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晴终究还是厚着脸皮活下去,因为糗事发生的那天晚上,她在遛狗的时候看到,秦克宇背着大背包在他们的大楼前等了一会儿后,被一辆休旅车接走。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他将有几天的时间不在家,她至少可以安心地多活几天,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他能一去不回,那就太好了,她永远不必再面对他。这个念头似乎太恶毒,她是个善良百姓,可从来不曾诅咒任何人,万一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千万不能怪到她头上来。
说真话,她一点也不想死。为了一件糗事,为了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人而死,太不值得了!她没那么傻。
自从祖母过世,这一年多来是她一生中活得最快乐的时间,她还没活够,还想快乐地活下去。她用祖母留给她的遗产买了这间公寓不过才三个月,她又怎么抛得下这个完全属于她的窝,和与她相依为命的雪球?
心萍每天频频问那些书她看了没有。逼不得已,晓晴只好随便翻翻,以便应付心萍的盘查。
这一翻虽然没把那些奇诀怪招装进脑袋里,却也翻出了些许心得。女人非要有男人才活得下去吗?对某些女人而言,或许是的;但对她来说,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岂不快哉?
她从小被祖母养大,二十几年来受够了祖母的钳制,即使五年前祖母中风后由叔叔安排住进基隆的安养院,而她到台北上班,可说话变得有点困难的祖母仍要求她每个假日必须到病床前报到,对她说教一番。严厉的祖母对晓晴的心理威胁直延续到叔叔处理完祖母的所有遗产,分给她一半后,她才确实相信她自由了,终于能在她的有生之年逃出祖母的禁锢。
所以,她非常珍惜目前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点也不想再被任何人约束。
逮住一个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恋爱的滋味真的一如那些书所说的那么美妙吗?不曾恋爱过的女人难道就白活了吗?女人有必要汲汲营营于打扮来取悦男人吗?所有的男人都看不见女人的内在美,只重视外在美吗?
很不幸的,那些心萍要她看的书,那些她一向认为是邪书,现在却颇热们畅销的书,给她的答案全都是!是的。
男人对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外表,外表吸引得了男人,才可能有进一步的接触。在这个几乎全民都受速成文化薰陶的社会,哪里还找得到愿意耐心去欣赏女人的内涵与素养的男人?如果不能适应网路交际的胡乱打屁哈啦生态、不能接受合则来不合则散的交易,那就落伍了,注定成为不导电的爱情绝缘人。
真的是那样吗?晓晴很想证明文学名著里那些浪漫惟美、隽永纯净的爱情依然存在。惟独当她体验到甘醇馥郁、刻骨铭心的爱情时,她才可能放弃自由,她才可能容许另一个人介入她的生活。
周六假日,她比平常多睡了一个钟头,用过早餐带雪球在住家附近散步了半个钟头后她回家,电梯到了十一楼,门才打开,她就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头发染成红棕色的小女孩大约只有四、五岁,小脸蛋上涕泗纵横,哭哭啼啼地抱着一个提着大行李袋的男人的大腿。“爸爸,你不要走……妈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她的抽泣声令人鼻酸。
“爸爸已经跟你讲过好几次了……”男人哽咽道。“爸爸不是不要你,爸爸必须去工作赚钱,才能给你买芭比女圭女圭。阿伯会照顾你。”
那个被称为阿伯的人,显然是她的邻居秦克宇。他站在敞开着的镂空不锈钢门旁边,古铜色的俊脸上,一向雄纠纠地舒展着的两道浓眉此时深深皱着,惯常向上弯的唇线转为紧绷下垂。
晓晴平生最大的乐趣之一是:在坐公车或搭捷运时,静静观察乘客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心情。她没有想到,这样毫无目的的自我训练,竟可以使她在顷刻之间把他看透,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困倦、忿怒、苦恼和无奈。他平常没有明星架势,并不刻意重视衣着或形象,但她也不曾见过他这副刚被吵醒,一肚子起床气似的模样。
他上身穿白色背心式的内衣,穿印有棕榈树和美女的平口短裤,赤着脚,过长的头发蓬蓬乱乱的,看起来有点脏,下巴则满布可能两、三天没刮的胡渣。她敢打赌他还没刷牙,可是他这副邋遢相却别有一种韵味,那叫男人味?还是颓废味?
晓晴牵着雪球慢慢走过去,明白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可是她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秦克宇已经看到她,似有若无地对她轻点个头打招呼,她如果退回电梯,不是更奇怪吗?
“克宙,”秦克宇抬手,五指张开耙耙头发,没好气地说,“我跟小玲不熟,你突然把她丢给我就要走,难怪她无法接受。我也无法接受。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要如何照顾一个小女孩?更何况我还有工作要做,得不定时的上山下海,常常不在家。”
“哥,”叫克宙的男子不若秦克宇英俊,他用手背抹一下泪,令走近了瞥见他脸上两行泪的晓晴相当震撼,近似八点档连续剧的夸张剧情竟然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上演。“我发誓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摆烂摊子要你收拾。”
雪球对挡路的秦克宙吠叫,晓晴赶快把不识相的雪球抱起来轻拍,哄它安静。她发现小女孩盯着雪球看,她疼惜地给可怜的小女孩一个最友善的微笑,然后走经他们身边,忙不迭地拿钥匙开她的门锁。
等到她关上第一道镂空不锈钢门,外面的谈话声才又再响起。不知怎地,她的好奇心大发,放下雪球后没有关上第二道门,留了一道缝,聚精会神地倾听——
“你也许觉得很突然,事实上我从三天前就开始打电话找你,要跟你说我要上船了,可是一直联络不上你。”
“我们出外景去奇莱山发生意外翻车,手机不知掉到哪里,能有命回来就很幸运了;清晨回到台北,又因为司机打瞌睡,撞坏了人家的车子,真是衰事一构接一桩!我好不容易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睡不到二十分钟你就来了,我迷迷糊糊听你讲了几句话,还没搞清楚状况,你就要丢下小玲走掉。克宙,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如果有别的办法可想,一定不会来麻烦你,可是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要把小玲交给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早上我约了宛华,本来只打算跟她们辞行,哪里知道宛华一看到我就劈里啪啦的骂我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怪我没给她生活费。我解释说我之前失业了四个月,没有钱可以给她,所以没脸去见她们,现在我终于找到一艘远洋渔船愿意雇用我,等我回来一定会给她钱。可她根本不听,以为我又骗她,她把小玲和一袋行李推给我,跟槟榔摊的另一个小姐说她不干了,就骑上摩托车走掉,我完全呆住,做梦也想不到她会那么绝。”
一个沉重的叹气声,无疑的是秦克宇发出的。“当初你们离婚的时候,你坚持要抚养小玲,现在她把小玲还给你也没错呀。”
“那时妈妈还在,可以帮我照顾小玲呀!谁料想得到妈妈会罹患肝癌,拖不到半年就走了。”
“进来谈吧!别老站在门口。”
“我要走了,我必须在一个钟头内赶到基隆码头,否则船不会等我,不把握住这次的机会,下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工作。小玲,乖,你跟阿伯进去,爸爸要去工作赚钱了。”
“我要跟爸爸去工作。”
“不行,老板会骂,这样爸爸就不能赚钱。爸爸必须赚钱给妈妈,妈妈才会回来。”
“我要找妈妈。”小女孩又爆出哭声。
“小玲,乖,不哭。你的包包在里面的沙发上,包包前面的小袋子里,你的健保健康手册背后有妈妈手机的号码,你去拿来给阿伯,请阿伯帮你打电话给妈妈。”
“好,我去拿。”
“哥,我要走了,小玲交给你,万事拜托!”随即响起疾行的脚步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三个月后。”
“什么?!”秦克宇的吼叫声几乎淹没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秦克宙,你太混蛋了!要是我不在,你会把小玲交给谁?”
“你的电话答录机说你昨天晚上会回来……”
“爸爸……”女孩的叫声随着她的脚步声响起。
“再见。”男人的道别声后是电梯门关上的声音。
“爸爸、爸爸……”女孩哭叫着拍打电梯的门。
“噢!我的天!”秦克宇的哀叹声充满了无奈。“小玲,爸爸去工作了。走,我们去打电话给妈妈。”“呜呜,爸爸好坏,偷偷跑掉……呜呜……妈妈也好坏,骑摩托车跑掉不带我去……呜呜……”
晓晴听得心里好难过,不知不觉地跟着掉泪。小玲的父母真可恶!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幼小的心灵?
“爸爸必须去工作呀!妈妈……妈妈可能有事情要办,我们来打电话给妈妈,看看她事情办好了没有。”
晓晴轻轻把门关上,两腿发软,乏力地坐到地板上。想起自己的妈妈,霎时泪如雨下。
她比小玲幸运的是,妈妈离开时她已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直到现在,二十年了,她没有再见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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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雪球不乖,坏狗狗,坏狗狗,不要再甩了!”
雪球是晓晴最常聊天的对象,心萍只能排第二。跟心萍聊天,晓晴听的时候多;跟雪球聊天,雪球当然只有听的分,偶尔“汪汪”几声回应。虽然不解人语,晓晴还是觉得他们人狗之间有时候也能灵犀相通。
平常都蛮乖的雪球有个不爱洗澡的坏毛病,每个礼拜六早上晓晴帮它洗澡,都得和它大战一番,身上的衣服铁定会被它甩出来的泡泡和水珠溅湿。
叮咚!
有人按电铃,而且人已来到她门口,越过楼下的门铃那一关。会是谁呢?她平常很少有访客,只有心萍来过几次。
她擦擦手,自门眼往外看,没看到人;往下看,才看到一个染了棕发的小女孩。她赶紧开门。
“阿姨,我听到狗狗一直叫,请你不要打它。”
晓晴微笑,“我没有打它,你看。”她把门完全打开,让小女孩看站在阳台上中型脸盆里的雪球。全身湿透了的雪球对小女孩汪汪叫。
“我正在帮它洗澡,它有点怕水,所以一直叫。”晓晴走回雪球身边。“好了啦!雪球,闭嘴。我要帮你洗香香,你还叫叫叫,吵死人了!让小玲以为我在虐待你。”她边说边搓洗雪球的毛,不时抬头微笑着看小玲。
“啊!好像很好玩耶!阿姨,我可以帮你给狗狗洗澡吗?”小女孩一对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渴盼。晓晴真不愿意让她失望,不过她还是说:“雪球怕陌生人,又怕水,它洗澡的时候是它最讨人厌的时候……啊!”
雪球又甩动身体,把泡泡甩上晓晴的脸颊和衣服,惹得小玲咯咯笑。
“你看,它是不是很讨厌。等它洗完澡,吹干了,我再让你抱它,好不好?”
“好。”小玲高兴地回答。
“你阿伯知道你来这里吗?”晓晴开始给雪球冲水。
“不知道。他在睡觉,我看完卡通,好无聊。”
晓晴很想问她联络上妈妈了吗?可是那样会泄漏她偷听他们谈话的秘密,只好作罢。
把雪球洗干净后,晓晴请小玲进她的公寓,然后她关上第一道镂空的不锈钢门,打开第一道门,以便万一小玲的阿伯醒来叫唤她时,可以回应。
她让小玲帮忙拿吹风机吹雪球的毛,她们两个人和一只狗很快就建立起友谊。
午餐时间到,晓晴帮小玲弄了个火腿蛋炒饭,那是她原本计划中的午餐,既然让给小玲了,她自己只好煮冷冻水饺填肚子。
小玲很捧场,把分量不多的炒饭吃光光,还吃了三个水饺、一颗苹果、一根香蕉。看不出一个可能不到一百公分的瘦小女孩,能在十几分钟内把那些东西全吃下去。
晓晴暗自打算,如果小玲要继续跟秦克宇住的话,她得准备更多东西,以便招待小客人。她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小孩吃饭的经验,没想到一些天真幼稚的问题,从小玲的口里问出来,是那么无邪可爱,让她觉得自己也变得单纯活泼起来。她一向沉静冷清的公寓多了小玲的童声笑语,好像连每一件家具都感受到温馨快乐的气氛。
算一算小玲来她这里已经两个钟头了,她邻居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禁在心里责怪秦克宇的不负责任,万一小玲不是来她这里,而径自下楼去呢?那后果真不堪设想。
“阿姨,你好好唷!你都让我讲话,不会骂我。”
“你很乖呀!我为什么要骂你?”
“我妈妈都说我很吵,烦死了。”小玲的小嘴扁了下去,一副想哭又不愿哭的小大人模样,令人心疼。“她要是打牌输钱,或是乐透杠龟,还会打我,怪我害她倒霉。”
“噢!”晓晴不自禁地把小玲抱进怀里,鼻酸得两眼泛湿。小玲的境遇跟她小时候近似,那种常遭莫名其妙诬控的痛苦滋味她尝过千百次,可以深切体会。
她吸吸鼻子,放开小玲,努力平抚自己一时过于激动的情绪,再对小玲微笑。“大人有时候心情不好,免不了会怪东怪西。我相信不是你的错。”
小玲低声啜泣起来。“我不乖,妈妈不要我了。”
“不,不,”晓晴又把小玲抱进怀里,陪着她掉泪。“不是小玲不乖,是……是你妈妈……呃……你妈妈可能太忙了,等她忙完了,她就会来找你。”
“她不要理我了……”小玲愈哭愈大声,愈哭愈伤心。“我知道……她不想理爸爸……或她男朋友的时候……就把手机关掉……阿伯说我妈妈把手机关掉……”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阿伯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不能带我去找妈妈……”
晓晴怜惜地抚着小玲的头发,她的泪几乎掉得和小玲一样凶。“小玲,乖,不哭,不哭。我想……你妈妈可能……可能忘记开手机。”
小玲摇头哭道:“她不要我了……她常常说要把我丢掉……把我卖掉……把我丢进垃圾车里……”
晓晴气得咬牙,小玲的妈妈怎么可以那样恐吓女儿?她不知道稚龄的小孩会害怕,会信以为真吗?她可曾想过,大人无心的一句话,往往会在小孩心中造成终生的阴影?
“你妈妈是说气话,人在生气的时候常常会乱讲话……”晓晴顿住话,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
“小玲,小玲,”
这次声音清晰多了,而且几乎是吼叫。
晓晴急忙用手擦泪,迅即把小玲抱起来往门口走,一边大声叫道:“在这里。”
她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一脸着急的秦克宇站在她的不锈钢门外,他看到小玲时,脸上的线条瞬间松了下来,吐出一口气。
“我差点要去报警了。”他眉头一皱,不悦地说:“小玲,你怎么没跟阿伯讲一声就自己跑出来?”小玲害怕得身体一缩,窝进晓晴怀里。
晓晴抱着小玲退后一步,急忙为小玲辩解:
“你别怪她,她想回去跟你讲,可是她出来时门自动关上了。她说阿伯很累在睡觉,我就说那让阿伯睡,先别吵醒他。”事实是她曾提醒小玲该先跟阿伯讲,也曾陪小玲到秦克宇的门口,还曾几次暗示小玲该回去了免得阿伯担心,但小玲一点都不想回去。
秦克宇总算展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小玲,我们该回去了。小姐,谢谢你,麻烦你了。”
“哪里。”晓晴打开不锈钢门。她想放下小玲,可是小玲紧抱着她,不肯放手,小脸埋在她怀里不肯抬起来。“小玲,该回去了,阿伯在等你。”她轻声说。
“不要。”小玲小声的、模糊的在晓晴怀里说。“我要跟阿姨在一起。”
“小玲,阿伯带你去吃麦当劳。”秦克宇连声音都放柔了。
“我吃饱了。”小玲还是不肯抬头,似乎认定晓晴的怀抱才是安全的地方。
“她刚刚吃过炒饭。”晓晴尴尬地说。她没有想到小孩子的反应会这么直接,她是出自善意去照顾小玲,他可别以为她诱拐小孩。可见小玲多可怜,有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舍不得走了。
“那我们去吃冰淇淋。”
秦克宇的手一碰到小玲的肩膀,小玲就哆嗦着更加抱紧晓晴,仿佛当他是坏人。
“不要,不要!”小玲叫着哭起来。
“小玲……”晓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断轻抚小玲的头发。“对不起,”她对又蹙眉的秦克宇说:“我没想到会这样。”
“小玲,”秦克宇靠近,双手握住小玲的肩膀。“我们回去,你已经打扰阿姨很久了。”
晓晴不以为小玲听得懂她阿伯的意思,她虽没有看过该如何与小孩相处的书,但她至少知道应该去体会孩子的心情和想法。
“不要,不要!”小玲哭着尖叫。
“小玲……”秦克宇不悦地提高声音,但放开了她的肩膀。
“秦先生,她现在很脆弱,我想最好不要太勉强她,免得吓着她。”
他蹙眉不语,一对深邃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好像希望在她脸上看到该怎么办的答案。
晓晴被他看得不安,心跳频率加快,她力持镇定道:“我看她好像想睡觉了,小孩子困了时比较会吵闹。”
“那……”他用手指耙耙头发。“可不可以麻烦你抱她去我家?”
“好。等一下。”晓晴拿起她放在鞋柜上的钥匙,便抱着小玲走出她的公寓,关上门。
“不要,阿姨,我要住在你家。”小玲抗议着在晓晴怀里扭动。
“小玲……”秦克宇略微提高声音,有股快受不了小玲乱吵的声势。
“不行呀,”晓晴柔声软语道:“你爸爸要是回来会找不到你,你妈妈也可能打电话到阿伯家找你。”
“叫阿伯跟他们讲我在你家就好了。”
晓晴抱着小玲走进秦克宇敞着大门的公寓。“我想你还是应该住在阿伯家,不然让你爸爸妈妈以为你不要他们就糟糕了,对不对?”
秦克宇的公寓比她的大得多,光是客厅就有两倍大;可是他家比较乱,看起来不若她家清爽。客厅的矮桌上除了散置着一些报纸杂志外,还有可乐罐、红茶铝箔包和一罐洋芋片;长型的电视音响架上,十数片没有放进架里的CD或VCD东一片、西一片,有待归位。但整体而言虽乱还算干净。秦克宇拿一双地板拖鞋给她换,拖鞋大得她的五个脚趾全部跑出来,几乎只穿到拖鞋的一半,他自己则仍然打赤脚。
秦克宇领她进一个房间,这显然是一间书房,其中一面墙被一个大书架占满,她基于兴趣与职业的本能,迅速扫瞄他的书,似乎与地理和生物相关的书居多,而那正是她平常较少涉猎的。
此外,书房里还有一个大书桌和一个电脑桌,书桌上摊着书籍、笔记本、地图等,靠墙则摆了张单人床。
“你把她放这里吧,”他指着床说。“她爸爸偶尔会来这里睡。”
“我不要睡觉。”小玲说。她的声音有点乏力,并没有坚持的味道。
晓晴抱着小玲坐到床上,秦克宇为她们开了冷气。
“我来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晓晴轻轻拨开几乎触及小玲眼睛的刘海。
“好。”小玲仍抱着晓晴不放。
“从前有一个国王,很喜欢穿新衣服……”晓晴自眼角余光别见秦克宇悄悄地退出房间,把门关上。
她故事还没讲完,小玲就已经闭上眼睛,但她还是继续把故事讲完。平时晓晴几乎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到附近的图书馆当义工,她主要是负责整理儿童室的书籍;有时候负责讲故事的文郁或佩玮有事不能去时,就请她代讲。第一次讲故事时她相当紧张,但是发现个性害羞的她在小孩子面前颇为自在,讲得蛮顺了之后,她就对自己有信心多了,不时会准备几则童话以便随时代班。
她把睡熟了的小玲放到床上,轻轻为她盖好薄被,再将冷气调弱一点。可怜的小玲,今天半天都还没过去,她已经不知哭了几回,难怪会累得睡着。小小年纪就面临离开爸妈的命运,教她童稚的心灵如何承受得了。孩子何辜?父母在意气用事作任何决定之前,实在应该先替孩子想想。
她走出房间,没有把门关上而留一道缝,心想万一小玲作噩梦哭泣,秦克宇才能听到。她清楚的记得,她妈妈刚离开的那一年,她常常作噩梦,因此挨过祖母好几个耳光。
秦克宇坐在沙发上讲电话,她看得出他已经稍微收拾过客厅。矮桌上干净多了,CD也都摆整齐了。
“拜托嘛!你来帮我带半天小孩,改天一定请你吃大餐……没问题,加上一场电影……什么?你五点就要走?拜托,她现在要睡午觉,可能四五点才醒来……好、好,是我的错,谁教我不早点跟你约……没关系,我找别人看看……好,好……谢啦!拜拜。”
他放下电话叹口气,晓晴故意走了两步,让拖鞋弄出声音。
他转头过来看她,自沙发上站起来。“她睡着了?”
“嗯。”晓晴走近他,压低声音跟他讲话:“你等下最好去看看她,开着冷气我怕她要是踢被子会感冒。”
“好,谢谢你。我叫秦克宇,”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张名片递给她。“请问贵姓?”
他第一次对她笑得如此真诚愉悦,令她有点难以消受。
“敝姓吴,口天吴。”
单独面对他,晓晴浑身都不自在。难怪大家都说他是帅哥,睡过一觉又梳洗干净了的他,神清气爽,轮廓分明,煞是好看。“天生丽质难自弃”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不过他没有一点脂粉味,是那种阳光、健康、俊朗的雄性美……她失神了两秒钟,才发现他正在对她讲话。
“……麻烦你那么久,真不好意思。”
“喔,不会,小玲很可爱,我很喜欢她。”
她盯着他T恤上印的帆船看,看那里比看他的脸安全,她的心跳会比较平稳。他换过衣服了,换成及膝的短裤,露出两条肌肉结实、长了些毛的小腿。
“你可能已经知道小玲是我弟弟的女儿。”
她点头,觉得人家在跟她讲话,她都不看人家的脸,实在有点失礼。她稍稍作好心理准备抬头看他,幸好他没有在看她,而是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绕过沙发,慢慢走到她面前几步的地方。
“我弟弟和小玲的妈妈四年前离婚,但他们仍藕断丝连,时吵时好,我经常成为倒霉的中间人,不胜其扰。今年年初我撂过重话,说我再也不管他们的事;没想到安静了几个月,他们居然变本加厉,莫名其妙地把小玲推给我。”他摊手耸肩,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小玲的妈妈怎么舍得下她?”晓晴慨叹道。“大人一时的冲动可能对小孩的心灵造成终生的伤害。”
秦克宇连点了几个头表示同意。“我弟弟和弟媳是高商时的同学,两个人从十六岁开始谈恋爱,到现在十年了,可并没有比以前成熟多少。我已经打了很多次电话给我弟媳,但她的手机一直没开,可能还在跟我弟弟赌气。”
“那……”晓晴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下小玲在睡觉的书房。
“别担心,刚好接下来的三四天我比较有空,可以照顾小玲。我想不出三天,她妈妈就会来找她。”
晓晴嘴角微扬:“但愿她妈妈能很快就出现,别让小玲难过太久。我告辞了,等下我会去区公所旁边的图书馆当义工,万一小玲醒来吵闹,你可以带她去儿童阅览室听故事。”
“谢谢……”
他的谢声未歇,她已扑进他怀里!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是她举步要走向门口的时候,她穿着过大的地板拖鞋的脚踢到沙发套地上的某个东西,因重心不稳,身体往前扑跌;而他就站在她前方,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她的身体。她的鼻子撞到他的胸口,痛得她轻咬一声,她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对上他低头看她的眼睛。他好像第一次把她看清楚似的,眸中闪漾异彩,深深凝视着她。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往脑门冲,心脏也前所未有的扑扑直跳,生平从来不曾与男人如此接近,腼腆得语声颤抖:“对……对不起。”
“没关系。”他微笑,那帅毙了的笑容能令任何女人为之迷醉。“我想起上次我们撞到的时候你掉了几本书。”他微笑更甚,“你该不会是在应用书上教你的招术或撇步吧?”他唇畔的笑意扩散到眼角。
她跳起来,身体不再跟他有任何接触,尴尬得想一头撞死,又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推正鼻梁上歪斜的眼镜后,握紧双拳,她又气又羞又恼的叫:
“没有!我……”她感觉整张脸热得快燃烧起来了。她的话全卡在喉咙里,一句也蹦不出来。
她冲向门口,手迫不及待地伸向门把。
“嘿!我只是开玩笑,你别……”
天可怜见,让她颤抖的手顺利地打开了门。她闪身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关上门,把他的语声关在门后;再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关上她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