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顺天门外。
街北的金明池在三月一日这天开放,平时这儿禁止闲人进入,但今天皇帝亲自在此校阅水军的演习,可以随人观赏,即使是御史台也不能禁止。
金明池是平日皇帝与达官颢贵们游玩的所在,据说太祖皇帝在刚平天下之初,实施中央集权政策,许多地方上的藩镇都被解除了权力,大多数便移居在京城里,享受优厚的待遇。
有一天,这些将领们陪同太祖到金明池喝酒、泛舟,十分尽兴,尤其谈到往日,更是欲罢不能。
由于太祖在登基之前,与这些将领的身份相仿,也是握有兵权的高级将领,算起来也是旧时的同僚。
正当大家开怀畅饮之时,太祖指着皇帝的宝座道:“这个位置是有天命的人才能拥有,朕不过是因缘际会下,被人推拥得之,众将官若有人觉得能比我胜任,朕马上让位!”
话语一毕,所有将领皆匍匐在地不敢起身,表示绝无非分之想。
如今,当朝万岁爷似乎也有意重演历史,只不过被释兵权的主角换成了慕容无恨,而且不只要释兵权,还想要他的命!
金明池相当辽阔,周围约有九里三十步,东西直径有七里许。走进池子大门,从南岸往西约百余步左右,有个面向北的临水殿,是皇帝驾临时停留之地,皇上就在这里观看各样操演、竞赛,以及赐宴。
临水殿的节目最先展开,仪卫队列站在伸出水面的棚台上,靠近殿前的水面上横列四艘装饰花彩的小船。
水军演习是一种竞赛,更是一种表演,是临水殿的主戏。
开演前,水中的一艘小船结架起一座小彩楼,楼下有三个小门,形状有如傀儡戏棚,正对着水面。另外两艘乐船上有军中的各种戏乐表演,如大旗、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称为“参军戏”。另一艘则是举行“进致语”,说一些吉祥话。
与皇上同桌共饮的慕容无恨,专心地看着水面上的表演,只见傀儡戏棚中的小门打开,走出了小木偶人,有的垂钓、有的划船,小船还具的绕了几圈,垂钓的木偶,也真的钓上一条活生生的鱼。
“爱卿,你说这是不是很假,任人摆的木偶真能钓到鱼吗?”趁着几分醉意,万岁爷提醒慕容无恨,别忘了自己的身分。
“木偶可怜在他没有大脑,不会思想,不过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台上的演的,台下随时可能发生。”有人就是驽钝地需要人提醒。
水面上的戏码换成了水秋千,大偶则踢球、跳舞,配上“致语”、唱和、音乐。
水军的演习尚未开始,皇上似乎很烦闷。
“皇上似乎很担心船上的傀儡会拿着刀行刺?”慕容无恨似笑非笑。越是怕死的人就越担心死神的降临。
“皇帝心中诧然,脸色平和地抬头望着他,见他不避讳地直视自己的酒杯,才发现他正拿着空酒杯往嘴里倒,不禁为之失笑。
“朕只是担心傀儡们不知道是朕赋予了他们生命,竟不知道要感恩图报,还妄想展翅高飞。”
像是在应验万岁爷的话,画船上真人表演的水千在荡到高度与架子平行时,表演都突然一个觔斗,纵身跳入水中。
“就像他一样,达到巅峰时就弃船而逃。”皇上行至殿前,望水兴叹。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没有高低之分时,当然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慕容无恨替皇上斟酒。“况且皇上也绝对不想要一个胸无大志之人。”
慕容无恨的话太讽刺了!
“为什么杨世昌没死?”皇上脸色一变,语调也随之严厉。
“他说密函不在他身上。”慕容无恨厌烦透这种无聊的娱乐。
皇上的眼中略过一丝愠色,但他按下满腔怒火,以超凡的度量捻髯微笑。
“朕说过杀无赦,你没听懂吗?”
“我的双手有太多血腥,能饶过一人算一人。”慕容无恨无所谓的回答。
“你敢抗旨?”皇上的脸一片煞黑。慕容无恨太目中无人!
“抗旨?没有密函、密旨,除非皇上随便安个罪名,否则恐难服众!”好歹他是王府的继承人,没有个好理由,也不能说杀就杀。
昨夜他才由苏州回京,皇上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悉杨世昌没死的消息。
贪生怕死的杨世昌若那么容易被找到,也没那个能耐与虎谋皮。
看样子,是有人想让他早些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享福,这个人当然不会是杨世昌,他逃命都来不及。那会是谁呢?
会是惩恶帮出了内奸吗?
慕容无恨从来就不曾担心身边的人出卖他,不是因为他的人忠心耿耿,而是他看得透彻。
人们贪得无厌的欲念若是存在着,必定会为自己所贪的事舍命,既是如此,当然就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
既然没有人能信任,他就不必时时担心有人背叛,因为他从来不轻易信任何人。
水戏差不多到一个段落,船只纷纷向两旁退避,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挥舞旗子,消失在正面的水域。
水军演习正式开始了。
二十艘小龙船上有穿红衣的士兵各五十人,旗、鼓、铜锣具备,船头有一虎翼水军官舞动旗子指挥。
另有十艘虎头船,有一人站在船头手拿小旗,身穿锦衣,其余船员都穿着青色短衣,长头巾,手握船桨,整齐排列在两旁,这些人都是在宫廷服务的平民百姓。
其余四艘船是由商人们提供,其中两艘飞渔船,样子最为精巧,彩带的颜色中带有金色的勾画,船上五十多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彩色戏服;有人拿杂色小旗、或红色的伞左右挥舞,属于敲锣打鼓的乐队船。另外两艘鳅鱼小船是标准的独木舟,各由一人划船。
节目开始,各种小船都朝“奥屋”前进,把大龙船拖出来往水殿开去。只见小龙船在前导路,团转飞舞,虎头船就用绳索牵引大龙船而行。
大龙船的长度约有三、四十丈,船的头尾都饰有鳞片,雕镂着金色线条,使得船身、甲板各处相形失色。
甲板两侧建有十间小绑子房间,充作官员休息房。船中有个与皇上御座前样式相同的龙水屏风,屏风后有个观望的楼台,栏杆围起之中就是皇帝的御座。
从船身的甲板到底部深达数尺,在船底有金属铸成的大圆盘,紧密的排列着,主要的目的是避免船身摇晃倾斜。龙头上有人舞旗指挥,左右两边的水棚各列有六支桨,由众人齐力划动。
慕容无恨发现了异样。
他并不是第一次观看水军演习,心思缜密的他发现,大龙船吃水的程度比往年深了许多。
按以往的惯例,大龙船只是供人欣赏,以及官员休息之用,此时官员们尚在水殿上,大龙船应该不会吃水如此之深。
慕容无恨再也无心观看表演。
万岁爷还真聪明!
他思绪才刚走下来,大龙船上就有动静了。
二、三十个黑衣人从龙船跳上水殿,将众官员团团围住。
慕容无恨挡在皇帝的前面,命人掩护皇帝离开,还高声斥喝:“大胆狂徒,竟敢行刺皇上!”
声音嘹亮得让整个水面上的水军都听见了,也让众军知道,黑衣人行刺的对象是皇上,而不是他。
文武百官以及军士一致认为有人想行刺万岁爷,众人紧张得不得了,军队立刻在外围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黑衣人默不作声,但是全部攻击的目标都放在慕容无恨身上。
一时之间,二十几条人影夹杂着刀光剑影袭来,慕容无恨的武功虽然不弱,但面对刀山剑海,依然显得吃力。
慕容无恨一边抵挡,一边思索: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降低敌人的戒心?
见皇帝已经安全撤离,他故意让黑衣人有机可乘,在他身上划了一刀之后,纵身逃离现场。???月明星疏的子夜,淡白的月光透过鸟云探照大地。
阵阵微风吹来,轻轻拂过树梢。
齐无忧在窗前等待慕容无恨回来。
今天一整天,她心神不宁,眼皮直跳,像是有事要发生。
这些日子来,她发觉她愈来愈离不开慕容无恨,可是慕容无恨却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害她成天食不下咽。
“唉!今夜想他是不会回来了。”
齐无忧叹了一口气,转身上床就寝。
花影摇曳,一道黑影在房门口现身。他先侧耳聆听房内的动静,接着,缓缓推开房门,没有一丝声响的,一步步走向床边。
黑衣人伸手掀开帘帐。
“难怪慕容无恨会为你抗旨。”
他将手上的匕首放在一旁,飞快地点下她的穴道,开始翻箱倒柜的搜索起来。
一阵声响惊醒齐无忧,她愕然看到一条黑影在房内搜索,不假思索地大喊:“有贼呀!”
“你这臭丫头!”他明明连哑穴都点了,怎么还发得出声音?
齐无忧见他开骂,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往屋外冲。
黑衣人见状,甚为惊讶。
怎么连行动都自如?
他来不及细想原由,急着将她抓回来。
谁知这丫头的步伐怪异,他怎么也追不上。
齐无忧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呀!抓贼!”
可是整座王府犹如死城,没有半个人回应。
“甭叫了!所有的人都中了迷香,不会有人来救你。”
听到这消息,她不得不心惊。
她的迷踪步虽然厉害,可是她的体力不足,顶多撑个半时辰,到头来还不是要束手就缚!
不行!得想想办法!
齐无忧忽然停下脚步,让黑衣人颇为怀疑。
“不跑了?”
齐无忧咧咧嘴。
“既然你只是迷昏王府的人,可见杀人不是你的目的,我干么傻傻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黑衣人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头回应。
“你做人这么干脆,我也爽快一点,说说你的目的何在。”整个王府就只有她幸免于难,可见她大有用处。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满知轻重的嘛!”
“谢谢夸奖!”
黑衣人想了想。
“你身上是否有一封信?”
信?
娘是有交给她一封信,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你要我的信做什么?”
丙然!那封信在这娃儿身上。
“只要你交出那封信,我绝对不为难你。”
“可是我娘交代过,信只能给慕容无恨看。”她怎么能违背娘的话?
黑衣人更确定齐无忧手中握有密函。
“你觉得人命重要,还是信比较重要?”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齐无忧还是坚持不交出信函。
“不懂?没关系。我先杀掉慕容多情,看你懂是不懂!”
他要杀慕容多情?
不成!不成!娘的话固然要听,可是慕容多情的命更重要。
“好嘛,给你就给你,不过你先转过头去。”
黑衣人在犹豫。
“你转是不转?”齐无忧脸上出现红晕。她为了保险起见,将信藏在肚兜里,他不转头过去,叫她怎么拿?
看见她脸上的红晕,黑衣人顿时明白。难怪他翻遍屋内都寻不着。
他乖乖地转过身。
齐无忧好不容易将信拿出来。
“哪!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就把信给你。”
小小年纪就胆识过人。他由衷地佩服。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交给她。
“信可以给我了吗?”
“等一下!我先试试药的真假。”
齐无忧问清楚解药的用法,救醒倒在花园的一个丫环。
丫环在闻过药粉散发的味道之后,瞬间清醒。
她非常守信地将信交给他。其实不守信也不行,她根本打不过人家,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黑衣人接过信,脚下一蹬就飞出王府。
这一夜,皎洁的月光陪着她救醒王府的每一个人。???慕容无恨带着伤回到王府,吓坏了没见过血淋淋场面的无忧。
“怎么会这样?”无忧哭了。
“别哭,快去请师父,小心别让王妃知道了。”慕容无恨交代着。
不一会儿,周昆言提着药箱过来。
这一刀不必挨的!”
周昆言一看便知道他是故意露出破绽的。
“昨晚王府也出了点事。”他收拾好药箱。“问无忧吧!”
周昆言匆匆走出去。
慕容无恨两眼凌厉地瞪视齐无忧。
“说!怎么回事?”
昨晚惊吓了一夜,今天又见他一身是血,她早就吓破胆了,苏州小魔女的封号也早就卷铺盖回苏州去了。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半夜间进王府翻箱倒柜,说什么信函的,又把王府的人都迷昏了,最后我把娘给我的信交给他,才换回解药。”
信函?难道是密函!
“齐夫人的信中写些什么?”
“字认识我,我又不认得它,怎么知道里头写什么?”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无忧觉得好委屈。
好歹她也救了王府几十条的人命,他不但没有半句称赞,心思却都摆在信函上。
“为什么没告诉我信函的事?”要是密函落在皇上手里,大事就不妙了!
“你又没问,要我说什么!”娘也说了,等他问起的时候再交给他;他没问,她当然继续把信放在身上呀!
“信函都被拿走了,再吵也没用了。”慕容无恨生气的说。
“可是……我还有另外一封耶……”无忧嗫嗫的说。
“还有……在哪儿?”慕容无恨的脸上出现兴奋之色。
“就在马车内的桌子下。”当初娘千叮咛万交代的警告她,千万不能弄丢信函,是以她不敢将信函放在身上。而交给黑衣人的那封信确实是娘要她交给慕容无恨的信,只是不知道里头写些什么。
慕容无恨丢下齐无忧,急着去找密函。???无聊透了!慕容无恨到底又跑哪儿去了?
他的伤势还未痊愈,却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害她觉得顿失依靠。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想借助神明保佑,无忧也不例外。
趁着大伙忙碌,她一声不响地跑出王府,准备到相国寺求佛祖保佑。
大相国寺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寺庙,也是古迹。
它的历史久远,屋宇宏伟,可追溯到战国时代。
当时它是魏国公子魏无忌的故居;南北朝时,北齐曾辟为建国寺;到了唐朝,曾为郑审的屋邸。
后来有一名游方的和尚,因为见到后园池中有梵宫的影子浮现,认为是神迹,于是就化缘收购这块土地,建造佛寺,又铸了一尊高一丈八的弥勒佛。
寺里的东塔叫“普满”,西塔“广愿”,后合“资圣”,前门有三楼,旁有长廊,寺内有五百尊铜造的罗汉像。
寺内有八个院落——东面的宝岩、宝梵、宝觉、惠林,西面的定慈、广慈、普慈、智海。它的建筑与装修有十绝:一是大殿内的弥勒佛光照天地;二是宋太宗赐名所写的“大相国寺”匾额;三是名工匠装金粉肉色的佛像,以及三个大门下的一对善神,四是名画家吴道子所画的文殊菩萨像;五是刻佛殿障日九间;六是唐明皇修建的排云宝阁;
七是名家所画的护国除灾患变相;八是北方毗沙门的天王像;九是梵王释像,以及法华经二十八品功德变相;十是三乘因果入道位次图。
礼佛完毕,无忧看看天色。她也出来了大半天,该回去了。
咦?前面为什么黑压压的围着一群人?
无忧抬眼望去,只见漫天浓烟,将京城的天空遮去了大半。
“那不是王府吗?”无忧心急地往人群里钻。
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被抬出来,惨不忍睹的状况让人心伤。
蓦然,她看见那一夜入府行窃的黑衣人也在其中,他翻动焦黑的尸体,似乎想确定死者的身份。
无忧心一惊,迅速逃离现场。
难道她真是扫把星,走到哪里都会克死人?
她才克死一家大小,如今借住王府,又害王府惨遭毒手……也不知道王妃和慕容多情是生是死。
慕容无恨是否知道这件事?
现在人海茫茫,她又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