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锁魂剑 第三章

沉寂的夜,打铁声仍不断。

长年高温的暗室,熔炉旁随意堆放着无数剑枝。

正中央高大英挺的身子,仍持续忙碌地动作,夜以继日,不曾停止。

当一把长剑又被夹杂愤怒的力道往旁一丢,和地上其它剑枝沦为同样下场,发出清脆的掉落声响时,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按住了他。

缥缈芳魂翩然而至,素白而清灵的影,抚平他的躁怒。

“你仍是不懂照顾自己。”她抬手拭去他俊颜上的热汗,黛眉轻蹙。

他放下工具,黑眸因看见她而绽放光彩,“妳,来得早了。”依照惯例,最快也得明日才能现身。

“因放心不下你。”她幽幽叹息。

“别为我担忧,依魂,妳只需笑着陪伴我身侧。”他揽着她,出了暗室,沁凉的夜间气息包围住两人。

她偎着他,漫步在月光下,笑容哀伤,“是啊,只因相聚时光是这样短暂。”

他的心一紧,用力握住掌中的冰凉小手,不语。

地上投射出的人影只有一道,只属于他。

她的眼悄悄一黯,她没忘,她是不存在的,她什么都不是。

“剑生……”她抬首,望着身畔那伟岸的俊挺身影,水眸迷离。“我们……或许不该……”

“嗯?”他回眸,不解。

“我……只会耽误你。”垂下螓首,轻柔的嗓音飘荡微风中。

一直都忽略了,他是那样完美呵,拥有实体血肉、真真正正的“人”……而她,只是一抹恍惚存于天地的剑灵。他铸剑之技高超绝伦,向剑生之名无人不晓,合该有着璀璨美好的前程……

她却自私的霸占他好久好久。

他的天地宽阔,她的世界却只有他一人。

她依他而生,为他而存,于是以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否牵绊了他──

“耽误……妳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咬着唇,她不敢抬首,回避他的眼神。

久久,他再无任何只字词组。直到她察觉他怪异的沉默而抬首之际,身子被猛然一扯,撞入他怀中。

惊呼一声,望进他的眼,四目交缠。

“依魂呵依魂,妳最是懂我,怎生说出这样傻气之言?”他低嗄地轻语,抚上她冰凉苍白的颊。

“剑生……”

“铸剑,是我此生无法停止的使命,而妳,我重视更甚于生命!”深浓的眸燃起火热,“妳因我而生,我却再无法离开妳;妳的身体有我的血,我们早已是一体,密不可分……”

她激动得眼儿迷蒙,泪水潸然而下。

“我感觉不到妳的泪,妳的体温;然而妳的知觉,妳的痛楚,却明明白白的烙入我心,懂吗?傻依魂……”

晶莹的泪再也止不住,她投入他的怀抱哭泣。

他的话让她动容,让她释怀,所有的一切她都不顾了,只愿惜取眼前,日后的结果、最终的结局,她再也不愿去想──

夜风轻拂,卷带出一缕淡淡的莲香。

屋前宽敞处,一座莲池静静沉睡于夜中,满池高雅清莲躺于水面,圣洁灵净之姿,令她看痴了。

这是他为她而造,只因那素莲的清雅、涤尘、月兑俗之气,像极了她。

让他在每回孤单寂寥,思念之情无处发泄之际,看花思人,成了他心灵寄托。

向剑生轻掬一朵素莲,眷恋而轻缓地,怔然出神。

依魂轻轻一笑,知他心意,下一刻,她忽地难得顽皮,纤手一推,将措手不及的他推入池中。

他先是一惊,重心不稳的身子在落水前一瞬,敏捷地快手一拉,将正露出笑意的人儿一同卷入怀中,随后平静无波的池面顿时水花四起,两人一起落入莲池中。

“真顽皮。”他浮出水面,浑身湿透,微笑轻斥。

她挣扎起身,没料到他竟连她一起拉下水,“你才坏。”

水花溅上她的脸,点点透明水珠在她白皙雪肤上,更显晶莹。

他伸出手拭净她娇容上的水渍,粗厚的大掌沿着曲线移往她粉色唇瓣,轻柔摩挲,头抵她的额,轻叹道:“依魂呵……妳那样美丽,又那样不凡……若能永远将妳锁在怀里,那该多好?我真不愿放开妳,不愿呵……”

她闭上眼,沉醉在他柔情抚触中。

“既是如此,就牢牢的抓紧我,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直至世上所有一切都枯萎,都腐朽,直到我的形体毁坏,魂魄飞散,我仍是不会离你而去……永远是你的剑,你永远的依魂……”

他动容地将她揽住,彷佛要将她揉入身体里。

没有人知道,冰冷孤傲的铸剑师向剑生,一双冷眼望世,却有颗火热的心,只为她而燃烧──

“今日,有客人吧?”依偎在他怀中,她舒适地半闭着眼,微笑。

“妳知道?”他爱怜抚梳着她的发,不甚在意地问。

他心中只有剑,只有她,其余一切,他根本不在意。

若非她提起,那沈碧湖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是个美丽的姑娘呢。”她继读说,眸儿轻垂。

“妳看得见?”

“不,感觉得到。”她摇首,犹记得那双柔女敕玉手轻抚摩挲的触感,“力道很轻,很柔,带着好奇,专注,疑惑,还有悲伤……”

那复杂的思绪意念,由她的手清晰地传入她心中。

“是吗?”他只是淡淡一问。

“她喜欢你!”她抬首望他,下了结论,“我可以清楚感受得到。”

“那又如何?”

“你──”她微怔,怎料得到他竟是这样冷淡?

“难道妳希望我响应她的感情?”他眉心一蹙,反问。

那沈碧湖眸中暗藏的情愫爱慕,他当然懂得,也看得清楚明白,但他永远不可能对她动心。

“我……”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呵!但……

“我无法阻止他人的意念,但我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依魂。”向剑生叹了口气,将怀中人儿圈紧,“除了妳,我的眼里容不下其它。”

“你真傻,剑生。”她喟叹,为了她这样一缕缥缈虚幻的魂,值得吗?

“妳值得,依魂。”彷佛心有灵犀,他开口。

她再无言,静静躺在他怀中,闭着眼,唇角含笑,安详而美丽。

当真能什么都不顾吗?一直被压在心底的不安悄悄冒出头,她握紧他厚实的大掌,企图汲取些许温暖和力量。

她只求眼前这般的美好甜蜜能再多些,无论如何,她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

月儿不知何时隐去,天际隐约露出鱼肚白。

“天已将明,回去吧。”躺在他怀中,她轻声说。

他点头,利落地抱她起身上岸,行经之处,皆留下一片湿濡水痕,她与他并肩而行,轻薄素衣却干燥如昔,灵动悄然的身形显得飘忽而带着些许朦胧。

向剑生回房净身换衣,此刻天际不过微亮,竟已传来敲门之声。

他不觉眉心轻拧,他素来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打交道,连朋友也无,如今有访客清晨来访,实不寻常。

大门一开,竟是大队人马阵容在外等候。

一顶豪华大轿停于门前,四周皆有守卫护持,散发出肃然森严之气。

一位中年男子自轿中缓缓走出,目光犀利,傲然而立,浑身夹带一股强烈而不容忽略的气势。

“如此时刻冒昧来访,吾乃当今圣上胞弟六王爷。”他昂扬而立,清朗的嗓音报出了身分。

向剑生毫无反应,只是淡道:“王爷突如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他不亢不卑的态度令六王爷有些恼,却又暗暗折服,只得又道:“敢问阁下便是名满天下,传闻专铸名剑的铸剑师向剑生?”

他对于这样的恭维也彷若听而不闻,连眉都未挑一下,“我正是向剑生。”

六王爷面露喜色,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本王听闻向公子手下创出之剑个个皆属非凡,特别是数月前甫破炉而出,一把拥有灵性的奇异旷世之剑。”

向剑生眸中忽而光芒一闪,快得来不及捉模,“这全是外人夸大其词。”

“是吗?本王欲见识那把旷世之剑,不知可否?”虽是询问之言,然神态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向剑生冷冷一笑,“王爷慎重来访,恐怕不只是纯粹欣赏我的剑吧?”

“哈,好一个向剑生,果真聪明!”六王爷朗声而笑,目露精光,“三个月后便是皇上大寿,本王欲送一把奇剑当贺礼,希望向公子割爱,无论多少代价,本王皆愿意付出。”

“这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他沉凝着脸孔,万分坚决。

“你竟敢拒绝本王,向剑生,你胆子未免太大!切莫忘却站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六王爷脸色一变,怒道。

向剑生却是无视于他的怒气,仍是冷漠以待,“我的回答已万分清楚,六王爷请回吧。”说着,傲然转身,便要将门合上。

“站住!”六王爷气得面色铁青,不能容忍有人如此藐视他的权威,“向剑生,抗拒本王,你可知会有何下场?”

“大不了一死。”无畏无惧地轻轻一哼,向剑生连回首也没,“而即使我死去,也不让任何人拥有那把剑。”

“你……”六王爷被他的话震慑住,一时间开不了口。“好,向剑生,除非你能在皇上大寿前铸造出一把更好的剑,否则届时休怪本王无情!”

在大门即将关上之际,向剑生冷冷抛出一句,“我可以为你重新铸造一把剑。”

“哼,别以为能敷衍了事,若是届时这把剑比不上那把灵剑……”六王爷正要撂下狠话,却被他打断。

“即便是如此,你带回的也只是我的项上人头,休想碰剑分毫。”

六王爷再度被他坚持护剑的决心气魄慑住,不由得问道:“为何你以命相护,就是不肯交出那把剑?”

向剑生缓缓回首,嗓音轻吐:“它,不只是一把剑──”

六王爷挑眉,不解他话中之意,只命令道:“总之,本王给你三个月期限重新铸剑,三个月后的此时,准时来此取剑,把握时间吧!”

话落,一如来时的傲然,喝令众人马起程离开。

他拧着眉,垂眸深思,直到那群不速之客消失无踪,他旋身进屋,对上厅里那双忧愁的眸。

“剑生……”她轻叹。果真……麻烦已至。

“什么都不用说。”他沉声,在椅上坐下,神情冷然如昔。

她自是明白他的性子,走上前,张口欲语,却发现自己的躯体逐渐淡化。

低垂的美眸敛去哀伤,她用最后的时间握住他的手。

“依魂。”他挣扎痛苦的眼神落入她的眼,她怜惜不舍地伸出柔荑抚上他的颊。

相对无言,她带着最后的美丽浅笑,消失在空气中。

他覆上自己的颊,感受着她指尖残留的冰凉,望着那柄黑铜色长剑,心中已有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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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他反而不再铸剑。

终日流连驻足莲花池畔,对着满池盛开的花儿深思凝望,或是闭锁门户,镇日望着黑铜长剑怔然出神。

“依魂……”他轻柔低唤,眼里相思欲狂。

好多天了,为何仍不见佳人芳踪?他闭上眼,沉重郁结地长长叹息。

一阵柔软冰凉的触感缓缓自背后贴上,抑郁焦灼的心蓦然平顺,他双眼未睁,刚毅的薄唇却淡淡扬起。

“为何……还不动手?”飘忽的叹息在风中轻扬。

依魂自身后环抱住他,芙颊轻贴他宽厚的背,绝美的脸容写着担忧。

他只是笑,揉着她飘逸长发,“妳不是要我收手?”

“此事非同小可。”依魂飘柔的嗓音夹带忧虑,“期限已不足三个月,若无法如期铸成……”话末,长睫颤动轻垂,“就把我交出吧。”

“不。”他收紧手中力道,坚定无比。

宁可一死,也要保全她。

“那么……为何不再铸剑?”

“已经无此必要。”

自六王爷来访后,他忽地领悟到,她,是世上独一无二,再也没有任何一把剑及得上。

无论用何种方法、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铸造出另一把超越她的剑。

至此,他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于是,他从此不再铸剑。

“期限若至……你将要如何?”她叹息,为他的处境忧心不已。

“那已经不重要。”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毫无畏惧,重要的是,只求保全她。

“不,不要那样,剑生。”她有些急了,扳过他的身,“再试一次,好吗?”

他无言,与她水灵灵的美眸相对。

“再试试,你一定可以,好不好?”盛着焦急的眼几乎掉下泪来,“别为了我……不值啊。”

“值得。”他柔情眷恋地捧起她苍白的娇颜,再度深情重申,“莫再怀疑我的心意,妳值得,依魂。”

“剑生……”她急急摇首,动容又心疼,“既是如此,就再试一次,你是名满天下的铸剑师,一定没问题,对不?”

拗不过她的恳求,不舍她眼里的忧伤,他缓缓地点了头。

她稍稍宽心,偎在他怀里,“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知道你可以。”

向剑生只是揽紧她,不语。

他心知肚明,天下再无一把剑能与她相提并论。

“告诉我,你能完成的,是吗?”她不死心,坚决要他答复,“你可以铸成超越我的剑吧?剑生,为了你,也为了我……”

“……嗯。”他终于点头,将叹息压抑在心中。

“若失败,便将我交出。”

“不可能!”他飞快拒绝。

“那么,就非得成功不可。”她低声说,明白他即使同意动手铸剑,却是为她勉强答应,既是无心,又如何能成?于是,她故意逼他。

他亦明白她的用意,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眸中已写着坚定。“明日,我便起程出外寻铁。”

她终于放心,抱紧他,轻声呢喃:“我会等你回来……”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妳。”

她笑,泪光闪闪,“够了,有你这句话便已足够,剑生──”最后的话音消失在他炽热深情的唇间。

她叹息,几乎被他烧灼,被他融化;她晕眩,沉醉了,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摊泥,让她再无暇思考忧虑两人注定没有未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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