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梦知道我回家的事,第一句话便是:
“始终是尊严重要吧?”
梦梦第一张大碟推出,反应十分好,她是新人,她的新歌竟然上了电台龙虎榜的第一名,每次我逛唱片店,都听到店里播着她的歌。
有时候,我真的很妒忌她,妒忌得有一段日子,我甚至不想找她,不想见她。
我曾经在唱片店里碰到胡铁汉。
“来买梦梦的唱片吗?”我取笑他。
“不是。”他腼腆地说,“梦梦那天才问起,你近来为什么不找她。”
“她工作忙嘛?你们有没有时间见面?”
“她无论多忙,也会抽时间见我。”他幸福地说。
我看到他左手的手腕上绑着一条跟梦梦手腕上那条一模一样的红绳和那枚我送他的军表。
“今天轮到你戴吗?”我问他。
他点头。
梦梦向记者承认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她将来会嫁给他。
靶情空白的我,寄情工作。
梦梦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推说没空见她。
“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她在电话里问我。
“你没做错事,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光荣,我有哪一点比得上你?”我酸溜溜地说。
她挂断电啊?
她不找我,我也不找她。
她要什么就有什么--金钱、名誉、男人、爱情,她都拥有。我只是要一个晓觉,他也从我手上飞走。
命运何曾对我公平?
梦梦打电话来公司找我,她说:
“我在楼下咖啡室等你,你不来,我们以后也不要做朋友了。”
我逼于无奈到咖啡室见她。
“你为什么要避开我?”她问我。
“我没有避开你。”我说。
“你用不着否认,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你?”
“你没有开罪我,幸福的女人和不幸的女人是不可以走在一起的。”
“原来是这样。”
“只是不想把我的悲伤传染给你。”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做朋友。”
“我有。”我说,“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你面前才会惭愧,我才会跟你比较,我很妒忌你。”
我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也忍不住流泪。
我看着她流泪,心里很内疚。
“对不起。”我说。
“不走到人生最后一步,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幸福的人。”她说。
这一天,方元叫我进去他的办公室。
“有一件新工作交给你负责。”他说。
“是新客户来的,服装连锁店,老板的女儿接掌市场部,想替整个集团换一个新形象,所以连公关公司都换过。”
“我跟她联络,看看她有什么看法。”我说。
“你近来经常很晚才下班,不用跟男朋友见面吗?”
“没有了。”我说。
“高海明不错的。”
“我怎高攀得起?”
“他对你好象很有好感。”
“还是靠自己比较好。”我说。
方元莞尔。
我跟服装连锁店的太子女史蒂芬尼程的秘书约好时间跟她见面。
他们的总部在长沙湾,地方很大,市场部就独占一层。
“程小姐在里面等你。”她的秘书说。
我进去,史蒂芬尼程原来就是程叠恩,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高级职员。
“原来是你?”她一笑。
“我是韵生的邱欢儿。”
我真想掉头跑,我竟然要侍候她,她高高在上,而我显得那么寒伧。
“邱小姐,请坐。”她一脸得色。
我把名片递给她。
“我们见过面,通过电话了。”她说。
她滔滔不绝说出她的想法,连要赞助那些明星穿她的衣服都已想好了。
“你跟朱梦梦很熟吧?”她问我,“她现在红,就赞助她。”
“她不一定肯。”我说。梦梦如果知道是程叠恩的公司赞助,一定不肯接受。
“那就要看你了。”程叠恩威胁我。
这时候,有电话接入来找她,她秘书说是区先生,那应该是区晓觉。
“吃午饭?好呀,等会儿见。”她跟电话里的人说。
“我回去拟好一份计划书给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告辞了。”我起来说。
“你没事吧?”她突然问我。
“什么事?”我反问她。
“晓觉说你精神好象出了点问题。”她当着两名高级职员面前说。
“程小姐,韵生不会派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职员来跟你合作的。”我反击她。
她一笑。
晓觉竟然跟她说我精神有问题。
“能换一个人去负责这件工作吗?”我问方元。
“什么事?”他问我。
“没什么--”
“其他人都有工作,而且我认为这项工作很适合你。”
“那我就继续负责吧。”我无奈地说。
程叠恩竟然也没有怎么为难我。她已经是胜利者,其实也不需要为难我。
我终于要找梦梦。我们相约在旺角一个咖啡座见面。
“为什么不找我?”她一坐下来便问我。
“工作忙嘛。”我说,难道我告诉她她令我很自卑吗?
“你想我穿她公司的衣服吗?她是你情敌。”
“她现在是我的客户。”
“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了讨好晓觉?”
“我不会再讨好他。”我说。
“那我答应。”
“谢谢你。”
“有一个人要来见你。”
“谁?铁汉?”
“他来了!”梦梦指着咖啡座的入口。
原来是余得人。
“很久不见了。”他腼腆地说。
“你们慢慢谈,我约了记者在附近做访问,我要先走。找我呀!”梦梦拍拍我的肩膀。
余得人正想开口跟我说话。
“不要提晓觉--”我制止他。
“我没有跟他见面。”
“你们不用为我而不见面。”
“他要追求那个富家女,也没有时间跟我们见面了。”
“对不起。”我说。
“什么对不起?”他愕然。
“那天我说你低格,真的有报应,低格的是我。”我苦笑。
“算了吧,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
“我没事。”我说。
他又怎知道我的伤口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仍然是锥心的痛。
离开咖啡座,我独个儿在街上逛,突然想起了那间模型店,于是走到那儿。
“是你?”老板认得我,“那架野鼬鼠砌好了没有?”
我点头,货架上已经再找不到那种野鼬鼠战机了。
“不入货了,不是新款,很少人买,你买的那一架是最后一架。”
我正想离开模型店,高海明刚走进来。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他问我。
“我经过这里。”我说。
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只纸皮箱。
“砌好模型来交货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看到他把模型交给老板,然后从老板那里拿了一千元。
“你有空吗?拿了薪水,可以请你吃饭。”他说。
“好呀!”我说。
我们去了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他叫了一客天使头发。
“你不闷的吗?每次都吃这个。”我问他。
“我很少改变口味的。”他说。
“那天晚上要你一个人走,真的不好意思。”他说。
“你的酒量很差劲呀!”
“对。”
“但你家里有很多酒。”
“酒量差不代表不可以喝酒。”
“说得对。你还一直替人砌模型飞机吗?什么时候才会停?”
“直到我不再相信爱情。”
“你相信的吗?”我反问他。
“你不相信吗?”
“我很难会再相信。”我说。
离开餐厅,高海明跟我说:
“还剩下两百元,去吃冰淇淋好吗?”
“不去了。”我没心情。
“没关系。”他有点儿失望。
“下次吧。”
他点头。
“你这么久没有找我,我还在担心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害怕被人拒绝。”
“而且是被我这种人拒绝--”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深呼吸一下:“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快到冬天了。”
“砌模型是不是可以消磨很多时间?”他问我。
“你想消磨时间吗?”
“我现在有很多时间。”我说,“所以很想砌模型。”
“女孩子在这方面是很糟的。”他一副不相信我可以砌模型的样子。
“也不一定。”我说,“或者我可以砌出一架战机。”
“好,我教你。”他说。
第二天,高海明约我吃午饭,他送了一盒模型给我。
“螺旋桨是最简单的了,你由这个开始吧。”他说。
“谢谢你,多少钱?”
“如果砌得不好,我才向你收钱。”
我看着那盒模型,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
“里面有说明书的。”他说。
原来砌模型真的可以消磨时间,我只剩下很少时间伤心。
我花了四个星期才把模型砌好,第一件作品,瑕疵很多,我只得硬着头皮交出作品。
“很糟呀!”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是不是不及格?”
“夹口位砌得不好,配件嵌得不够四平八稳,所以飞机的轮便东歪西倒,贴印水纸时力度也不够准确,你看,印水纸烂了。”他把我砌的模型批评得体无完肤。
“这是我第一件作品。”我生气。
“所以你要继续努力,工多艺熟。”他从公事包里拿出另一盒战机模型给我。
“这是你第二份功课。”他说。
“谢谢你。”
他对我真的是无话可说。
“不是说过不要跟我说多谢吗?”
“我欠你很多。”我说。
“我想看到你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
“自信和快乐。”
我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你最可爱。”他深情款款地说。
“我们是朋友吗?”我问他。
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你只想和我做朋友?”
“我已经不懂得爱人,也没有力气去爱人了。”
他苦笑一下,把我已砌好的模型收起来。
“这么差劲的作品留在我处好了。”他说。
我花了三个星期砌好第二只战机模型。
“仍然很糟。”高海明说。
“我已经很花心思了。”我反驳。
“花心思不代表好。”他说。
“你说得对。我们最花心思爱的那个人,回报可能最少。”
“这个也要收起来。”他把我的战机收下,拿出另一份模型,“这是第三份功课。”
“我的天!”我说。
“是不是想放弃?”
“才不!”我把模型抢过来。
“这一架战机,要在十六天之后交货。”
“为什么?”
“十六天之后,刚好是平安夜,如果能够准时完成,我请你吃平安夜大餐。如果未能完成,就要你请我。”
“已经是圣诞节了?”我惊觉。
“已经是冬天了。”他望着窗外说。
“好,平安夜见。”我说。
在十二月二十四凌晨,我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战机模型。早上回到公司,便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怎么样?”他问我。
“对不起,要你请吃饭了。”我说。
“我在山顶餐厅订了台,七点三十分就来接你。”
“到时见。”我说。
斑海明准时来接我。今天晚上,他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剪了一个头发,样子很好看。
“你今天晚上打扮得很好看。”我说。
“谢谢你,你没有穿大衣吗?”
“我不冷。”我说。
其实我跟本没有一件象样的大衣。晓觉并没有遵守诺言还钱给我。
我们坐在山顶的露天餐厅,风很大,我强装作一点也不冷,以免显得寒伧。
“前年的平安夜,我在富士山打电话回来给你,记得吗?”
“记得。”我说。
“这么快又两年了。”
对我来说,这两年过得很慢,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你的功课呢?”他问我。
我把砌好的战机模型拿出来。
“进步了很多。”他一边看一边说。
“是吗?”
“起码象一架战机。”
“你这是赞还是批评?”
“当然是赞,你以前砌的两架根本不象话。”
“都是你指导有方。”我说。
“这个就当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他说。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没问题。”
他把一盒新的战机模型送给我。
“是圣诞礼物?”
“是第四份功课?”他说。
饭后,高海明开车载我到山顶公园,我们坐在长凳上聊天,山顶上的空气很冷,我不停地打哆嗦。
“今天晚上,你会挂一只圣诞袜在床尾吗?”他问我。
“圣诞袜?”
“你说过你小时候每年平安夜都挂一只圣诞袜在床尾。”
“我已经不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了。”
“你不挂一只袜,又怎知道没有圣诞老人?你说的,怀着一个希望睡觉,又怀着一个希望醒来,是很幸福的。”
“幸福只是一种感觉。”
“幸福应该是很实在的。”
我指着脚上一双黑色的棉质袜说:“今天晚上,我只有这一只袜。”
他走到车尾箱拿出一件东西来。
“我造了一只送给你。”他说。
“袜?”我惊讶。
“是圣诞袜,想你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他把手上那只红色的圣诞袜摊开,那只袜很大,摊开来,有差不多六尺高四尺宽,刚好铺在我们坐的一张长凳上,袜头是羽毛造的。
“这么大只?”我吓了一跳。
“可以载很多很多希望。”他说。
“比我睡的床还要大。”
“你可以睡在里面。”他说。
“是吗?”
我钻进圣诞袜里,这只巨型圣诞袜刚好把我藏起来,象一个睡袋,袜是用很好的丝绒造的,睡在里面很暖,在这么寒冷的时候让它包裹着,太幸福了。
“你会造袜子的吗?”我问他。
“我以前上家政课拿甲等的,暖吗?”
我点头。
“你刚才一直在打哆嗦,又不肯说冷。”
我坐起来,望着高海明说:“谢谢你。”
他用手掩着我的嘴巴:“不要说谢谢。”
我捉着他的手,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他抱着缩进圣诞袜里的我,吻我。
我很久没有被吻了,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幸福的感觉,甚至被拥抱着也是我久违了的一种幸福。
这一晚,我住在圣诞袜里。
被爱毕竟是比较幸福的。
“真的吗?你真的跟高海明恋爱?”梦梦雀跃地问我。
“在他面前,我觉得很有尊严。”
“你爱他吗?”
“还未到那个地步,起码我还不会为他绑一条红绳在手腕上。”
“只是时间问题。”
“我真的需要他,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他是我的救生圈。”
“一个天长地久的情人不应该只是一个救生圈。”
“一个救生圈在有需要时便是一切。我不会再栽培一个男人了,原来你把他栽培得太好,只有两个结果--你失去他或他被人偷走了。”
在高海明的栽培下,我已经砌出第十架战机模型,每一架都比前一架进步,原来被人栽培是比较幸福的。
我常问自己:“我爱高海明吗?”
他是我的救生圈,而晓觉是我生命的全部。
春天来了,梦梦的第二张唱片比上一张更受欢迎,她现在是红歌星了。报上说她跟一个男歌星恋爱。
“是真的吗?”我问她。她手上仍然绑着那条红绳,今天轮到她戴着那只军表。
“我很爱铁汉,没有人可以和他比。”
“看到你手上的红绳我就放心。可是,你现在这么出名,他会介意吗?他一向很大男人主义。”
“他知道我很爱他,只要有爱,有什么问题不能克服?即使只有一个钟头睡觉,我也宁愿用来陪他。”
“看到有人这么相信爱情,真好。”
“你不是也有高海明吗?”
“他对我很好。”我说。
“你应该爱他。”
我失笑:“没有应不应该的,只是,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使复原了,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
这一天,我跟高海明在铜锣湾吃日本菜。
“我下个月要去日本公干,你有空吗?如果你也能去,我们可以探望乐儿。”
“不知道可不可以拿到假期,我回去看看。”我说。
这个时候,晓觉、程叠恩和晓觉的三位姐姐进来,坐在另一张台。
他们谈笑风生,他那三个势利的姐姐好象跟程叠恩很谈得来。我听到她们说,这一餐是晓觉请的,他刚升职。
“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高海明说。
“我以前的男朋友坐在那边。”我说。
“要不要换个地方?”他问我。
我点头。
斑海明叫人结帐。
离开餐厅之前,我改变了主意。
“我介绍他给你认识。”我拉着高海明走到晓觉面前。
他们一家和程叠恩看到我和高海明,有点愕然。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大方地跟晓觉说。
“很久不见了。”他站起来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区晓觉,这是高海明先生。”
“你好。”高海明跟晓觉握手。
“高海明是乐涛集团的总裁,也是你老板的舅爷。”我故意强调。乐涛在香港是大集团,无人不识。
晓觉和程叠恩果然露出讶异的神色。
“我们走了。”我跟高海明说。
我昂首阔步离开餐厅。
我利用高海明出了一口气。
斑海明和我转到另一间餐厅吃饭。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背景?”他问我。
“有什么关系?你不喜欢吗?”
他沉默。
“我最讨厌他那三个姐姐。”我说,“是我供他读书的,没有我,他怎会有今天?现在坐享其成的是那个女人和他三个姐姐。他从来没有请我吃过日本菜,他们刚才吃神户牛肉呢!他凭什么,她们凭什么?”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晓觉,可是再见到他,又挑起我记忆里最痛楚的部分。我不甘心,尤其看到他那么快活。
斑海明一直没有出声。
“走吧,我要上班了。”我说。
他送我上电梯。
“你一直没有忘记他。”他说。
“我恨他。”我说。
“要曾经很爱一个人,才会这么恨他的。”
我无言。
“你根本没有爱过我。”
“胡说!”我掩饰。
“为什么你不可以忘记他?”他哀哀地问我。
“是的,我不可以忘记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还不够吗?还不够的话,我告诉你,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他伤心地凝望着我。
“你说得对,爱情是含笑饮毒酒,我喜欢饮这一杯毒酒。”我倔强地说。
“他已经不爱你。”
“你是什么人?我的事关你什么事?”我冲口而出。
“我以为我是你男朋友。”他难堪地说。
“我和你加起来,放在试管里,并不能变出你理想中的颜色--那一种明亮的蓝色。我们是两种无法配合的物质,算了吧,我们分开好了。”我说。
电梯到了,我走出电梯,他留在电梯里,沮丧地望着我。
“我真的那么糟吗?”他抵着电梯门问我。
“是我无法配合你,对不起,我无法爱你。”我说。
“我明白。”
“对不起。”我转身离开。
“再见。”我听到他跟我说。
“再见。”我头也不回。
饼了几天,他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可曾理解,那是一段十年的感情?
那天夜里,我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我看到他以前送给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气和那只圣诞袜。
我打电话给他,他的女佣说他离开香港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我问她。
“高先生没有说。”
我打电话到日本找乐儿,他说高海明没有找她。
“如果他来找你,你立即打电话给我。”我说。
“姐姐,你和海明哥哥是不是吵了架?”乐儿问我。
“我们没有吵架。”我说。
饼了好多天,我再打电话给乐儿。
“他没有来过,他可能不是来了日本。”乐儿说。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辞而别?
饼了一个星期,我打电话给他的秘书。
“高先生还没有回来,他暂时不会回来了。”她说。
我愣住:“为什么?”
“他已辞去总裁的工作。”她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停传呼他,打电话到他家里,都找不到他。
他去了哪里?
那天我不应该这样对他,但他也应该给我一个机会道歉。
一个礼拜之后的深夜,我终于接到他的电话。
“你去了哪里?”我问他。
“我不会回来了。”他说。
“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爱我。”
“我爱你的。”
“你不要骗自己。”
“你回来再说--”
“你根本没一刻爱过我。”
我无言。
“我不可以再望着你--”他叹息。
“你也和他一样,到头来都舍弃我。”我骂他。
“你知道我不是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重。”
他挂断电话。
他这样就走了,再没有打电话来。
“他爱我,他很快会回来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他是我的救生圈,他不能够在这个时候丢下我。
我跑上他的家,他的菲律宾女佣开门让我进去。
“高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女佣说。
“我可以进去他房间看看吗?”我问她。
“你请随便。”她说。
我走进高海明的睡房,那架野鼬鼠战机依然放在床头,他没有带走。
我砌的十架战机,他放在架上,由第一架开始排到我上个月砌的最后一架。
他自己砌的战机,反而没有保留。
那天,我故意在晓觉面前强调他的背景,只是为了炫耀。我把高海明拿来炫耀,我并不爱他,他走了,我也无权恨他,而且是我说要分手的。
“邱小姐,你走了?”女佣问我。
“如果高先生回来,你叫他一定要找我。”我说。
我根本没有把握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梦梦安慰我。
“不会的,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我知道。”我说。
“或者他想你找他。”
“如果他不出现,我可以到哪里找他?”我无奈地说。
“你想想--”
“我想到了!”我灵机一触,“他有可能会去那个地方,如果他还在香港的话。”
我到旺角那家模型店看看高海明有没有去。
“他没有来过。”老板说,“我也想找他,我这里有好几盒模型等着他砌。”
我在字条上写了几个字,叫他找我。
“老板,如果你见到他,请你把这个交给他。”我把字条放在信封里交给老板。
两个月过去了,我一天比一天挂念他,原来他不止是我的救生圈,可惜我发现得太迟。我那天实在太过分了。
下半年,乐涛的新总裁上任,是他们家的亲戚,叫高燃,我跟他开过一次会,是在他的办公室。从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是高海明,我们在这里邂逅。他常用来砌模型的工具仍然放在台上,我突然觉得他很残忍,他连一次机会也不给我。他的失踪就象乐儿当天失踪一样,他替我把乐儿找回来,可是谁替我把他找回来?
十二月份,我拿了一个礼拜的假期到日本探望乐儿。
乐儿仍然住在高海明的朋友川成先生夫妇家里。他们很好客,招呼我住下来。乐儿长大了很多,很会照顾自己,她已经上高中了,课余就在川成先生的公司兼职。
“高先生很久没有来日本找过我了,我们夫妇都很挂念他。”川成先生说。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说。
“他以前也会间中打电话来问候,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过他的电话了。”川成先生说。
是的,我已经一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姐姐,我明天陪你上富士山玩好吗?富士山现在下雪呢,很漂亮。”乐儿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从东京起程到富士山,下榻在一间和式的酒店。
“海明哥哥每次来富士山都住这家酒店。”乐儿告诉我。
“真的吗?”
“那次他来东京探我时说的,你猜他会在这里吗?”
“在这里?”我茫然。
“我们可以向酒店打听一下。”
我向酒店的房间服务部查询住客的名单,他们找到高海明的名字。
“高先生曾在这里住饼。”那位服务生说。
我喜出望外,追问他:“他什么时候在这里住饼?”
“最近一次是三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那一天,他从富士山打电话到香港跟我说圣诞快乐。
我用颜色纸摺了一只千羽鹤,在鹤身上写上几行字,叫他见到纸鹤要找我。
“如果高先生再来,请你把这个交给他。”我跟服务生说。
“好的。”
“你很挂念海明哥哥吗?”乐儿问我。
“一天比一天挂念。”我望着窗外的雪景说。
“他对你真的很好,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仍然留在香港,什么也做不成,我一个人来到日本,才知道要努力,要靠自己。”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有想过回家吗?”我问乐儿。
乐儿摇头。
“为什么?”我惊讶。
“如果想过回家,便不会走。”
那么高海明也不会回来了。
“早点睡吧,我们明天上山顶滑雪。”乐儿说。
乐儿睡了,我走到酒店大堂,再找刚才那位服务生。
“高先生每次来这里,是不是住在同一间房间?”我问她。
她翻查记录,告诉我:“对,他每次都住在六零六号房。”
“六零六号房现在有没有人住?”
“让我看看。”她翻查记录,“今天晚上没有客人。”
“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这个,好的,让我安排一下。”
那位女服务生进去办公室拿了钥匙,陪我到六零六号房。
“就是这一间房。”服务生说。
我走进房间,窗外的雪景比我住的那一间更加迷人。
“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吗?”
“对,高先生很喜欢这里。”
我坐在窗前看雪景。
“我可以在这里逗留一会吗?”我问她。
“没问题。”
服务生出去了。
我发现榻榻米上的棉被翻开了,她说这个房间没有人住,为什么棉被会翻开?我追出去找那位服务生。
“小姐--”
“什么事?”她回头问我。
“你进来看看。”我叫她进房间。
“你说这间房没有人住,为什么棉被会翻开的?”
“可能是女工不小心吧。”她说,“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有了。”我说。
那张榻榻米好象是有人睡过的,我把手伸进被窝里,被窝还是暖的。高海明会不会在这里,知道我来了,所以躲起来?我打开衣柜,里面一件行李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乐儿和我上山滑雪,她的同学也来了,我不懂滑雪,只好在滑雪场旁边的小商店流连。
有好几个摊档卖的是富士山的空气,一个小鞭,里面装的是山上的空气。
斑海明送给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气,就是在这里买的,我现在脚踏着的地方,他也曾经踏着。
他送给我的,不是空气,是爱。爱是空气,我当时为什么想不到?
他说,爱情是含笑饮毒酒,那时我以为饮毒酒的是我,原来是他。他付出那么多,我从来没想过回报,灌他饮毒酒的人是我。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他走了,我才发现我爱他?太迟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过圣诞节?”乐儿问我。
“我一定要留在香港过圣诞。”我说。
十二月二十四号晚上,我回到香港,临睡前,我拿出高海明去年送给我的圣诞袜,我把圣诞袜挂在床尾,长长的铺在地上。它会为我带来希望,我希望明天醒来,高海明会回到我身边。他说过的,他想我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一定要留在香港,我要把圣诞袜挂出来。
一觉醒来,圣诞老人没有来,他也没有把高海明送回来给我。
我把圣诞袜卷起来,抱在怀里,世上真的没有圣诞老人。
我又去了一次模型店。
“他没有来过。”老板说。
这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真怀念他砌的模型。”老板说。
我何尝不是。
“我这里有一盒战机模型,没人砌呢,没人砌得好过他。”老板苦恼地说。
“客人指定要他砌的吗?”
“嗯。这个客人每年都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做生日礼物,已送了两架,都是高海明砌的,今年,她想送第三架,时间已经很紧逼了,还找不到高海明,她很彷徨。”
老板拿出那盒寄存在店内的模型战机,那是一架F-4S幽灵式战斗机。
“让我试试好吗?”我说。
“你?”老板有点疑惑。
“这一架机我砌过。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话,我赔偿一架新的给你。”
“那好吧。”
我把模型战机抱回家里,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很用心地去砌,唯有在砌战机的时候,我觉得高海明在我身边。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话,他会指出来的。
在砌战机的过程里,我总能够稍稍忘记了寂寞。有一个女孩子承诺每年送一架战机给男朋友,我不想让他俩失望,既然头两架都是高海明砌的,第三架由我来替他砌,好象也是我和他的一种合作。他说他砌的战机是代表爱情,而我砌的战机代表我的内疚,他可会知道?
“砌得很不错。”老板一边看我砌好的战机一边说。
“当然啦,我的师傅是高海明嘛。”我说。
“他砌的模型值一百分,你砌的值七十五分,但客人可以接受的了,我立即打电话叫她来拿。”
我看着那架F-4S幽灵式战机,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年年初,我升职了,薪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工作表现很好。”方元说。
那是因为我只能够寄情工作。
“高海明是个怪人。”方元说。
我看着台上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战机,说:“他很残忍。”
农历新年,梦梦在温哥华登台,她到步后两天打电话来给我。
“我看到一个很象高海明的人。”她说。
“你在哪里看见他?”我追问她。
“在市中心HornbyStreet的一间超级市场里,我今天早上在超级市场焙物,看到一个中国籍男子,样子跟他很相象,我追上去,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你肯定是他吗?”
“当然不能够百分之一百肯定。”
难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温哥华?
在年初十那天,发生了事。
看到电视新闻报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
胡铁汉身中两枪,重伤入院。
这一天傍晚,铁汉休班,他约了我和余得人在铜锣湾吃饭。我和余得人在餐厅里呆等了两个小时,也见不到他,还以为他临时有大案要办,所以不能来。
回到家里,正好看到新闻报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护车,他的左手垂在担架外,手腕上仍绑着那条红绳。
案发时,两名巡警在中区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枪向警员发射,警匪发生枪战,该名悍匪挟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质,登上一辆的士,他们在左边车门上车,胡铁汉刚在右边车门上车,我估计他当时是准备赴我们的约的。
胡铁汉正在休班,身上没有枪,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挟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机把车开到海洋公园。这辆的士在海洋公园附近被警方设的路障截停,发生警匪枪战,的士司机和女人质乘机逃走,胡铁汉与悍匪在的士上纠缠,身中两枪,当时还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弹是属于悍匪还是属于警枪的。
我和余得人赶到医院,他伤势太重,经过医生抢救无效,宣布死亡,我和余得人抱头痛哭。胡铁汉那位当警察的爸爸坐在地上呜咽。
我很吃力才能够拿出勇气打电话找正在温哥华登台的梦梦。
她还在睡梦中。
“什么事?”她问我。
我告诉了她。
“不可能的,你骗我。”她笑说。
“我没有骗你,你立即订机票回来。”我说。
梦梦赶回来,已经看不见铁汉最后一面。
铁汉身上的子弹证实是由警枪发出的。最初跟悍匪枪战的两名巡警看不见铁汉上车,他们一直以为的士上只有司机和一名女人质。在海洋公园路障的警察收到通知,也以为车上只有两名人质。当的士冲过路障停下来,铁汉与悍匪争夺手枪,的士司机和女人质乘机逃出来,当时司机曾告诉警方车上还有一名人质,警员听不到,现场环境很暗,加上铁汉和那名悍匪倒在后座纠缠,开枪的两名警员看不到车上还有另一个人,于是远距离向车厢内开枪。悍匪身中三枪当场死亡,铁汉身中两枪。
铁汉竟然被自己的同僚开枪杀掉,他一生的宏愿是做一名好警察,阴差阳错,死在警枪之下。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人生。
在铁汉的丧礼上,我看到他的遗体,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绑着一条红绳,那是他和梦梦的盟誓,一语成谶,他们只好等待来世再做夫妻。
“梦梦--”我实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说话。
她扬手阻止我说下去,含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说:“他来世会认得我的,我们来世再见。”
我心酸,泣不成声。
“这只军表我带了去温哥华,我应该留给他的。”她呜咽。
“他不会消失的,没有一种物质会在世上消失,他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说不定是你皮肤上的灰尘。”我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说:“那就让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晓觉一个人来参加丧礼,我和他,已有年多没有见面了,晓觉走到我身边。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除了铁汉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说。
“你还恨我吗?”他问我。
我望着他良久,说:“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头萦绕的,是另一个男人。虽然他不知所终,但我知道他才是我爱的人,他是不会在世上消失的。
“谢谢你。”我跟晓觉说。
“谢谢我?”晓觉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么是爱,一个人若是爱你,不会不给你尊严。”
他一副很惭愧的样子。
原来他已经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问梦梦要了温哥华那间超级市场的地址,请了七天假,到温哥华找高海明。温哥华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级市场门外等,直至超级市场必门,如果高海明在这里的话,他会来的。
我问过所有收银员有没有见过高海明。在他们眼中,每个中国人的样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没人记得他。
我写了一张字条,钉在超级市场的报告栏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结束了,我必须离开。
梦梦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红绳》,她在台上泣不成声,铁汉也许已转化成她的一颗眼泪。
起码他们可以在来世相爱,但我和高海明,连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见面。
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佣开门给我。家里的一切,跟他离开前一样。野鼬鼠依旧凄凄地站在床头。他说过野鼬鼠这种动物,在遇到袭击时,会喷出奇臭无比的臭液退敌,他的不辞而别,也许是遇到袭击的反应,是我伤害他。
我走到楼下他妈妈住的单位拍门。
“伯母。”
他妈妈见到我,很愕然。
“请坐,邱小姐,很久不见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乐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妈妈老很多,身体不太好,行动不方便。
她跟我说话时,他一直望着她,她偶尔也情深地回望他,他们是那样恩爱,是来世应该再做夫妻的一对人。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说。
“不要紧,海明这个孩子很任性的,说走就走,小时候试过离家出走。”
“他有写信回来吗?”
“寄过几张明信片回来。”她说。
我喜出望外,问她:“伯母,能给我看看吗?我知道我不应该看他写给你的东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来--”
“好吧,我拿给你看。”
她拿了三张明信片给我看。
第一张是去年寄回来的,是从日本寄回来的,没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风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难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号房,知道我要进入房间,他走开了?
第二张明信片是布拉格广场,是从布拉格寄回来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个时候,天气这么寒冷,他在布拉格干什么?
“妈,爸,这里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体暖和得多,不必挂心,保重身体。”
他在明信片上这样写。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气那么冷,日子一定过得很苦,是我对不起他。
第三张明信片是上个礼拜寄出的,地点是美国三藩市。
“他也打过电话回来,但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他妈妈说。
“伯母,如果他再打电话回来,请你告诉他我很挂念他,我真的很挂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说,“我也很挂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买一张往三藩市的机票,他可能还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个新的策略,我在电话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间模型店的地址,逐间逐间去找,高海明说不定会在模型店出现的。
我在栗子街一间模型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十五战机,砌得很漂亮。
“这架战机是谁砌的?”我问老板。
“是交给别人砌的,我们有一个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板说。
“他是不是中国人?”
“对,他是中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斑海明是没有英文名字的,但来到三藩市以后,改了一个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战机?”
“对,他只砌战机。”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追问老板。
“不知道,不过他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回来交货。”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着。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长途电话告诉梦梦。
第二天早上,我九点多钟就来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会早来。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里等他,两年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
饼了十一点,高海明还没有出现。
十二点钟,砌模型的人来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个中年男人。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战机比战舰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
原来是一个毫不美丽的理由。
我失望地离开模型店。
临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铁站看到一张寻人海报。一个男人在地下铁站两次碰到同一个女孩子,他想结识她,两次都不敢开口,下车之后,他又后悔,但从此再碰不上她,于是他在地铁站张贴寻找她,广告上写着:
你是她吗?
我们曾在车厢里相遇,毗邻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
再来,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样甜美,萦绕心间,
可否重聚?
我的电话号码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再来,已碰不到你。
我问地下铁职员,我是否可以卖这种广告,他说,海报要由我自己印制。印制海报需要时间,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里赶得及?我写了一张字条,黏在这张寻人海报上,我在字条上写着:
野鼬鼠,
你在哪里?
我来过找你。
什么时候,
我们再一起吃天使的头发?
你说过物质是不会消失的,
只会转化,
你转化到哪里?
我在找你。
斑海明会知道是我。
从三藩市回来,我跟梦梦吃饭,她刚从泰国回来。
“天涯海角去找一个人,你不觉得累吗?”她问我。
“女人可以为爱情做到她本来做不到的事。”我说。
“有一个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码有一个希望。”她黯然说。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妈妈。她给了我两张明信片,一张是从威尼斯寄来的,另一张是从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个小岛Capri寄回来的。
“说不定他在那里。”他妈妈说。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这是一个很凄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厂,烧出美仑美奂的玻璃器皿。
“能烧一只野鼬鼠战机吗?”我问其中一个店东,并画了一架野鼬鼠战机给他。
他摇头:“这个太复杂了。”
我坐在船上游湖,高海明会在这里吗?
我问船家,他说没看见过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他不会消失的。
离开威尼斯之后,我到了Capri。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滩上流连,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写了一张字条,塞进矿泉水瓶里,抛出大海,说不定高海明在荒岛上会拾到。
我只能够这样想,说不定他已经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找到那一种在现世里找不到的明亮的蓝色,是Capri的海水也不能比拟的。
离开Capri,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经在那里寄过明信片回来。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风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桥的一间酒店。
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圣马可广场走了一天,没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条小巷里,我发现一间意大利粉的餐厅,坐近门口的一对情侣,正在吃天使头发。
我走进餐厅,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没有感觉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现在才发现天使头发是很好吃的。
“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在这里吃过天使头发?”我问漂亮的女侍应。
“有一个中国男人曾经连续三个星期都来吃天使头发。”她说。
“他是什么样子的?”我追问她。
“个子小小的,头发天然卷曲,皮肤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岁。”
原来他已经三十一、二岁。他已经走了两年,应该是这个年纪了。
“他什么时候来过?”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欢这里的天使头发呢。”
我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她:“如果你再看到这个人,请替我把这个字条交给他。”
“他是你什么人?”她问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我说。
我离开了餐厅,回到酒店。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高海明送给我的巨型圣诞袜,我钻进袜里睡觉。
我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醒来看不到他。
这一年的圣诞节,他依然不肯见我。
我越来越觉得去年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个房间里的,我曾经感受过他的余温。
是我把他赶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学的人,都很执着。
两种物质,只要温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产生反应,我在痴痴地等。
每当午夜醒来,我总是很害怕,高海明还在吗?他会不会已经不在了,转化成一粒灰尘,偶尔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舍得扫走我肩膊上的灰尘。
天涯海角,他在哪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