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天成二年洛阳
幽凄的黑夜里,赵将军府四周一片静寂,按理来说,这名闻朝廷的四大将领之一的府邸,该是灯火通明、杯觥交错,甚至笙歌达旦,借以彰显权势都不为过,可今夜,赵将军府内就是没让任何人进入。
原因无他,只因将军夫人即将临盆。在赵夫人苦难当头之际,谁还有心思玩乐呢?更何况夫人已从午时月复痛至今,却仍无产婆报喜的消息传来,更让赵将军眉头深锁,心中祈祷着不要是难产才好。
在东厢房一隅,一只血统高贵、毛色纯黑的猫,百般无聊的喵喵出声,闲来无事的优闲姿态,与屋内紧张的气氛形成强烈对比。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黑墨似的夜空,将偌大的天际劈成两半,随之而来的轰隆声响,把那只呵欠连连的黑猫吓得短毛发颤,尾巴高高竖起,动作敏捷的逃到角落里去,理也不理将军府里的人来人往。
“快快快,快去告诉将军,夫人昏过去了。”
通报的丫环不顾豆大的雨滴打在自己身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忙往大厅方向跑去。跑进大厅,她竟焦急得忘了行礼,“将军,夫人昏过去了。”
“什么!?”赵弘殷一听,放下手中的瓷杯,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往东厢房奔去。
等丫环回过神时,只来得及看见赵弘殷的衣角消失在门边,她急忙大喊:“将军,您不能进产房啊!”
完了!连将军都失去理智了。
这小主子还真是磨人,硬是待在娘胎里不肯出来,硬在夫人的月复中折煞人!
“来人啊!快拦住将军,别让他进产房啊!”丫环惊呼,忘了自己是婢女的身份。
谁教这个时候的将军已失了理智,任何人都比他清醒多了。
依将军的身份,要是进了产房那污秽之地,莫说要倒霉了,恐怕还会丢官、破财啊!
“将军……”几个在外头的奴仆们听到丫环一喊,纷纷前来拦阻。
“将军,产房乃不洁之地,入不得啊!”
“大胆!你们居然敢拦我?”赵弘殷面带愠色,那对关公眉吓坏了一干奴仆。
“将军,奴才不敢。”奴仆们惊得纷纷跪地求饶,“将军,您乃后唐大将,英勇神武,若是进了产房,沾了秽气,教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啊!”
“是啊!将军,这女人家生子,男人是帮不上忙的,您就算进去了,也没办法让夫人顺利生产啊!”
赵弘殷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脸上愠色稍有舒缓,脚步也没之前那般急促。
“你们是要我在这儿等?”
奴仆们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唉!这教我怎么放得下心啊!”
见将军已经在东厢房门前停下,奴仆们这才松了口气,暗忖:好险!就差这么一步。
这时,其中一名仆人站了出来,怯生生地道:“将军,奴才的媳妇儿年前才产子,也是如夫人一般疼得死去活来,后来、后来……”
“后来什么?快说!”见他支支吾吾,赵弘殷忍不住追问,或许他有什么办法?
那名仆人这才大着胆子说!“奴才就去请街坊里有名的算命仙……”
“胡闹!请什么算命仙?”赵弘殷怒斥。
“可……奴才是听说这个算命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重要的是,他能改命盘,这才去请他来看看奴才孩子的命盘……”他极力为自己辩白。
“后来呢?”
“说来可奇了,这个算命仙将命盘排完后,奴才的孩子就出生了,就连奴才的媳妇儿都说后半段的生产过程根本不痛不痒!”
赵弘殷的关公眉一挑,怀疑问道:“真的?”
只见那名仆人五指指天,作发誓状,“奴才要是敢骗将军,将来不得好死!”
赵弘殷看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又听产房里没半点儿声响,心慌意乱之下,决定信他一次,“那还不快去请那算命仙过来!”
“是是是。”那名仆人得令,也不管外头下着多大的雨,没拿纸伞就往外奔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一身湿凉凉的仆人带着一名身穿灰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回到将军府。
“这位道……”赵弘殷本想称他为道长,可他看来又不似得道高人,只好改口道:“这位先生,你快来看看我的娘子——”
自称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算命仙抬手阻止赵弘殷再说下去,他了然一笑,“将军毋需着急,依本半仙看来,将军这个孩子命格不俗,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甚至可坐拥江山。”
闻言,在场的人全都倒抽了口气,不敢相信。
谁不知道赵弘殷是后唐的名将,若说他的孩子将来可以坐拥江山,那岂不就是——篡位!?
“别胡说了,说这话可是砍头的大罪,你不怕死吗?”赵弘殷不信,他只问妻子能否顺利生子,可没问孩子的将来。
“本半仙绝无胡说,天意不可违啊!”
这孩子的命格好,将来是继承帝位的天子,只是……
“照你这么说,我会成为太上皇喽?”赵弘殷讽刺的问。他只对当朝皇上尽忠,没想过其他事。
那名算命仙却摇头道:“不,此子虽是未来的君王,但在未登基之前,将军就已辞世。”
又是一阵抽气声,在场的人纷纷起了害怕之心,若是这个算命仙说的没错,不久的将来势必又要有一场王位之争,百姓又不得安宁了。
“什么!?”赵弘殷一愕,这算命仙愈说愈离谱,居然算到他这儿来了!若不是自个儿唤人请他来的,他还真想赶他走,净是一派胡言!
算命仙似乎看穿了赵弘殷的想法,但却不以为意,因为他本来就是来提点他的。“虽然此子有皇帝命格,但是仍有一劫,若是度过此劫,将来必定成就非凡。”
赵弘殷本想听听就算了,但一听见算命仙这么说,才打定的主意又受到影响。
“什么劫?”
“是这样的,将军您命中注有一子一女,女娃儿会在七年后出世,正是大少爷遇劫之年。本半仙算过了,此女可代长子挡灾,但必须牺牲她的健康以换取长子的一生顺遂,您可愿意?”
“这……”
赵弘殷细细思索,这算命仙的话愈说愈诡异,连他未出世的女儿命格都可以算出,到底是真是假?
他该不该赌呢?
如果他不愿女儿为长子挡灾,那么命中注定只有一子的他,要是有了什么万一,赵家的香火就……
但要是赌了,擅改小女儿的命盘,她又将一生病痛……
手心手背都是肉、男的女的一样好……真令他好生为难。
难以抉择的他,抬头看见算命仙正在等待他的决定,又想起房内的妻子因忍不住疼痛而昏厥,他虽心有不舍,但传承香火的观念一直深植在他心底,他还是赌了吧!
若他真有女儿可以为长子挡灾的话,那么等儿子将来长大当了皇帝,还怕没有珍贵药材和医术精湛的御医为女儿医治吗?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吧,那就请先生替本将军的长子改命盘。”
算命仙应了声,由胸前的袋里拿出几道符令、罗盘、黄历、二个小碟、一包紫糯米,在桌前摆开阵仗,闭起眼睛喃喃自语起来。
不多时,当算命仙睁开眼睛后,房内霎时传来婴儿响亮的哭声,掺杂着几道欢呼声——
“生了、生了!”
赵弘殷大喜,连忙要奴仆去帐房里拿钱赏给算命仙一个大红包。
算命仙收起法器,打躬作揖道:“将军莫忘将七年后所生的么女取名为‘采薇’,此数甚吉,望能替她挡下病魔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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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正是长兴三年,这一年并不平静。
自后唐同光元年至今不过才短短十年,先后就换了三个皇帝,在这样战乱的环境下,惟有以一身武力自保之外,别无他法。
于是,赵弘殷不惜斥资由京城请来名师武将,一为保护家园,二为教导儿子赵匡胤武艺。尽避他才七岁,却已习得一身好武艺,更识得各家兵法,在乡里间总是流传着这样一段话——
少聪颖,一目十行、一身奇骨、嗜文武,胜过父叔,长大成。
然而,这样的恭维与赞许并未让赵弘殷欣喜,他仍想着七年前算命仙所说的那段话——
将军您命中注定有一子一女,女娃儿会在七年后出世,正是大少爷遇劫之年……
而今年,正是算命仙所言胤儿的遇劫之年,虽说当时自己已请算命仙为胤儿改命,但担心的程度并未因此减低,反而是那未知的命运更教人恐惧。
你道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变成像个娘儿们般迷信?
原由无他,只因他和妻子结缡多年,在七年前生下儿子后,妻子就再也没有好消息了。为免被算命仙说中,这些年来,他们不论是食补、药补,或是求神、问卜……各式各样的方法都用尽了,就是无法再生下一男半女来改变算命仙的预言。
直到年后,妻子去了一趟文峰塔回来后竟然怀孕了,教他这几个月来茶不思、饭不想的,就怕算命仙一语成谶。
赵将军府大厅内,一早就弥漫着忧虑与严肃的气氛,比起长子出生的那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即将来临的是一场暴风雨,而不是一个新生儿的诞生。
“将军,您就别担心了,算命仙说的也不全然准,您瞧,都隆冬了,少爷还是这般活蹦乱跳,夫人也还没有要生的迹象——”
“呸呸呸,这种话怎么能乱讲,什么活蹦乱跳?这事儿容得你说吗?”福总管在一旁骂着仆人阿牛。
七年前就是这个阿牛把算命仙请来的,算命仙的话一出,让将军府内全都人心惶惶、夜不安枕的。生怕说得准,他们这些奴才可是在伺候未来的皇上,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少爷;若要硬说不准,可偏偏夫人又怀了身孕……
“我可没有乱说,你瞧咱们少爷整天不是骑马,就是找人当箭靶子练箭,再不就是找人打架练功,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也好让我们这些老骨头休息休息,免得早晚性命不保。”说到少爷拿他当箭靶子一事,阿牛就有苦难言呐!
“你还有话说!”福总管作势要打他。将军人还在这儿,阿牛竟然敢大放厥词,要他背负这管教不当的罪名,他可不依。
见福总管追过来要打他,阿牛跑到桌子后头和他绕起圈子。
“你你你,给我站住不要动!”
“那可不成。”阿牛回道。
赵弘殷无奈地摇摇头,他皱起眉头,制止福总管教训阿牛,“好啦!大厅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我已经够烦了。”
埃总管和阿牛连忙低下头,不敢再放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小小的身影由门边窜出,快得让阿牛闪避不及。
“阿牛,快,我们去后山练箭!”
定睛一看,原来是胤少爷拿着弓和箭,一身骑装的跑过来缠他当箭靶子,定是那日在马背上射上了瘾。阿牛一手抚着额头,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
“胤儿,不许胡闹。”赵弘殷拿出父亲的威严,口气肃重地制止儿子做出如此危险的事。
“爹……”小小年纪的赵匡胤不依。他是在练箭呢!爹爹不是一向鼓励他习武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允了?
“你娘这几天就要生了,你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赵弘殷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可是,今天不练,明天不练,大后天也不练,我就退步了。”师父说要勤加练习,他怕这几天不练,改明儿个自己就什么东西都射不中了。
赵弘殷叹了口气道:“不会的,爹爹那么久没骑马,不也一样会骑吗?”
赵匡胤似懂非懂地点头,“好吧,那我就不去。”
小小年纪的他已有过人的霸气和威凛的性子,只是心智不免有些稚气,他找了个地方放下箭,乖乖坐在他爹身旁。
饼了半晌,他动了动身子,瞧向赵弘殷的方向。
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阿牛和福总管也都静静地站着,不知道在等什么?。
他一会儿看着赵弘殷,一会儿看着福总管他们,小眼来回逡巡着,小脸蛋上浮现无聊的表情,“爹,娘什么时候才会生啊?”
赵匡胤扯扯赵弘殷的衣袖,见他没回话,赵匡胤又安静了片刻。
突然,他抬起头来,看着发愣的赵弘殷,心想:如果他偷溜出去,爹应该不会发现吧?
小小身影说做就做,他慢慢的站了起来,在不惊动大人们的情况下溜了出去。
埃总管和阿牛虽然都看见了,却没阻止他,心想:少爷是个好动的孩子,强要他坐着不动是不可能的事,便由着他去。
寒冽的天际,不知在何时飘起雪,层层覆住了将军府的四周,树间、花丛、水池……全都覆上一层白花,更添清冷。
赵匡胤一出门外,就见到这副景象,去年此景他没见到,今年可要好好赏他一番。于是,他奔入林园,选了棵雄伟的老树攀爬上去,准备在高处俯瞰那被白雪覆盖的将军府。
“咦,这儿怎么有个鸟巢?”他在其中一棵树上瞧见一个碗般大的鸟巢,巢里只有三四颗鸟蛋,没有其他。
“趁着大鸟不在,我来取走它的蛋,让大鸟寻不着,还以为走错家了……”赵匡胤淘气地说着说着便开始采取行动。
这时,刚归巢的鸟儿见有入侵者要偷它的孩子,急忙展翅俯冲而下,企图驱离入侵者。
“走开!”赵匡胤手一挥,试图挥开阻止他的鸟儿。
可未料鸟儿不放弃,在他身边时而展翅拍打,时而啄着赵匡胤的衣裳、手臂。赵匡胤挡它不住,只好放弃取鸟蛋,改而攻击那只鸟。
他就是这样的个性,只有他可以欺人,别人犯他不得,任谁都一样,所以他坐日树干上,拿起背上的弓和箭,对着鸟儿瞄准。
鸟儿有翅膀,可以一下飞得老高,赵匡胤几番瞄准不到它,一时气极,企图站起来让全身灵活些。不料,他一时失去平衡,让手中的弓和箭坠了地,发出好大的匡啷声。
他看着自己上好的弓箭因为重击而扭曲变形,怒火更炽,把错全怪在那只鸟儿身上。
“可恶!”他作势要打鸟儿,但那只鸟儿早飞得老远,却仍在鸟巢附近徘徊。
赵匡胤因一时找不到东西可以对付它,遂拿起巢中的鸟蛋欲朝鸟儿丢去;大鸟见他拿起鸟蛋,愤怒的挥动翅膀扑了过来要抢救它的孩子。
翅膀拍打着赵匡胤的身体,他伸手一抓扑了个空。已经失去耐性的他,全神贯注地试着抓住鸟儿的翅膀,全然没注意自己正踩在不堪负重的树枝上。
倏地,咱的一声,枝干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竟然断了!
赵匡胤收势不住,加上被覆上一层白雪的枝干非常滑湿,他一脚踩空,两手也抓不到任何支撑物,就这么笔直地落下。
“啊!救——”最后一个“命”字还未吐出,他已跌落雪地上,头部受创,昏了过去。
鸟儿叼起掉落在赵匡胤身上的鸟蛋,展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