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除夕夜是一年之末,取意把一年中最后一夜去掉,除旧布新,谓之除夕。
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高高兴兴地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丰富的年夜饭。
乔府也不能免俗,全家团圆地在大厅里吃年夜饭,就连曾被断言活不过上元的乔三少爷乔文华也在座。
或许是因为这节日的气氛,也或许是见儿子能够自行下床吃年夜饭,乔夫人一顿饭下来是眉开眼笑的,甚至还挟了菜给殷母,亲切地唤了声“亲家母”。
年夜饭后,乔文华坚持留在花厅中与众人一同守岁,听见屋外不时传来炮竹声响,甚且有锣鼓咚咚声伴着,丝毫不复冬夜的寂寥,反而觉得热呼呼的。
“文儿,你若累了就让小小扶你回去歇着。”
乔夫人每说不到几句话便要转头叮咛一句,而乔文华也总是微笑着点头。
“我会的,娘。”
殷小小在一旁坐着,众人的话题她全搭下上话,只能陪着干笑。
男人们从古今闲话聊到现今天下经济大势,女人们则是说些有的没的,让她听到快打瞌睡。
“小小,累了吗?”乔文华体贴地注意到她的异样。他今晚许是受到节日的感染,精神特好,但她却一反常态,安静得令人不习惯。
她摇摇头,“你聊你的,别理我。”
而他也真的就转过头去没理会她。虽是她自己说的,却也真不是滋味。
“四姊年纪也到了,三娘说要为你寻门亲事了呢!”
亲事?听到熟悉的字眼,殷小小打起精神倾听。
乔府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皆已出嫁,后头还剩下五个怀春少女。
四小姐羞怯地与姊妹们笑闹,“别说我,你们自己呢?大娘也说该为你们谈亲事了,我们年岁相当哪!”
“呵呵……长幼有序,当然是四姊你先喽!”
“四姊,”年纪最小的八丫头好奇地托腮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哪有机会啊?”五小姐挤眉弄眼地说:“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机会认识足以倾心的公子?”
八丫头闻言嘟起可爱的小嘴,“说得也是呢!”
她好讨厌缠脚喔!痛死人了不说,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没人扶便走不了路,根本跑不了多远,出门只能坐着帷车,待在车中犹不能探头张望,会让人嫌弃不端庄。
但若不缠脚,便没有人家愿意娶。
下了花轿,亲戚们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下轿的那双脚是否达到小巧的标准,若觉得太大,还会原轿送回呢!多可怕!
所以痛归痛,她可下敢学那些大胆妇女放足啊!
“唉!所以找位口碑良好的媒婆也挺重要的……”
再不然就靠着闺中密友口耳相传,看看谁家兄弟俊美能干,值得托付终身。
听到这儿,殷小小突然插嘴道:“你们想嫁怎样的夫婿?”
桨米桨众女讨论自个儿的私密事,原是没注意到一旁的新嫂子的,因为听过六小姐乔依人的宣传后,众人早当她是瘟疫般避而远之,而今她自己开了口,难免引来众人注目。
三嫂子无疑是与她们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
她们谨守闺训,笑不露齿、坐不摇足,不高声喧哗、不管男人的事,闲来无事是待在家中绣花、学琴,或者到友伴家中聊些女儿家的体己话,特殊的节日才能出门遊玩,是最令人期待的日子。
而三嫂子,出身市井,喜怒明显,成日抛头露面,女儿家该会的才艺一项也不会。
而且她们最大的不同是──她们个个缠足,有双小巧的三寸金莲;而三嫂子则否,是双天足。
虽然她们痛恨缠足带来的束缚,但却又矛盾地鄙视未缠足的女子。
所以或多或少、有意无意的,她们冷落这位新加入的家庭成员。
五个姊妹面面相颅,怎也没想到她会自己开口攀谈。
殷小小笑着又问了一递,“你们喜欢怎样的夫婿?”
年纪最小的八丫头眨了眨眼,她没姊姊们有那么深的成见,早对这个与她们不一样的嫂子感到万分好奇了。只是爹不准她们去打扰三哥哥,三嫂子也少出园来,所以没机会认识。
“嫂嫂也想同我们聊吗?可是你已经嫁给三哥哥啦?”
“谁规定嫁人之后,便不能帮人指点姻缘呢?”殷小小昂头笑道。
“指点?”八丫头睁大眼睛。
这时乔依人冷言暗讽,“妹妹,你忘了她本来是江湖术士,便是靠着这点伎俩使计嫁给文华哥的吗?”
嗄?听到一向柔婉的六姊出口如此不客气,八丫头愣了愣。
“没错呀!”殷小小不以为忤,反而故意笑得很甜蜜,“我这点伎俩还挺有用的,至少还没有哪家姑娘向我抗议过所遇非良人的。”
“嫂嫂,你真是帮人算命的?”八丫头好奇地靠过去了一点,“怎么算呢?”
“就这样──”殷小小抓起她的手,指向她掌心里的掌纹,“看这个喽!”
被她逗起兴致,八丫头也盯着自己掌心看,“怎么看?”
“你瞧啊,你的姻缘线明显……”叽叽咕咕的,殷小小当做哄小妹妹,绝活尽出,引得其他女人也好奇地凑过来。
“嫂嫂,你说的是真的吗?”不一会儿,八丫头看着她的目光已经转为崇敬。
她扫了眼周围的娘子军,笑道:“不说这个,你们倾心哪家公子也可以告诉我呀!我在街上讨生活,听到的闲言闲语总是比你们多,可为你们鉴定一番。”
四小姐让她说得有些心动,害羞地瞄了眼其他姊妹,才细声说道:“嫂嫂,我的姻缘又在何方呢?”
“本大师看看……”殷小小装模做样地左看右看,看看她的手后,又看看她的脸,观了半天才道:“嗯,恭喜四妹,今年红鸾星动,必能嫁得好夫婿,只要往东去求即可。”
“东……”四小姐想起了中秋月圆赏月时,遇到的俊伟公子,便是在城东的佛庵邂逅的……难道他便是她的姻缘吗?她模了模挂在腰间刻有“林”篆字的玉珮,双颊不禁红若火烧。
众姊妹见她这模样,伯是心里有数,纷纷对嫂子看姻缘的功力瞪大了眼。
“嫂嫂,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嫁呢?”八丫头又问。
望向她,殷小小笑道:“你呀……出嫁的年纪会是所有姊妹中最幼的。”
咦?八丫头双眸一亮,小小年纪犹不懂害臊,只感到新鲜与期待。
现在最早出嫁的姊姊是在十六岁时……她今年十三岁,会多早呢?
见状,其他小姐们也蠢蠢欲动,正待问出口,一只枯瘦的手伸了过来。
“小小,我累了。”
乔文华笑着说道,环顾一眼众姊妹,“谈什么呢?”
众姊妹们红了一张芙蓉脸,不答话,八丫头却道:“这是姑娘们的话题,三哥哥你不能听。”
“哦?”他低头看向殷小小,其实很高兴她与姊妹们相处融洽。
殷小小起身,细心地发现他面容上的疲惫,于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转头朝众小泵们笑道:“欢迎来坐,你们三哥也欢迎你们的。”他的院落太僻静了,有些寂寥。
众女看着他们相扶离去的背影,久久不知谁先吐出一口气道:“谁说他们是权宜婚姻呢?三哥看来很疼嫂子呢!”
众女讚歎欣羨之余,只见乔依人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米米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正月初一,少不了的活动是放爆竹,岁首岁尾交接的时辰一到,京城里的爆竹声震天价响,如击浪轰雷,彻夜未停,直到清早。
初一到初五,妇女忌讳不得外出,直到破五之后妇女才能开始往来拜年。新嫁娘也于此时回门,大街上香车绣帷,塞街填巷,到处是归宁的新妇。
殷小小由于和殷母同住在乔府,也就没什么归宁问题了。
年初七,俗称人日,乔府未出嫁的姊妹们,齐湧来兄长居住的厢房,与嫂子一同剪綵,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奴仆们备来一壶又一壶桂花酿、甜茶,还有一盘又一盘果子、点心,房里彩纸四散,屏风上、镜台前四处贴满了花、鸟、鱼、人等美丽的图案,甚至连众人头上也戴了彩纸。
乔文华让姊妹们怂恿着试做生平第一张剪綵,剪的是最简单的梅花,毫无技巧可言,却让姊妹们把它戴到殷小小的头上当奖励。
这一刻,兄妹亲情似乎不再那样遥远。
“三哥哥,我有句话要跟你说。”八丫头偷偷地挨到他身边,小小声道。
“什么?”他微笑着低下头。
“恭禧三哥哥成亲了,祝你和三嫂嫂白头偕老喔!”她开心地笑了。
乔文华眨眨眼,胸中升起一股感动。
“谢谢你,八丫头。”他也小小声地回道。
娘只生了他一人,没有同母的兄弟姊妹,加上娘不许他与其他庶出的兄弟姊妹太过亲近,所以他与这些异母姊妹一直是疏远感多过于亲近。
“嘻嘻,不客气。”八丫头一地坐上床沿,与兄长一同看着前厅女人们玩闹、猜拳、暍花酿,小脚晃呀晃的。
“八丫头怎不过去玩?”他问道。
小孩儿爱闹,怎坐得住陪他呆看?
“三哥哥,你喜欢三嫂嫂吗?”她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问,见他微笑点头才又继续道:“我也喜欢喔!”
她让她们能够进来三哥哥的房间玩呢!扁是冲着这一点,她便变节地投向三嫂嫂了。
六姊总不许她们来吵三哥哥,说三哥哥需要安静──可如今三哥哥好好的呀!他也没说不行。
八丫头开心地与往日高高在上的乔文华聊了一会儿后,便让姊姊们招呼着回去了,临行前还念念不忘地定下上元节一同去看灯会的约定。
房里一下子少了四个女人,虽彩纸仍散置四周,还是显得冷清多了。
乔文华不知何时下了床,走至前厅,正好瞧见她拿下头上的梅花彩纸折好。
妹妹们相约去看戏听曲了,留下小小一人,想必她心头不是滋味。
他拿过她手中折好的纸花,“愿意陪我一同出去走走逛街吗?”
殷小小闻言皱眉地说:“你这身子想拖累谁?跟你出去不如窝在房里喝茶、吃果子。”
其实她对他的身子并没有乔府其他人来得在意,只是一想到上次带他出门的后果……算了,她还是乖乖在房里嗑瓜子就好。
“小小,我能出去的。”他缓缓笑道,“待在房里久了,骨头都要松了,外头这样热闹……咳咳,我实在想出去看看。”
“过年还不都一样吗?”殷小小没得多说,在桌前坐下,“差别只在于今年比去年多一岁罢了。”
但一想到过年时候,出门的妇女多,算姻缘的姑娘更多,她便对没能做生意,从手中溜走的银子感到心疼不舍。
还有满街舞狮子、敲铜锣、做百戏的……啊啊,但望一眼乔三少的病容,殷小小还是忍痛把那些记忆从脑海里删除。
不能否认的,离上元愈近,她的胸口便愈难过,尤其是见到他对着她露出笑容时,那种心头难过的感觉更盛。
反观让人宣告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活不过上元的他,却没有她来得焦躁,每天依旧早上起来看帐簿,闲来无事看看书,为她念几则历史故事;看着她为他煎药,打开窗子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偶尔她会在他看帐簿时,发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与他平日给她的印象完全不符,却也是他。
乔三少是个商贾呢……只有这时候她才能感觉他确实是个商人。
没看过他做生意,但听吕洞宾说,之前的他做生意时心狠手辣──哦,是眼明手快,一旦咬上的猎物便绝不放手,丝毫没有私情可说。嗯,要从他现在的样子去想像,实在有点难。
但每每看见他瞇起眼,对着帐簿弯起唇来,她便会想到吕洞宾的话。
“小小……我已经有两个年节无法出外去凑热闹……咳咳,实在很希望今年能出去见见这几年改变了多少。”乔文华缓缓地说。
两个年节没法去凑热闹啊……确实有些可怜。
殷小小望着他故扮可怜的脸,想出一个办法,“那我充当你的眼睛帮你去看,回来再跟你说──”
“小小,”他瞇起眼微笑,“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想丢下为夫的自个去快活吗?”
现下正值岁首,京城里北平日多出一倍以上的人潮,他无法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出去,况且还担心她碰上了坏男人将她拐走。
“哎呀,”殷小小也笑得甜甜蜜蜜,“三少,我也是为了你才愿意出门去人挤人哪!”
“我怎舍得让你一人去受罪?”乔文华牵起她的手。
“我自己受罪总比我带着你受罪好。”开啥玩笑,带个病痨子她能玩什么?
两人虚伪地互视一笑,殷小小抽回手,做势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所以结论便是──我们俩都别出去,待在房里玩最好。”殷小小做下决定。
乔文华还想说些什么时,敲门声响起,婢女送进两碗桂圆燕窝汤,分别放在两人面前,“三少爷、三少夫人,这是大夫人吩咐奴婢送来的。”
他闻言一扬眉,这容器上分别绘有鸳鸯图案,有祈愿夫妻长长久久之意。放在他面前的是鸳,而她面前则是鸯。这代表什么?娘接受小小了吗?
殷小小倒没想到那么多,她拿起碗仰头便灌。这便是燕窝的滋味呀?怎么好像……怪怪的?
见她脸色怪怪的,乔文华本不以为意,端起碗也正想喝下时,忽然神色一凛,警觉地夺过她手中犹剩下三分之一燕窝汤的鸯碗。
“三少,你做什么?”殷小小有些不高兴。
他下答反问:“可有异样?”
“异样?”殷小小重复,她撇撇嘴,“你突然抢了我的燕窝汤算不算?”
她第一次暍燕窝哪!他就算想多喝一些也用不着抢她的呀。
乔文华嗅了嗅汤碗中剩下的燕窝汤,突觉好笑。若他所中的毒能嗅得出来,他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连续下了多年毒?
或许是他多虑,娘只是顺从习俗……他安慰自己,瞧见妻子不悦的神色,笑了笑,将手中原封未动的鸳碗也推过去给她。
真的只是多虑了,谁会对小小不利呢?
米米米“嗯……”殷小小吧呕却呕不出什么东西,奇怪地抹抹嘴。
她老觉得反胃噁心,却呕不出什么来,只让自己的肚于更难过罢了。
殷母看了,若不是知道女儿、女婿的状况,她真要以为小小有喜了,但如今她只会问:“吃坏肚子了吗?”
殷小小闻言耸耸肩,努力回想曾吃过什么东西。
殷母摇摇头,歎口气道:“都嫁人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哎呀,这跟像不像孩子没关系哪,谁说只有孩子会吃坏肚子呢?”殷小小与母亲坐在桌前谈天。
乔府给殷母的待遇非常好,不仅派了两个婢女随侍照顾,并且不时派人送来东西。像这次过年,乔老爷便派人送来五套新衣新棉袄,让她在春节时也能换新衣讨吉利。
虽说这儿日子好过,但寄人篱下的生活,却也给殷母造成不小的压力。
当初她是为了不让小小有借口离开乔府,才假说自个儿喜欢这儿的生活,逼小小与她一同留下。
她一直烦恼着小小的终身大事,虽说京城里没人知道小小曾给退过亲的事,但却也没人敢上门提亲,因为全让小小吓跑了。
而当时却有个天掉下的好运道,她怎能不为小小把握?
乔府算是大户人家,若是乎时,她是不会考虑的,但却偏偏是女儿自己指点人家找姻缘的法子──那这不是老天成全是什么?
所以她硬是要留在乔府,怕一出乔府,女儿便会带着自己逃得无影无踪。
而今……她是否仍有必要留下呢?
人家乔府是娶媳妇,可没有把丈母娘一同接过来奉养的道理啊!
思及此,殷母试探地问:“小小,你觉得文华这孩子……如何呢?”
“如何?”殷小小哀着肚子,思绪有些不集中。“三少很固执。”
早上竟同她磨了一早上,便是一直说着出门逛大街的事,烦都烦死了!可是又不能一拳挥向他那张脸,才是最讨厌的地方。
“不是的,娘问你,你是否还老想着离开?”
离开?殷小小直觉反问:“为何要离开?”
闻言,殷母颇感欣慰,但新的烦恼却又产生。万一,文华真的撑不过上元,那女儿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