眼,认命地等待他的惩罚。
必展鹰是想狠狠地教训她,她好样的,竟敢污蔑他,而且只为了几只扁毛畜牲。
可瞧她脸上沾着泪珠的模样,不知怎地,他忽然没那么气了,不但如此,胸口还缓缓地热起来。
他是怎么啦?竟忍得下这种不白之冤,而且心中不但不恼对方,还对那沾着泪珠的脸庞涌出一股怜惜,难道他……
不,不可能,她离他的标准太远了,他绝不可能对她……动情。
“明儿个亲自下厨,做几道菜向我赔罪。”他甩甩头,粗声地吩咐,神情狼狈地迅速离去。
吴涯睁眼。他没打她?那可赚到了。她傻呼呼地沾沾自喜。
呼,好险,本以为这下子惨了,想不到只要煮几道菜向他赔罪就好,想想,二少爷这个人也不是那么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