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山下最繁荣的地方,当属华阳县城。
此刻,清清朗朗的日头才驱走了黑夜,凡夫俗子、贩夫走卒已充斥在各大街小巷,嘈杂热闹的声响代表著这座城市又开始呼吸了。
一抹穿著寻常黑衫的身影随著人流四处移动,头上戴著的斗笠令人无法一窥他的容貌。只是偶一抬头,一张和打扮极不相称的英挺脸孔映入眼帘之后,随即又消失在斗笠之下。
不过只要有心,便会发现那张年轻性格的脸上有著一双似豹如狼的黑眸,在闪耀著精光之际,不时小心翼翼地查探著周遭一切的变化。四方皆有人,却人人无暇注意他。
市集上的小摊子摆著一个制作得十分精美的泥塑小玩偶,引起了黑衣男子的注意,也令他停了脚步……那玩偶塑的是个妙龄女郎,虽只有巴掌大,但衣裙、钗环样样齐整,而且体态轻盈,慈眉善目;那衣袂飘飘、敛眉浅笑的神韵,宛若天上神女下凡来。
“这位客倌,好眼光!”那卖泥偶的见来客让那尊泥偶所吸引,立刻眉开眼笑地招呼道,“这玩偶不止造得精巧,而且塑的是咱们天门山上的仙女,这天门山一带,几乎家家必备,倘若客倌买回家,一定能保佑客倌一家四季平安、夫妻和乐、儿女乖巧……”
瞧小贩说得口沫横飞,黑衣男子并没听进心里,只是简单问道:“多少钱?”
见客人有意购买,那小贩更加神采飞扬了。“只要一两银子。”
黑衣男子伸手拿起玩偶,递上银子,二话不说便转头离去,无视于身后小贩不住地哈腰道谢。
“仙女?!”黑衣男子唇边的笑痕散了开来,“要是无言知道山下的人已将她奉若神明,不知作何感想?”喃喃低语中,他抬头望向远方俯瞰人间的天门山,不断想像佳人闻言后的表情。
原来黑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冷焰。
每隔一段时日,他便会到山下采买日常所需,顺便探听一下各方讯息。而一趟来回,少则三日,多则七天。
他边走边端详著刚买来的泥偶,又不禁想到,倘若她见到这尊面容神态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礼物,一定会十分欢喜的。
轻扬一抹得意又愉悦的笑,冷焰将泥偶藏进怀中,脚步更加轻松地往前方走去。
走了一段路,才想拐个弯,一句话却又让他停了脚步——“听说那个‘鬼面郎君’又出现了!”
冷焰眼中精光一闪,只见三两个中年男子站在街角,状似闲聊的模样。
“鬼面郎君?!你是说那个在天门山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鬼面郎君?”其中一人立时间道,而冷焰也不露痕迹地歪回一条暗巷,竖耳倾听。
“没错,就是他!”发话的男子说道,“上回他才宰了个四处奸婬妇女的江洋大盗,而昨夜,城西那个鱼肉乡里的钱百万一家,又给他闹了个鸡飞狗跳!听说临走前,鬼面郎君还摞下话来,若是钱百万再无恶不作,便要杀光他全家哩!”
一群男子闻言,既忍不住白了脸色,又觉得大快人心。
“看来,华阳县城里又可以平静一段时日了。”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男子松了神色说道。
“是啊!虽说这鬼面郎君行事诡异又心狠手辣,可也有一副侠义心肠,有机会,咱还真想看看他藏在鬼面具下的庐山真面目哩!”
“看什么?!从来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哪一天真让你看了,只怕你连命都没了!”
那名好奇心十足的男子闻言,不禁打起了寒颤。“说得也是!咱小老百姓还是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别去招惹这些江湖是非得好!”
众人都心有戚戚焉地不住点头。
“好了,别说了!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有人建议道。
其余的人一附和,没多久,便一道离去了……鬼面郎君!连市井小民都知道鬼面郎君的名号!摇著头冥想了半晌,冷焰颀长的身影出了暗巷,又闲散地移动著。
不行!他得偃旗息鼓一阵子。或者干脆改个面具、改个名号吧!
是啊!无言既是神女下凡,那他也得有个仙风道骨的名号才得以与她匹配……这些年来一直悄悄化身“鬼面郎君”的冷焰扯开一记若有似无的笑,小心翼翼地又隐身在红尘俗世之间。
幽幽蒙蒙的太阳盈盈款款地沉人西山,山间早降的夜色乘著四散的云雾,以君临天下之雄姿霸占了山林。
在冷焰下山之后,一人独居的无言燃起一盏油灯,关门闭户之后,开始细细的缝掇起衣物。
不知此刻的焰哥哥在做什么?
每当冷焰下山,她总会很想念他,而且这种想念一次比一次深重。
一思及此,放下手中针线,她忍不住摘下发上的玉簪细细地端详著。
这支简单却雅致的玉簪是上回冷焰下山时带回来送她的。每回他下山,总会带点儿小玩意回来送她,有时是胭脂水粉,有时是书籍饰物,而这支发簪十分受她喜爱,也成了她除了“玉降龙”之外,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品。每每见到这支玉簪,她便会想起冷焰,想起他对自己的好……一想到这里,心底一暖,便喜孜孜地笑了开来。不知这回焰哥哥会带什么礼物送她?
可回心一想,她不要什么惊喜、不要什么礼物,只要他尽快平安归来。
正当无言满心都是冷焰形影面容时,一声远远而来的模糊声响划破一室的宁静——“神仙大人,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娘啊……”
无言心头猛地一跳,是那个孝子,他又来了?!
臆测之间,无言直觉地来到了门口,正想打开大门查看之际,冷焰的话突地萦上心头,止住了她的动作……“众神诸仙哪!我徐枕亚本著一片苍天可监的孝心而来,您们怎么忍心拒我于千里之外?”
这句令人闻之鼻酸的哀声乞求,音量虽遥远得几不可闻,却字字重击著无言的心,令她忍不住拉开了大门,义无反顾地朝著声音的方向而去……无言身怀上乘轻功,这自小长大的天门山她又熟门熟路,是以在迷离难辨的黑夜之中,还是很快地寻觅到了那自称“徐枕亚”的男子,可一到现场,她立刻发现他又倒卧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糟了!他又晕倒了!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毫不思索地现了踪影,在徐枕亚面前停了下来。
犹疑了片刻,她决心救人要紧。只是正当她蹲了下来”,伸手想一探徐枕亚的状况,那手竟冷不防地被抓了个正著!
原来徐枕亚那日被救下山之后,对天门山有神仙的传闻便从半信半疑转为坚信不疑,否则他如何能捡回一条命?
是以在调养全息、恢复健康之后,锲而不舍的再度循著原路上了山。只不过上——次的经验告诉他,这神仙十分有恻隐之心,自己只要假装体力不支昏倒,或许能见上神仙一面,求得仙药医治母亲。
此刻,徐枕亚一见情势果然如自己预料那般,神仙不仅又现了身,还对他伸出援手,立刻紧抓著对方的手不放,迅速地坐了起来。
正当他想出声哀求这大罗天仙时,却在定晴一瞧之后,让眼前的景象震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疗伤的这段日子,他不断地勾勒著神仙、尤其是仙女的容貌。可眼前这个一股讶异不亚于他的女子,是如此的美丽清灵、纤柔匀净。
黑瞳悠悠,宛若寒潭之水,芳唇微启,犹如幽兰吐蕊,而一身雪白衣衫的衬托之下,既有出月兑俗世的娇媚,更添孤绝俗尘的气质,犹如一朵清莲,一朵雪中之莲……无言杏眼圆睁,在极度诧异的情绪中,只能愣愣地望著面如冠玉、一身书卷气息的徐枕亚。
“仙女……世间真有仙女……”徐枕亚失神地喃喃自语,却在见著了仙女转为愠怒的神色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紧抓著仙女的手。亵渎神灵的感觉袭来,他立刻如烫著般地赶紧松手。
无言一得了自由,在忿忿不平地望了他一眼之后,身子一点,轻轻灵灵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仙女!仙女姐姐……”徐枕亚愣了半晌之后,见仙女已然离去,不禁急得在她身后大声喊叫,急起追赶著。不过,他才追了几步,便踉跄地跌了个跤,等他挣扎地爬起,仙女早巳芳踪缥缈,再也难以寻觅。
“自作聪明!这下子自食恶果了!”徐枕亚不禁气得大骂自己。他竟然为仙女美色所迷,以致忘了母亲、忘了求药。
如今,他气走了仙女,这该如何是好?
无言头也不回地一路冲回了居所。
一进了屋子,她立刻紧紧掩上门户,背靠著门板喘息不止。
难怪爷爷和焰哥哥一直告诫她,山下之人皆奸诈狡猾,能避则避,今日一见,果然句句不差!
看他一脸斯文秀气,竟然下流无耻的骗了她,真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此刻,她不禁后悔,后悔往日只顾沉迷钻研医术、无心学武,以致空有爷爷这座宝山,却只学了些轻功、点穴的功夫。以今日情势看来,万一她遇上的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是身怀武艺的练家子,那她很可能要大难临头了……好半晌,无言才止住了纷乱惶恐的心思,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压压惊。
仙女?!
她突地想起那个徐枕亚对自己的称谓,忍不住噗哧一笑。回头想想,他望著自己时,那般痴痴傻傻的反应,的确很像焰哥哥对他的称呼——书呆!
这个名词令无言又掩嘴轻笑,只是笑意一停,眼望著灯光摇曳、明灭不定的屋内,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霎时而起。
她第一次对独处感到害怕,也从未如此渴望冷焰能在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
焰哥哥,你赶快回来!无言蹙起秀眉,怔仲地望向窗外湛黑神秘的夜色。
轻吁了一口气,无言明白想要冷焰此刻出现在眼前的念头是不切实际的。摇摇头,她举起油灯,起身往卧房里走。唯有在睡梦之中,她才能忘怀刚刚那令人惶恐无措的一切,也唯有一觉醒来,离焰哥哥回来的时日才又近了一些。
这一夜,由于害怕黑暗袭身的感觉,无言没有熄灭灯火。而之前的一阵奔波,令和衣躺在床上的无言一放松之后,很快地投入梦乡……无言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她慢慢找回游离的神智,倾耳一听,才察觉是一阵敲门声吵醒了自己。
焰哥哥提早回来了‥这个念头令她精神一振,迅速地起了身,轻巧的往大门奔去。
焰哥哥!无言在心底呼喊一声,俐落地拉开门闩,敞开了大门……望著蒙蒙天色下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容,无言掩住嘴,差点失声尖叫——徐枕亚?!怎么会是他……在山里走了一夜,几近虚月兑的徐枕亚又再次目瞪口呆,他没料到自己如此好运气,循著一盏在黑暗之中明灭闪耀的灯光,竟让他真的找著了仙女……无言很快地回了神,趁著徐枕亚发愣的瞬间,迅雷不及掩耳地关上了大门,拉上门闩。
“仙女姐姐!开门哪!”徐枕亚一见仙女绝美的容颜消失在门后,立时不顾一切地大力敲击著门扇。“对不起,仙女姐姐!方才是我不对,是我不该!可我会出此下策,实在是救母心切,逼不得已啊!”他忙不迭地道歉,也不忘替自己辩解。
我不是仙女!无言背对著他,不住的摇头否认,同时她也自我告诫,别让他声声血泪的话语打动,她不能一错再错!
“仙女姐姐,我求求你!我娘的病群医束手无策,眼看著命在旦夕了,我身为人子,不能眼睁睁地看著她死啊!”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徐枕亚一想起母亲痛苦申吟、形销骨立的模样,不禁悲伤地落下泪来。
娘……这个名词伴随著一抹模模糊糊的慈爱身形浮现心底,无言再也抑不住一股酸楚,泪珠儿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差点儿落了下来。
“仙女姐姐,你心肠好,大慈大悲,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我……我给你磕头!”语音一落,徐枕亚立刻跪在门前,“叩叩叩”地磕起响头。“我给你磕头,我给你做牛做马……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他边磕著头边喃喃说道,额头上已然红肿不堪。
无言虽然紧掩住双耳,不想让他的言行举止所感动,但他的话、他那隐约可辨的磕头声响还是依稀钻入耳中,直达心底。
不行,不能再让他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了!无言陡然放下双手,在打定了主意要和他说清楚之后,一个转身,“呀”的一声,打开了大门。
见状,徐枕亚立刻膝行至无言面前,惊喜地又不住磕头拜谢,“仙女姐姐,你终于肯医治我娘了!谢谢你,谢谢你……”
无言不住地摇手,示意自己不是仙女,虽有一身医术,但也没有把握能医好他XX的病。
可是徐枕亚根本不懂她的意思,见她摇手,还以为她不肯救人,不禁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仙女姐姐,是不是我不够诚心,是不是你还不肯原谅我的过失?没关系,你要怎么罚我、怎么考验我都不要紧,只要你肯救我娘,我都无怨无悔!”
不是!不是这样的!无言急得束手无策,心念一转,顾不得礼节,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他拖了起来,直往屋内走……徐枕亚不明所以,在错愕之中,只能呆呆地跟著她走,直至走到了一张圆桌前,仙女停了下来,执起桌上的纸笔,开始一字一字地书写,看得他莫名其妙。
半晌,仙女才停了笔,拿起纸条递到他的面前。
兀自一头雾水的徐枕亚接过了纸条,细细地阅读著——小女子一介凡人,医术浅薄,非神非仙,不敢妄言起死回生。
猛一抬眸,徐枕亚瞠目结舌地望著无言,难以置信她字中所言。
无言读出他脸上的神情,再次振笔疾书,写上四个大字——请相信我!
徐枕亚心一凉、脚一软,顿时跌坐在椅子上。
惊疑片刻之后,望著眼前忧心的女子,一个接著一个的疑问也蓦然浮现——这位自称不是仙女的女子为何独居在此?从她的字句之中,他明白她听得见,可为什么她总是不发一语,还用纸笔与他交谈?
他想问,却觉得浑身乏力,一瞥见桌上的纸笔,他没多想,便执笔在白纸上写了起来。
无言了解他的意思,也仔细地看著他写—~姑娘,你为何一人独居在此深山之中?你不说话,是天生哑巴?
写到这里,徐枕亚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唐突,心中一慌,立刻停下笔来,不好意思地觑了佳人一眼。
哑巴!这个词句微微刺痛了无言的心,眼中也不自觉闪过一抹自卑的神色,看得徐枕亚好不抱歉。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自卑的神色中多了一抹伤感,无言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拿起笔来写下了一段话——公子毋需挂怀,小女子虽身有残疾,却也不怨天尤人。
徐枕亚得了答案之后,抬起头来,黑眸眨也不眨地直盯著无言瞧。眼前的女子天香国色、清丽无双,若能拥有一副黄莺出谷般的娇美嗓子,那该是多么的完美啊!只可惜……唉!他不禁低头发出一声轻叹。
这声叹息虽轻,但无言还是听到了。
望著徐枕亚十足惋惜的神色,她再次感觉受伤不己,一层薄雾蒙上水眸,一侧身,她悄悄地抬袖拭去。
徐枕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反应伤了人,一抬眼,他开口问道:“姑娘,请问芳名?”
已恢复自若神色的无言落笔写道——无言。
好一个无言的无言姑娘!看著她娟秀的笔迹,徐枕亚暗自赞叹之际,却又见著无言缓缓写道一一公子,小女子居住在此已数十寒暑,从未见过这山有何特殊之处。纵有传奇,恐怕凡俗之人也难以一窥究竟,你还是趁早请回吧!
见此逐客令,再加上梦想在一瞬间成了镜花水月,徐枕亚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罢了……”一声叹息,他摇摇头之后,霍地起了身,正想拱手行礼告别之时,一阵天旋地转,他不稳的身形晃了晃,接著,整个人便教黑暗给吞噬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无言脸上惊慌一现,急忙想查探一下已“砰”一声软倒在地的徐枕亚,但回心一想,他如此行径极有可能故技重施、想博得她的同情,是以她停了脚步,精雕细琢的小脸上也转忧为怒。
只是,过了好半晌,徐枕亚还是悄无声息,无言心中一凛,立时低来探了探他的脉象。
搭住了他的手腕探听脉象,无言一双秀眉紧了又松,片刻之后,她才轻吁了一口气。还好,他只是郁急攻心、疲劳过度,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神情才松了点儿,无言却又发起愁来。
怎么办?焰哥哥不在,这位公子又发起病来,她该如何是好?
望著没有意识的徐枕亚,想起他声声为母求医的真挚,又想起他毅力十足地找上这儿来,难道她真要狠下心肠见死不救吗?
摇头叹息中,无言下了决心,开始将软绵绵却沉甸甸的徐枕亚拖往爷爷的房里,在累得满身大汗、喘息不已之后,终于将他安置在床上。
轻吐了一口气,无言边止住喘息,边望著躺卧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徐枕亚。想不到这男子俊秀斯文、身形清瘦,却是挺沉重的。想起昨晚他紧抓自己的手,怎么也甩不开,无言又意识到男女之间竟有如此大之差异,可是以往她怎么没发觉呢?
思及此,冷焰挺伟的身影也冷不防地浮现脑海……没来由的,无言觉得脸儿微红,心儿微跳,连呼吸都有点儿不顺。
甩甩头,甩去莫名的悸动,无言抚著胸口转身,脚步急促地离开了房间。她得去采些能补中益气的药草,好让徐枕亚恢复元气,早日下山……哑巴!焰哥哥说得没错,山下的人就只会伤害她!
天际已是一片金光灿烂,林中吹来的晨风兀自抖落叶上的露珠,晶晶亮亮地洒落一地,沁入又开始生气盎然的大地上。
徐枕亚在一阵若有似无的药草香气中悠悠醒来,在飘飘忽忽、搞不清楚状况之下,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便落人了他的眼底。
他醒了!无言漾起一抹微笑,示意徐枕亚该吃药了。
这犹如水中靖莲的笑漾得徐枕亚直感到晕眩。敛了敛心神,望著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药,他才明白那阵药草香气从何而来。
温文儒雅的俊脸上浮现无限感激,他强撑起犹觉虚弱的身子,头一晕,却又要跌躺回床上了。
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细手臂及时扶住了他。
徐枕亚待晕眩一过,看著近在眼前、纤秀若仙的丽人,一股从她身上飘出的沁心幽香扑鼻而来,令他心醉神迷。“无言姑娘……”轻唤一声,他忍不住伸手搭上了她清凉如玉的小手……仿若被烫著了般,无言连忙缩回手,一张清秀小脸上尴尬、愠怒并陈,抗议似地望了他一眼,一个转身,意欲离去。
“无言姑娘!”身后急切的叫唤止住了她的脚步。“对不起,无言姑娘,小生失态了。”心知冒犯了佳人,徐枕亚连忙道歉。
无言定下心神,摇了摇头示意不再追究。她回身指著桌上的药碗,做了个要他喝下的动作之后,还是退出了房间。
“无言姑娘……”一声轻唤,徐枕亚伸手想留住她,但她坚定而美好的背影早消逝在眼前,带走了一室柔美的光辉。
无力地垂下手臂,徐枕亚掀开被于,缓缓地起了身。
正当他皱眉喝著那碗浓黑略带苦涩的药时,一句话蓦地闪过脑际——“小女子一介凡人,医术浅薄,非神非仙,不敢妄言起死回生。”
医术?!徐枕亚讶异之余觑著手中那碗还透著温热的药,突地,他神志霍然清明——她是个大夫,是个可以医治病人的大夫,换句话说,自己可以延请她到家里替娘看病!虽然她谦称自己医术浅薄,但如此一位清灵如仙的姑娘隐居在此,难说不会有一身高超的岐黄之术,况且就算届时她真医治不了娘的病,那自己也可以多和她相处一段时日……最后这个念头令徐枕亚暗自心惊——难道自己对无言姑娘已暗生情怀?!
抬眸望著房门口,她纤细窕窈的背影仿若就在眼前萦绕,此时,徐枕亚的疑问已有了答案。
隐约有著男女授受不亲感觉的无言在能避则避的想法下出了屋子,一路来到了离居所不远、横跨小河的竹桥上。
小河宛如银带蜿蜓流长,在日光下熠熠闪烁,映得无言一双凝望远方的水眸也晶晶亮亮。
以往冷焰出门的时候,她便会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等他一出现,便给他一个最真挚热情的拥抱,而他健壮有力的臂膀也会紧紧环绕著自己。有时,他会抱著自己绕圈圈,那时,山谷之中就会回响著她的笑声……无言忍不住笑了,笑得犹如一朵甜美的春花,可下一瞬间,那朵春花飘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困惑。
胸中那股隐隐牵动心魂的感觉是什么?
和冷焰相处这么多年来,“他”和“她”之间显得那么自然、和谐,“男女有别”的字眼从没往她心里去,可徐枕亚对自己的行为举止,点醒了她从不知道的一件事——她不喜欢别的男人碰她!
前所未有的心思令她清清淡淡的心湖飘起了一阵春风、漾起了一波涟漪。
这阵春风为谁而醉,这波涟漪为谁而迷?她自问,然后几乎是立刻就有了答案,那是个外表幽冷淡漠,内心却如焰火般炽热的男子,守护了她多年的男子——冷焰!
这个名字温热了无言的心,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悬挂念也振撼了心弦,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他。
相思?!这带点儿苦涩、带点儿甜蜜的感觉,就是书中所写的相思滋味?!
呵!没错,她为他相思,为他牵挂……她爱他!
此刻,从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无言竟为此大乱了方寸,而一幕两人白头到老的画面冷不防地划过脑际,羞得她双颊绯红、双眸水柔,一身光彩直教四周仿若仙境的美景都黯然失色。
一阵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山风冷冷地吹拂著无言的衣衫,一个从心底清晰浮起的字眼也冷冷地苍白了无言的粉颊——哑巴!
她是个哑巴,如何能配得上出身“武林第一世家”、尊荣如王者的冷焰呢?
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像徐枕亚那般惋惜夹杂著同情的神色,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呢?他会嫌弃她吗?
一个接著一个的念头犹如不停歇的寒风,不断强行侵入无言的心,啃噬著她、折磨著她……“无言!”
一声熟悉的叫唤蓦地钻进无言纷乱的思绪之中,猛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无言有一瞬间以为是在作梦,是她太想念他了……冷焰远远便见著了站在桥头的无言,兴奋又挂念的思绪一在胸膛激荡,她的名字也冲口而出。
只是她明明看见了自己,为何没有和以往那般朝自己飞奔而来?
冷焰来到了离她三步之遥,更加惊奇地察觉她也没有和往日一样敞开双臂,用一个拥抱来欢迎自己归来!
“无言……”冷焰焦急地唤了声,终于唤回了她的神智。
焰哥哥!春水般的眸子投射出一抹惊喜,无言立时投入他的怀抱。“焰哥哥,真的是你!我以为我在作梦!”她仰起光彩万丈的小脸,比著手势说道。
原来如此。“小傻瓜,光天化日之下,哪有美梦好作?”冷焰放下一颗悬著的心,宠爱地揉了揉她的头,紧接著将她拥人怀中o“我听了一些消息,觉得不安,所以提前回来了。”
无言没注意到他说的话,却异常地感受到他温热厚实的胸膛似有电流一般,令她莫名的惊慌、莫名的悸动,她不禁有意无意地略作挣扎闪躲。
她不愿意让自己碰触她?!冷焰诧异之中松了手,再次感到不对劲。“无言,我不在的这两天,山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这一趟下山,在有意无意地查探之下,他得知上次那个书呆又上山来了,而这也就是他提前赶回来的原因。
无言霎时脸色由红转白。原本她打算在焰哥哥回来之前让徐公子先行一步,可没想到眼前情势竟犹如山间天候般,说变就变。
糟了!焰哥哥要是知道自己不但一错再错,还把陌生人留在家里,一定会很生气的!一见无言慌张心虚的神情,冷焰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回家的路上走。他走得又快又急,无言根本追不上他,只能心急如焚地在后头追赶……冷焰一进门,立刻满屋子查看,没多久,当他站在爷爷的房门口,觑见了一名男子躺在床上时,如鹰隼的双瞳顿时冷凝著一股杀气。踏著迅捷的步伐,冷焰来到床前,强健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男子衣襟,犹如捕捉稚鸡般猛力将他从床上扯了下来。“滚!”
徐枕亚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整个人已经掉落在床下;“痛!”他忍不住按抚著撞伤之处轻喊。“马上滚出这里!否则我会让你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冷焰沉声低喝了一句,厌恶地望著徐枕亚。这个书呆,是否就是造成无言举止异常的罪魅祸首?
这是打哪儿来的凶神恶煞?徐枕亚皱眉忍痛地爬了起来,才想开口,一抬眸,却教眼前傲然挺立的男子给震慑住了,一张出众的容貌、一身过人的气质,还有那足以比拟腊月寒霜的森冷肃杀之气……冷焰斜睨了徐枕亚一眼,也发觉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书呆唇红齿白,眉宇之间净是温文儒雅的俊秀气息。这张皮相如此出色,难保无言不为之动心呀!
这个念头又激起了冷焰心底的酸涩之苦。
一把揪住书呆衣襟,冷焰才想再次出言威吓,无言却已翩如鸿燕地来到身旁。她急急地捉住冷焰的手,在不住的摇头之际,一双盈盈秋水之中也尽是哀求,哀求他别冲动。
“无言!”冷焰沮丧的喊了声、松了手,却也气恼地背过身去。
无言立刻转到他的面前,比著手势,焦急地解释道:“焰哥哥,你别生气!他长途跋涉、累得生病了,且让他在此休息两天,等他一恢复元气,不用你说,我也会要他走的!”
“不行!”冷焰断然拒绝,“这小子得马上离开这里!”他侧转身子,寒意十足的目光直接睇向徐枕亚。
无言摇头,还想再做努力,但衡量了眼前情势的徐枕亚却语音虚弱地开口阻止了她。“无言姑娘,你别夹在中间为难,我走就是了。”虽然他看不懂她奇特的手势,但从两人的脸部表情看来,猜都猜得出来他们是为了自己而争论不休。这个对自己有著强烈敌意的男子究竟是谁?而他们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见徐枕亚愿意主动离去,冷焰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可无言却还是忧心不已。“焰哥哥,他现在很虚弱,绝对无法自己下山的,如果你执意不让他留下,那我就自己送他下山。”无言睹气地比著手势。对一个病人,他怎么能这么无情!
“我不准!”冷焰整个人霎时又紧绷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嫉妒令他几乎要发狂。她就如此在乎这个书呆,在乎到不惜和自己翻脸?“两位,能不能让在下说句话?”眼看两人如此僵持不下,徐枕亚忍不住插嘴,“在走之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管两人关系为何,不管眼下是什么状况,为了母亲,他必须不顾一切,包括放下儿女私情。
闻言,无言和冷焰表情各异却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徐枕亚。
无言一脸不解,等待著他“不悄之请”的答案为何;冷焰却用著冰凉略带讥诮的目光直视著徐枕亚,仿佛在说——你一个不速之客凭什么有所请求!
徐枕亚忍不住打了寒颤,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这句话,必定会激怒跟前这个浑身猖狂的男子,但他已顾不了许多,也做下了最坏的打算。
深吸一口气,徐枕亚语气平静地再度开口,“两位,在下希望无言姑娘和我一道离开,为我娘治病。”
无言愣在当场,而冷焰暗黑的眼眸激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身形一转,曲指成爪的大掌便迅疾地紧捏住徐枕亚的脖子。“小子,你好大的胆子!”
“呜……”一阵剧痛袭来,几乎窒息的徐枕亚不禁发出一声申吟。见状,无言立刻回过神,冲向前来为徐枕亚求情,“焰哥哥,你别这样!他弱不禁风,一不小心就会被你弄死的!”
“无言,别再说一句话,否则我立刻杀了这个小子。”俊目一斜,冷焰冰寒如雪地说道。
一双秋水全给气恼扰乱了,无言怒蹬了冷焰一眼,但心知冷焰言出必行,她立刻无奈地垮下了小脸。焰哥哥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今儿个全变了?
趁著两人对话、攫住脖子的力道松了些,徐枕亚忙不迭地开口,“这位兄台,我早说过我这是个不情之请,可我相信两位很明白,我上山来是为了救我娘,所以尽避无言姑娘说她非神非仙,但她终究是学医之人,只要我娘还有获救的一线希望,我便不会放弃,所以我想恳求无言姑娘随我下山,为我娘治病。”
冷焰寒眸睇了徐枕亚一眼,“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为你娘治病?”冷哼了一声,冷焰又说:“还有,我们居住在这深山丛林之间,就算非神非仙,可你就不怕我们是山魅魍魉,是空有人形的恶鬼,成了你和你娘,甚至是你全家老小的催命符?”
寒气迅速爬上了背脊,徐枕亚倒抽了一口气,惊恐地在冷焰和无言两人之间来回梭巡。这个冷若冰霜的男子是不是恶鬼,他不知道,但无言姑娘就算是鬼,也绝对是善良的,对人无害的。
“就算是恶鬼也是生人所化,既是人便有人性。”他一脸凛然地说道,“我相信两位,尤其是无言姑娘断不会因为我一片孝心而加害于我全家。”用著坚定的语气,他转头望著无言,眼神中不光是诚恳与信任,还有一丝无言看不懂的思绪,林林总总,再次打动了无言柔软的心肠。
“口出狂言!”眼看著无言一脸的激赏和钦佩,冷焰低喝一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恨不得将徐枕亚活生生的捏死。
无言心急如焚,想阻止,却怕反而害了徐枕亚;不理会,又无法眼睁睁地看著徐枕亚命丧于此。一时之间,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徐枕亚忍著痛也不再挣扎,只是困难地说;“百善孝为先J如果我对我娘的病袖手旁观,那我便枉为人子;既枉为人子,那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上?所以阁下若想取我性命,那就悉听尊便吧!”语毕,他缓缓合上眼睛,一脸的视死如归。
无言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冷焰面前,眼露哀戚地比道:“焰哥哥,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
冷焰一张冷凝的俊脸由盛怒、难以置信一转而为苍白中带著伤悲。在翻搅的情绪下,他愤然放下手,一拂袖,英挺伟岸的身形一转,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焰哥哥!无言心中一声呐喊,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无言姑娘!”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捡回二条命,徐枕亚拖著虚弱的身子也追随著无言匆匆而去。
一到了大门口,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一下子便不见了踪迹,速度之快,令徐枕亚心惊之余,不禁质疑——难道他俩真是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