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警察,所罗门招架不住的,极光又不能杀人——警察若死在所罗门的住处,情况只会更糟……”
茉莉沉默地开车,回到维罗纳家族位在罗马的本宅,缠绕在她耳边的声音,是苏丹对事况不乐观的看法。
“这不对,太不可思议了!”苏丹忽然大叫。“哪来的警察?”竟在他们毫无戒备的状况下,杀得他们措手不及。“警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警方的情报网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茉莉以抚慰人的口吻说着。她的胸口如压着巨石般沉重,令她的呼吸不太通顺。
“警方或许查到宝藏的线索,可我父亲和所罗门今天的谈判是重大机密!这种家丑对组织有负面影响,知情者全是可靠的心月复,不会泄露消息!警方究竟如何得知我们行动的时间地点?”
任凭苏丹搜索枯肠也料不到,出卖情报的人正安稳地坐在他身边。
“会不会是你父亲放出风声?”茉莉故意睁着明亮的双眼,求教似的问。“所罗门若詖拘捕,和俄罗斯的交易就告吹了,只需通知警方一声,你父亲即可不费力气处理掉所罗门制造的麻烦。”
“茉莉——”苏丹看她的眼光像在看傻子。“货被警方取走对我父亲可是不小的损失!”
“我们回去找人帮忙吧。”茉莉不再发表与自己智商不符的言论,柔声安慰苏丹:“你先别烦恼,查出你父亲此刻的状况比较重要。”
苏丹目无焦距,盯着某个方位眼里却无任何景物。
“你不懂。”他疲惫的嗓音,以一种近乎亲密的语气,将他的忧虑毫不掩饰的让茉莉目睹。“不管所罗门有没有被捕,他一定得离开意大利避风头。短期内他不能回来……而他在组织的位置又不能空缺。我恐怕得接他的职务,这是他与我都不愿见到的结果。”
茉莉闷不吭声。她懂的,拖累他的结果是她造成的。茉莉不敢面对苏丹……她与苏丹没什么感情、她的所作所为是在铲除黑道恶势力……茉莉找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没有错。
可是苏丹静坐着,娇艳的脸容笼罩着一层忧烦,茉莉偷看他怃然的侧脸,只一眼,便伤到了她。
“那份资料你向我提过,你知道那份资料的内容。”苏丹渐渐收起消沉,半转过脸端详茉莉。“我不想怀疑你,然而这也是机密。我问过知情的人,他们都说没告诉过你。”
茉莉反应极快地回答:“我是从所罗门的手下那里得知的。”她笃定苏丹与所罗门感情不睦,无从查证她话中真假。“不过,我没有和所罗门接触。”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苏丹微微一笑,有几分煽惑人的味道。“你的应变能力很强,希望我能一直被你保护。”
他不追究茉莉与所罗门哪个手下接触,也不管她接触的原因,而是用诚恳的表扬与冀望的神色,打心理战术。
茉莉小心翼翼地答:“……我会的。”
“茉莉,你若有心事,我随时愿意倾听。”苏丹怀柔的语调,为这次试探划下休止符。“并且,我会宽恕你无心的过失。”
苏丹怀疑她……他可有猜出什么?
茉莉的思绪如闪电般急速运转,表面上镇定自如。“……谢谢,我记住你的‘劝告’了。”
他不可能猜得出她的秘密!
茉莉回视苏丹略带隐讳的目光。她是日本黑帮世家伊圆一族的子女,这一层污垢般的表像,足够覆盖她投靠国际刑警的秘密——连亲人都不晓得她已成为卧底。苏丹,怎能猜得出?
“我父亲进医院了,茉莉,你跟我走一趟。”
“医院?”茉莉看向门口。“他受伤了?”
“没有皮肉伤,是精神问题。”说话的苏丹站在门外,抬起一手抵着墙,寄托全身重量。
“这两天你去哪了?”茉莉披上外套,走到他面前,发觉他又长高了。
两人面对面,茉莉的头顶只及苏丹眉眼的位置。
“外面的情势很乱,你出门最好带着我。”被丢在住处两天的她,语气不太客气。
“我去拜访各家亲戚,暂时不方便带你去。”苏丹的神色非常疲倦,仿佛几天没睡好。
茉莉从他手中接过车钥匙。“是不是又出事了?”
“我父亲让警察送进医院,他清醒后竟提供我哥的犯罪证据给警方……”苏丹无暇休息,与茉莉前往医院。
“他老人家决定放弃所罗门?”茉莉意想不到地问。
苏丹一手玩着安全带,满月复心事的样子。
“茉莉……”他想倾诉恶劣的心情,然而,叫了旁边人儿的名,才意识到她未必可信。
世上唯一爱护他的人在医院,家里失去了梁柱,苏丹的世界有些乱。
“你在为所罗门难过?”茉莉观察他失意的脸,愧疚的感觉在她体内滋长。“他不是个好哥哥,你不必伤心。”
苏丹笑了一声,娇艳的容貌透出淡淡的愁。“我们本可找人顶替所罗门的罪,我父亲却配合警方定了他的罪。”
茉莉的侧面,浮现出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身为黑手党头目的父亲,反控告自己儿子作奸犯科……你父亲不怕人笑?”
苏丹睨她一眼,无力反驳,她说中了他的想法。
“你父亲对所罗门不义,所罗门会不会反击,出卖组织?”茉莉停止感慨,正色问苏丹。
“你的思维真不合逻辑。以所罗门的身分,多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一旦与我父亲反目,挑了这个家,他就一无所有。何必为了赌气,因小失大?”
“那你在烦恼什么?”茉莉语气一转。“他们都平安,不是足够了吗?”
苏丹的思绪百转千回,恍然发觉,自己的烦忧传给了茉莉——她正陪着他品尝忧愁。
“所罗门最多判个二三十年,我们找个好律师,从法院政界下手,略做疏通,能把刑期再打折扣……不过,他和我父亲的关系……”苏丹烦恼的根源,主要是亲人间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车已开进医院,茉莉见他依然郁闷,她的心情随之低落。
“你们不安排劫狱,送所罗门去别的国家吗?”
“这得看长辈们的意思。”苏丹是首领的儿子,却未加入组织。
他从小置身在是非之外,享受父亲的爱护,与组织有过的交集也仅止于献计出策而已。
“医院到了。”茉莉打开车门。“换个表情去看你父亲吧,别闷闷不乐的,让人替你担心。”
苏丹一声叹息。茉莉柔润的语调松懈了他的警惕,他不由自主吐露心结:“所罗门是他儿子,他不该这么无情。”
茉莉心头一紧。“所罗门是继承者,不能凭一己之私作出危害组织的事,你父亲给予他应得的惩罚。今日不教训他,往后他可能害惨你们。别感伤了,苏丹。”
“你比我想的还要懂事。”苏丹稍稍宽慰地说。
茉莉充满关怀的眼神,为她增添了明丽的色彩,在苏丹眼前闪耀着柔和的光,她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你比我想的还仁慈。”茉莉暗自为他的多愁善感而伤神,苏丹不适合黑道。她所做的,是不是在害他?
“你会将心里的想法告诉你父亲吗?”走到病房前,茉莉止步。“和他谈谈,你会舒服一点。”
“我怕我会忍不住指责他。”苏丹伸手,停在门把上。“所罗门的事,他也不好过。”而自己的忧虑已倾诉过了,不再如重货囤积于胸口那般令他深感压力。
“谢谢。”
苏丹看了茉莉一眼。有她陪着,仿佛有盏灯照耀着他;未来不可预期的压力与灰暗,也因她给的微小扁明,而不让他觉得沉重难以负荷。
“我进去了。”他如一阵清风,飘然入了病房。
门已关闭,他没带走的余韵,悄悄侵袭茉莉的知觉。
她经受不起苏丹的感谢。他若保持初见时傲慢无礼的态度,她堆积在体内浓厚的歉疚感还能清淡些。
苏丹……对她坏一些吧,不要和颜悦色,不要在她眼前露出忧伤。茉莉无声地祈求——然而,她背负的任务需要他的信任,她的目的才能达成!
“伊圆小姐——”五分钟过去,有三人约好了似的来到茉莉身旁。“请随我们走一趟。”
茉莉认出他们是维罗纳的心月复,她瞧了瞧病房的门,提高声量说:“我在等苏丹少爷。”
“请走吧。”其中一人推了茉莉一下。
茉莉见病房门文风不动,不知苏丹听见她的声音没有?说不定这些人是受了他的指使?
谁都不能轻信,这世界到处充满了骗局。
“你见过极光?”
茉莉点头,问话的人是苏丹的三叔叙利亚,组织第三号人物。她听上司提过,这家伙的手段极为厉害。
“开门。”叙利亚领着茉莉来到刑房外,一路上他说的全是极光。“极光是个不怎么老实的孩子,见警察上门拘捕所罗门,他居然自己溜走了……不忠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茉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明了他在暗示什么?
直到刑房大门在她面前打开,正中央就倒吊着组织最优秀的杀手极光——且全身是伤!
茉莉一震,眼中绽出警觉的光芒。
“您带我来看他,有什么用意?”茉莉窒了几秒,故作不解地问叙利亚。
“……我们打算派极光和你一起保护苏丹。所罗门不在,许多事得移交给苏丹接管。”
茉莉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又听叙利亚吩咐——
“你带极光到我书房吧,这两天给他的教训也够了。”
茉莉强自镇定,搀扶着重伤的极光,谨慎地跟在叙利亚身后。
“坐。”一进门,叙利亚指着身前的位置,边问茉莉:“你到罗马有三四个月了吧,适应意大利的生活吗?”
茉莉将极光放到一旁,状若轻闲地说些琐事。
叙利亚听了几句,忍不住厌烦地挥手,切入正题:“听说你和听罗门的手下有来往?”
茉莉一听,知道即将面对一场逼供,暗自庆幸她曾和上司为此联络过,早拟好了应对之策。
她报出一个人名,告诉叙利亚:“关于组织内大大小小的事,我全是听这人说的……”
“这个家伙昨天消失了。”叙利亚冷笑。“真是巧,找不到他和你对质。”
“对什么质?”茉莉摆出黑道混混的傲慢架势。“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这得问你了。”逼问声十分低沉,有警告的意味。“谁交代你打探我们组织的情况?”
进入重点话题了……茉莉闭嘴不答。
她早已编撰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但在她交代之前,需有片刻的犹豫、面露胆怯,发挥演技让叙利亚以为掌握了她的心思。
“凯文。”叙利亚十分干脆地叫了半昏迷的极光一声。“伊圆小姐时手指很漂亮啊!”
他丢出一把小刀,落在极光脚边。极光乖顺地捡起,依着叙利亚的眼色,勉力抓过茉莉一只手按在桌面上。
“你们想做什么?”茉莉像个慌张无措的孩子,惊恐地盯着极光抵在她小指上的刀子。
“别怕,我只想要你解开我的闲惑。”叙利亚朝体力不支的极光示意。
极光虽摇摇欲坠,站也站不稳,却尽全力箝制着茉莉。
“我、别……我……”茉莉见形势发展已是水到渠成,她支支吾吾的正要搬出那套说辞——
大门陡然“砰”地一声被踢开,声势惊动了房里的人。
“三叔!”苏丹雷厉风行地走入。
必键时刻,关键的人,出现在关键的位置——茉莉微微一怔,喜悦之情难以抑制地在她体内滋生。
“苏丹,怎么不在医院陪你爸爸?”叙利亚露出事情糟破坏的不快表情。
苏丹一把拉开极光,一手按住茉莉的肩,显示他的所有权。“三叔,茉莉是我的人。”
他保护她的姿态,震撼了她冷硬的灵魂。
暂且不论她与苏丹对立的身分,也不管事态是否是她所能控制,有人愿意为她奔波,怀着维护的心意站在她身边,这份情,教茉莉的心泛开了痛楚。
“有什么事,你和我谈。”苏丹与三叔的目光对峙。
茉莉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冷静,因苏丹的挺身而出,悄然瓦解。
“她父亲送她过来的动机,你没怀疑过吗?”叙利亚严肃地告诉苏丹。“她知道我们内部的情况,你明白这表示什么吗?”
“我只知道她的家人不爱她。”苏丹嗓音轻柔,仿佛他也感受到那股伤痛。“那样的亲人不值得她冒险!”
茉莉一颗心止不住地震荡……苏丹调查过她在日本的境况。
“苏丹,你叔叔怀疑我是正确的,”茉莉带着哭腔说出推敲已久的说法。“我父亲……确实不怀好意!”
苏丹低头,审视着她展现的脆弱。
“他命令我……伺候你父亲,顺便偷你们组织的资料……”茉莉犹如失控的病患,崩溃的神态拿捏得恰如其分。“他想掌握你们的客户名单,抢你们在亚洲和美洲的生意。”
叙利亚面露了悟。“我早知道伊圆那老家伙企图不轨!”
茉莉巧妙地运用力量——使双肩持续轻微的抖动。“我本不愿这么做,苏丹!可我母亲的遗体在他手里!我若不听他的,我妈妈将无法安葬。她已死得那么惨,我不想她死后也不安宁!”
她说着真假参半的话,为自己圆谎,翻来覆去地算计着……几时掉泪、几时哀愁,该用什么样的神色表现无辜与酸楚;种种违背本性的面貌,全用来——对付这世上唯一一个站在她身前维护她的人。
苏丹轻轻抚了抚茉莉的肩,传递他的安慰。“别哭,你的事我全明白。”
他相信了她的说法。
茉莉心头一松,装得惊讶无比,仰望苏丹。“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调查过你在日本的情况,知道你生活得不好。你父亲敢送你过来,必定有牵制你的把柄。”苏丹分析着。“各个组织相互偷窃资讯的小动作是常有的,我稍微推测便知道你父亲送你来的用意,以及你不得已的苦衷。”
一股心酸涌到茉莉喉头,她眼泪直掉,不带心机的难过。“你为什么不对我凶狠一些呢?”
苏丹自以为是的推测,与她的实情大有差别。
“我们不是朋友吗?”苏丹的疑问,比暖风更具有薰人陶醉的魔力。
茉莉不自然地装出因他的怀柔待遇而大受感动的模样……
她好想放声尖叫,这个虚情假意的人是她吗?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丹,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叙利亚突然插嘴。
苏丹的包容与茉莉的悲伤,形成了不容外人介入的柔和氛围,叙利亚见状,心里产生不祥的预兆。
苏丹叹了叹,犹疑地告诉茉莉:“你自己决定,茉莉。一心不能二意,我需要你,而你,不需要不爱护你的人。”
他说明他的决定。茉莉不是回日本,就是跟着他——背弃她在日本的亲人!
茉莉掩着脸,掩饰扭曲的容颜。“我想在你身边,保护你……像你现在维护我一样。”
此时她该放手,半侧着脸,让人见到她哭泣柔弱的那面。只是茉莉动不了,耗尽全身力气似的疲倦。
苏丹说……他需要她……他说她需要她……
快乐与痛苦两种对峙的情绪,拉扯着茉莉的身体,无形地绞痛她——痛楚最终覆盖了快乐,强烈地压迫她的良知与理智。
“我想保护你……像你保护我一样。”她哭着,重新喊了一遍,这次,是真实的意念。
苏丹慢慢地拨开茉莉的双手,取出手帕,擦干她的泪水,举止温柔,如照顾花朵一般细腻。
茉莉含泪看他。他给她一个动人的笑容——专门抚慰受伤心灵的笑容。于是看不见的滔天巨浪,再度凶猛地冲击着她的心灵。
“你去洗手间清洗一下,不然我不敢带你走出三叔家大门。”苏丹扶起茉莉,送她离开书房。
警报解除……她又闯过了一关。
“苏丹……”欲言又止的茉莉频频看他,却不敢让视线凝固。
从来,都是她站在母亲身前保护母亲,独立承受迫害与委屈。父亲总是漠不关心,也没人帮过她。
许多年了,茉莉时常盼望有一天,有个人能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到她身前维护她,只是一瞬间也好。
如今,苏丹实现了她的愿望,可是她……
“你想说什么?”苏丹低声询问。“一直看着我,话不讲出口,我怎么晓得你的心思?”
茉莉迷蒙的泪眼撩拨着苏丹的心。他感到体内发出轻微的颤慄,某种情感像极了埋在松软土地的幼虫,正蠢动着欲出土,破茧展翅。
“谢谢。”茉莉呢喃一句,红着脸跑开了。
苏丹望着她的背影,心跳突然变快。
她带泪的脸,有股令人心动的气息。苏丹几乎忘了茉莉的性别,只在意她惹人怜爱的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