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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水长流 第五章

“起来!死鬼,你快点起来啊!”

十五的月还未沉下去,随水就急冲冲地闯进了长流的卧房,一个劲地学公鸡打鸣。

长流朦朦胧胧地从睡梦中惊醒,瞥了一眼床边的身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拉住被子将全身裹紧,他嚷嚷着:“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进男人的房间,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看来,他又忘了她的身份。真是学不乖的水鬼!

“你娶不就好了。”人间待久了,连这种俏皮话随水也会来上几句。不过,她一夜不睡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快点起床!起床!我有东西给你看。”

“你到底在摘什么广他狐疑地瞅着她。这个小妖精向来是不睡到日上三竿绝对不会离开舒服的卧榻。往往是他做完早课,做好早饭她这才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地走出卧房。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刮什么风?

他承诺着用最短的时间走出卧房,这才把她哄出去。一炷香之后,当长流伸着假腰踏出房门的时候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花!他的花!他那可爱的花!

怎么园子里所有盛开的花都合上了花苞,一个个好像羞于见人似的躲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说,一定是那个小妖精做的。

“随水,你都干了些什么?”

随水耸耸肩,一脸得意的样子,“我没做什么啊!我只是在它们面前一站,它们就羞得‘扑哧’一声合上了绽开的花苞,算是不敢见我了。”她没有把话说完整,她忘了告诉他,她还施了点小小的法术。

长流听得一头雾水,“你往它们跟前一站,它们就羞得不敢见你?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还有呢!你跟我来。”她牵着他冰冷的手间后园奔去。脚步停在水边,她就这么往池塘里一看——哗啦啦——原本活蹦乱跳的西湖红鲤纷纷摆摆尾巴,最终难逃命运的折磨,“咕咚”一声沉到了水底。

长流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你究竟做了什么?怎么鱼都沉到了水底?”

“我哪有做什么?”她撒谎真是一点都不脸红,明明是她用眼神对鱼下了催眠,才会出现活鱼沉水底的效果,还好意思狡辩。

长流会相信她的谎言才怪呢!她那亮晶晶的蓝眼珠里分明写着:“看!我多厉害。”

可她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何而做呢?

没等长流找出答案,他的手已经被小妖精拉上了头顶,顺着手的方向他望了过去:西沉的月正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东方的朝阳有升起的趋势,虽不明朗却也是日月变换之道。天空很好,没有什么云层,无论是渐逝的月还是渐出的日都有着变幻莫测的魅力。

然而下一刻,奇景出现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块巨大的遮蔽物将月团团围住,不一会儿,月“哗啦”一声闭起了她的容颜,全不见了踪影。

“哈哈哈!”随水双手叉腰,笑得极度夸张。“连月亮见到我都闭了起来,真是开心啊!”

等等!长流的脑中呈现空白,满园盛开的鲜花见到她羞得合了花苞,是谓“羞花”;红鲤见到她沉到了水中,是谓“沉鱼”;月见到她闭起了容颜,是谓“闭月”;下一个该不会轮到天空中的大雁都落到地面吧?

他正想着,只听见一阵翅膀“扑啦啦”的声音,没等他抬起头去看个究竟,有重物直直地理向他的脑门,然后落到他的脚边。长流定晴一看:一只活生生,完全健康的大雁不偏不倚正好印照他的想法落了下来。

此乃“落雁”也!

他总算是搞清楚了这些奇景的涵义,不用说一定是这个小妖精搞的鬼。可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啊?

长流一脸恍然大佰后,直楞楞地盯着随水,“长流愚昧,可否请教小姐此乃何意?”

“你看不出来吗?”随水双手托腮,满面花痴的笑容,她自觉这样的姿势比较“媚”。“我做到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事实证明我比那个丑八怪更漂亮!…

“哈!”长流吸一口气,继续,“啊炳!炳哈!炳哈哈哈——”他越笑嘴巴越大,终于忍无可忍地笑趴了身体,“沉鱼、落雁,还闭月、羞花?这就是你的美丽?小妖精你实在是太有意思了,真的是太有意思了!”他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偏偏就是停不下来。

随水不明所以地瞧着他,“我说我长得比那个丑八怪漂亮,有那么可笑吗?你不是说四大美女的容貌可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嘛!现在我一口气做到了四样,难道我还不够漂亮?不比那个徐家丑八怪漂亮?”

“镜花她不是丑八怪。”虽然知道再怎么强调小妖精也不会接受,到长流认为出于礼貌还是该纠正她一下。

随水压根不理会这些,她拉住他的袖袍嚷嚷着:“你不就是因为那个丑八怪的容貌才非娶她不可的嘛!现在我用事实证明了我比她漂亮,你可以不娶她,和我在一起了吧!'

靶觉到她的急切,长流淡淡地笑开了。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妖精啊!她的可爱正来源于她不懂人类的情爱,对于这样一个单纯却任性的小妖精他该如何告诉她,人的情感是如何的神秘莫测呢?

伸出手,他抛开男女之嫌,抛开为她梳发时的名正言顺,轻揉了揉她那如储爱般神秘的海蓝色长发。

“随水,你是小妖精,你是水妖精,你不懂人的情感。你想和我在一起,你想让我为你梳发,和你说话,你想找个伴,想要个朋友。因为你孤独,那不是爱,你明白吗?那不是爱情。你不懂爱情,要想过得快乐,也最好不要懂得爱的真谛一一那是一切痛苦的开始。”

许多的感慨在这一刻涌起,水太急反而难以流出,以至于一直压在他的胸口,备受煎熬。

小妖精才不管那许多呢!她只是要和他在一起,这种感觉太强烈了。“那你为什么要懂?你为什么要爱?你为什么要和丑八怪在一起?”

因为百年前的遗憾,因为上苍再给了他这次机会,因为心中的不甘,一切……与爱无关。长流无法将这些告诉小妖精,因为她不会懂,他也不想她去懂。有时候,什么都不懂反而是一种幸福。像婴孩,他可以放声大哭,却并不是因为身心的悲伤。而历练沧桑的受难者却永远无法痛痛快快地哭出来,那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痛苦的逾越。

历经生死,孤独百年后,他终于得出了这些结论,却再也无法为人。

双手反剪于后,他走出了后园,那落寞的背影与初起的朝阳形成鲜明对比。一旦日光升起,他就必须躲于房内,他是见不得光的……见不得光的水鬼啊!

立于中庭的随水在他的身后不甘心地大吼,“我要懂爱!我要懂得你心中的爱——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爱亦无声。

——***※***——

把四大美女都比了下去,随水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过不要紧,她一点也不气馁,反而有愈战愈勇的趋势。

这会儿,小妖精牺牲午睡时间跑去找长流,找他做什么?当然是了解爱的真谛喽!

“死鬼!你在做什么?”

他不做声,专注地做着手上的工作。随水凑过去一瞧,他左手抚琴,右手却握着笔在写着什么。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谱曲——给镜花的曲。这是一段古曲,据说是隋朝宫廷之乐,然而年代久远如今已是残缺不全,我们各自演习一部分,说好了今晚交流这段古曲的残余部分。”说话间他的眼神还停留在曲谱上。

随水一听那个丑八怪的名字就不乐意了,拖着长流的袖腕非把他拖离那张琴不可。“你教我写字吧!我要认识字,我要自己看书,我要成为大学问家。”

长流狐疑地看着她,心想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认为做功课是极无聊的人间迂腐事的小妖精居然要学写字,莫非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能怪他以小表之心度妖精之月复,实在是这个小妖精素行不良,让他无从信任。

想是这么想,可在小妖精严厉的目光下长流还是乖乖移驾书桌,提起笔他回望着她,“你要写些什么字啊?”

“随便。”反正她也就是这么一说,对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她再清楚不过,就跟河虾月复中的湖水差不多。

长流想了片刻,“先写你自己的名字吧!。

他握笔写下“随水”二字,字体刚劲有力,还透着那么一股子书生的圆润。随水拿起另外一文,以手心握笔的错误姿势也写了相同的字,可惜同是字差别实在是大上了天,她写的简直跟狗爬出来似的。

她也不觉羞,嚷着让长流写下他的名字,长流顺势写下“常流”。她又不乐意了。“你欺负我识字不多是不是?当我不知道这个‘常’是经常的‘常’啊?我已经给你改过了名字,你叫‘长流’,是长久的‘长’!”

“有什么区别吗?”他好笑地写下“长流”。心里琢磨着二者的差别,在他看来常流也罢,长流也好,还不都是他这个死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随水拿过他写好的字认真地摹仿起来,她写得很用心,一笔一划,不用法力不偷懒,完全用心去写。长流也不打搅她,继续研究他的隋代曲谱,准备晚上在镜花小姐面前大显身手。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晃悠悠地过去了,夕阳落山的时候随水已经累得手都提不起来。拿起成百上千的“长流。”她迎着夕阳立在窗边,看着她亲手描绘的作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瞧!我也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了,了不起吧!”

“是!了不起。”长流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心里正盘算着研究完了那份曲谱,只要再整理一下就可以了。

不允许自己被他所忽略,随水跳到了他跟前,非拖着他看她练了一下午的那两个字。“你快看!你快看!我写的是不是很好?是不是比你写的还好?”

“是!是!好!很好!比我好!”

他依旧头也不抬地窖着话,这下子小妖精成了爆竹,炸开了。一把夺下他手上的曲谱,她逼着他看她的字,“我写了一个下午,你难道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别把我的曲谱弄坏了,那可是绝版。”他惦记的依旧是他的隋朝宫廷曲。

他的忽视让随水气结,以她的坏脾气他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去做。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汪水从天而降,正好将绝版曲谱“洗一洗”。墨迹遇水化开,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随水你……”他心疼地赶上去抢救,随手拿了能吸水的纸掩上了曲谱。

“那是我的字!”

“啊?”他低头一瞧,还真是她练了一下午的“长流”。墨迹碰墨迹,两相糟蹋。他连忙丢开那些弄花了的宣纸,找来干净的吸水纸拯救他的宝贝曲谱。

随水看着自己努力的成果就这样飘飘忽忽亲近了地面,蓝盈盈的眼涌上一股风暴。缓缓地蹲在地上,她伸出手把住了它们,潮水涨起眼见着就要决堤,她拼命地克制着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泪的,不能啊!

她努力地写好字,写好他的名字,因为写出这么好看的字她就自觉和他有着一样高的学问,她就觉得他们之间的差距又小了一步。

何时起,自大自傲的水妖精竟向比她低等的水鬼靠近,说出来羞死人,做起来她却毫无保留。她如此努力……如此努力想了解他的世界,他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她是不明白,他却是不愿明白。

岸出了一切却不被认可的怒火燃烧着小妖精的心,她拂袖,眼中的潮水变成了狂风海啸。恨恨地望着长流,她丢下狠话。

“我不会计你和那个丑八怪在一起的,我是水妖精,我足以控制你这个死鬼和她那个死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根本无法阻止我,而我也无须做这么多来得到你的同意。不是说那个丑八怪一死,你就得跟我去随水长流嘛!那我就提前要了她的性命,这总可以了吧!”

长流这才察觉自己的行动有多过分,然而他更紧张的是她接下来的举措。她说得没错,凭她的个性和法力,她想做什么他根本无力阻止,但他不能让她伤害镜花,他不能让她破坏上苍给予他的“再一次”。

“随水,你不能任意妄为,这不是妖精界,你不可以这样胡来。”

“那你就看我能不能啊!”她的笑泛着重重的妖气,像在朝笑他那螳臂当车的无聊劲。甩开肩上那海蓝色的发辫,她冷冷地说道,“你就等着为那个丑八怪收尸吧!”

这是一句诅咒,却也是懂爱的第一步。

夕阳西下,断肠鬼在寻“常”人“家”。

——***※***——

镜花小姐迎着烛光姿态优美地拨弄着琴弦,这本是她最好的展示,此刻她却无法静下心来。真正让她无法静心的不是这古老跟涩的曲谱,而是坐在她对面心不在焉的水公子。

今晚他显得心事重重,总是时不时地四下观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更像是在防范危险的降临。镜花小姐出于大家闺秀的种持,怎么也不肯问出口,只能这样陪着他有心无情地糟蹋这绝版的古谱,丝毫未感到危险正一点一点向着自己走来。

长流有意忽略人家小姐的心思,因为他需要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随时准备迎接小妖精的杀机。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如果随水真的想对镜花小姐不利,他的防范根本是以卵击石。可他总不能听之任之吧?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镜花小姐的这张脸在他面前再次露出垂死挣扎的纹路,他不能允许百年前的事再次发生。

上苍好不容易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也不能就这样放过。

随水没有让他等太久,这支古曲尚未弹奏至高潮,他们周围的温度已开始下降,而且是急剧下降。长流是鬼,他感觉不到,活生生的镜花小姐可就受不了了,她顾不得形象地围起周身取暖,苍白的嘴唇喃喃地吐出,“好冷……”

她甚至未说完全,她甚至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古琴,浓浓的水气已将她团团包围。随着温度的继续下降,水开始结成冰,处在冰之中央的锋花完全失去了如觉,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不多会儿,她成了一具无暇的冰雕,活灵活现,宛如冰雕大师的如来神笔。

这冰雕实在是太美了!比活着的镜花小姐还要多出一分玲陇剔透的美,以至于长流看得连相救的举动都遗忘了,直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海的气息隐隐传来。

“怎么样?很漂亮吧!”随水用赞叹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作品,“上次听到你跟我描述的人间蜡像,我就觉得很稀奇,想着什么时候自已也能做一个出来。可我不会用蜡,不过这冰雕出来的好像比蜡像更漂亮暖!连丑八怪都能变得这么好看,真是不枉费我一番法力。”

长流己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只是用那张苍白的死人脸,配着惊愕骇然的目光凝聚着随水的周身。他的全身散发着死亡的寒气,连眼中也是足以冻伤人的冰冷,这一切都是冲着小妖精而来的。

随水像是毫无察觉,开心不已地抚摩着自己的作品,嘴里还嘟囔着:“她死得这么漂亮终究还是死了,你也不可能娶她啦!这下子你该跟我回水域了吧!”

说着她这就去拉长流的手,想要带他离开这个有着丑八怪的空间。怎奈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袖袍,他便如被火烫一般迅速抽开了双手。“别碰我。”这句话是咬牙切齿咬出来的。

随水怔怔地看着他,一脸茫然,“你怎么了?她都死了,你还要待在这里吗?她是不可能嫁给你的啦!因为她死了嘛!”

“即使她已死,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你休想我会跟你去水域,你休想!休想!”他咆哮。这是他存在于世间一百二十年以来,头一次大动肝火。“人们总是把妖精形容得如何如何可怕,我总以为是人们夸大了事实,原来传说是真的。你是一个可怕无比的妖精,你根本不配存活在世间。你滚!你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真的赶我走?只因为我让她死了?”他的怒气让随水感到恐慌,她本以为只要徐家丑八怪一死,他就会跟她去水域。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生气,这就是他所说的爱吗?她不懂的爱吗?将要失去他的痛苦席卷她的周身,随水捉住了他的长袖,“我不走!要走咱们一起去水域,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呢!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推开她,狠狠的。只要一想到她的这双手杀了镜花,杀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就无法忍受视野中有她。背对着她,只因他不想再见她。

“什么叫‘在一起’,什么叫爱——那是你这个不尊重生命的妖精永远无法明白的情感。我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逼我。”

人、鬼、妖之间的距离再一次地拉开,随水伸出于却怎么也触不到他。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她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啊!只要他肯放弃丑八怪,只要他肯跟她离开,一切就都解决了。她究竟哪里做错了?她不懂,又是一个不值。

“长流,你快点跟我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再不走她的诡计可就要曝光了。见他不做声,也不看她,小妖精跳到他的身前想要强行带走他。“快点跟我离开,死鬼!”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以男人的力量推开了她。随水根本没想到他会出手,毫无防备地被他的大力推倒在书房的一角,细女敕女敕的腰正好撞上门槛,一时间她竞痛得爬不起来。

长流也没想到自已这反射性的一推竟会把法力高强的小妖精推倒,他别过脸去不看她,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为她。

随水倚着门槛静静地坐在地上,他为她梳的发在这一推中有些散乱,乱糟糟的发挡住了她的双眼,透过蓝色的发丝她遥通地望着他,那感觉竟比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还要陌生。

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字地述说着:“我是妖精,这是我无法选择的身份。我不懂人间的情感,所以我用心地学着。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我只是很想和你在一起,难道这也错了吗?而你明明是鬼,却坚持着人的信念,你以为凭你的鬼身份真的能和丑八怪在一起吗?或者,这就是你所谓的爱?虚伪的爱?”

她停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反应,哪怕他只是给她一个眼神也好啊!可他什么也没做,沉沉地站在那里,将所有的目光给了阴影。

雾气缓缓染上眼帘,小妖精强制性地克服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哭!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泪的。

吸吸鼻子,她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和你的丑八怪在一起吧!我不会再打搅你,绝对不会。我要独自去漂流,我是水妖精,我要回到有水、有妖精的地方。我要孤独地去漂流,去漂流……”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抹身影也随着她不够清晰的语调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长流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几乎是一瞬问他失去了两个带给他欢乐的伴儿。镜花的“死”留给他更多的是愤怒,对小妖精不珍惜生命的愤怒。然而,随水的离开却让他感到心痛,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拔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给他。

难道注定他这个孤魂野鬼只能在永世中品尝孤独的滋味?

沉思中的长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听“咯”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坠地了。他猛地回过头,对上的竟是镜花那双灵动的双眼。她躺在地上,似乎刚从昏睡中惊醒。长流来不及细想,连忙将她扶起,感觉她的肌肤像是蒙了一层水气。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怎么突然昏倒在地?”镜花小姐也是一脸茫然,她压根不记得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大抵是太累了吧!”长流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掩饰过去。扶着她坐下,他细想起所有的一切,顿时明白了过来。随水并没有认真想要镜花的性命,她只是做出一副冻死她的假象让他以为镜花已死。她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放弃娶镜花的计划,跟着她去随水长流。

真是一个任性的小妖精!

他笑着摇了摇头,为了心口那分释然。她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只是用着她的方式来解决她的问题,虽不值得表扬却也不是目空一切的混蛋——他终究没有看错她。

不对!他骂了她,不仅把她骂成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还要她立刻滚蛋。而她临走前咕浓的那些话也证明了他不好的猜测,她要走了,或许……她已经走了。

长流猛地站起身,吓坏了身旁的镜花小姐,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还有事,先告辞。”他急急地道别,挣月兑迎面而来的徐老爷的挽留,径自向常府奔去。

星月下他那苍白的身影显得急切而慌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走!小妖精你别走,别离开我!不要留下孤独的死鬼,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随水长流嘛!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怎么能?

或者,其实是我丢下了你。

——***※***——

长流一头扎进常府,这就开始了他疯狂的找寻——前院、后院,前苑,后苑,书楼、观景坛,卧房、客厅,温泉,池塘,花园、菜圃,粮田……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不能找的地方也寻遍了。所有的征兆预示着一个答案,她走了!

这一次,她真的走了,继续着她的修行,独把他丢在这栋空落落的大宅子里。以前不曾察觉,她莫名其妙地来了,又仓促地走后他才感到这座宅院似乎一夜间大了数十倍,笼罩着他那颗不再习惯孤独的心。

太空了,这座宅子真的是太空了,以至于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死鬼本不该有心跳的,那他的心为何而跳?为了颇似“她”的镜花吗?又或是为了孤独?

不!不是!都不是!这一刻他的心只为了小妖精而跳,为了失去她的追悔莫及。

长流步履蹒跚地坡进地的卧房,她很喜欢在睡前要他说一两个小笔事。如果今晚没有发生这么多事,现在该是他说故事的时候了。他缓缓地走进去,抬眼见着了她房内梳妆台上的铜镜。他常常站在这里为她梳发,以后是再不能的了。

铜镜前似乎放置了一些宣纸,他拿起一瞧,是“长流”!她用心练了一个下午,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长流”。

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卧房?不是该在书楼的吗?莫非……莫非她曾想将它们带走,犹豫后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她不想和他保留任何一点牵绊,她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他的世界。

推开所有的“长流”,他在她的要求后晚了几个时辰才来观看。有一些宣纸已经皱巴巴的了,是他用来擦绝版的曲谱时弄上的污迹。如今,这些“长流”也成了绝版。

老实说,她写得很好,对于一个连握毛笔的姿势都不正确的小妖精来说,她写得真的算完美了。

长流、长流、长流……

她为他起的名字充斥着他的双眼,一阵心慌让他猛地抬起头,对上的正是那面亮晃晃的铜镜——没有!什么也没有!铜镜里没有他的身形,只剩下原有的空白与单调。

有一股冲动让他抛开书生的儒雅跌跌撞撞地跑到池塘边,这水本是活水,与西湖相连。他曾经在书上见过,说是这世间所有的水最终将在大海交汇,他希望他即将喊出的话语也可以借由水的流逝流进小妖精的耳中,她不是水妖精嘛!应该可以感应到吧!

“随水!随水——”他的双手相互叠交,尽可能地将声音传递出去。

“你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能不能?我不想赶你走的,我只是太气了,气你居然拿人命当儿戏。我是鬼,永不能投胎转世的鬼,所以我把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你是那么单纯的小妖精,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双手染血,你该拥有更好的未来,更好的……”

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他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随水,回来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欢我煮的东西吗?我做给你吃啊!你不是很喜欢人间的节日嘛!咱们一起度过了中秋节,还没过春节呢!人间的春节很热闹,你一定会喜欢的,咱们一起过……一起……”

雷声轰鸣,眼见着暴雨将至。长流像是聋了耳,盲了眼,只留下一颗跳动的心和洪亮的嗓音在拼命地运转。他依旧诉说着水鬼和水妖这段人间历程,直到雨水倾盆而下。

“我看到了你写的‘长流’,写得很好,比我自己写的名字都强。我也写‘随水’,好不好?写很多很多的‘随水’,然后我们把它们挂在书楼里。在那里‘随水’和‘长流’永远相伴在一起,它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孤单。”

雨水让他全身湿透,而他脚躁上的锁链也遇水断开。没了锁链的重量,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身体就飘了起来,随着风直飘到水波汹涌的湖面上。

此时的他仍坚持着自己的呼喊,似乎心中的那个身影就在他的眼前。

“随水,想再为你梳发。”他想着每次为她梳发的情景不觉傻乎乎地轻笑出声,“你说得对!我是鬼,却固守着人的准则。作为一个懂礼重教的男子我本不该随意碰触你的发,可不知为何我就是很喜欢和你的身影一起出现在铜镜中。那种感觉真好!我形容不出,可就是欣喜无比。”只是这种感觉将永远地枯竭,因为他自以为是地漠视了一个妖精的感情。

“原谅我!原谅我的冲动和生气,我只是一个守了一百二十年行为礼教的凡夫俗子,我有着自己的准则,你的妖精习气我不了解。就像你需要了解人类一样,我也需要用心地去了解你。给我时间!傍我时间去了解你!傍我时间再为你梳发!傍我时间……”

飘在空中的他任雨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他只是想再见到她,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回来!你回来好不好?回来……”

他己声嘶力竭,全凭意志在不停地呼唤。池塘里的水翻滚着,像他沸腾的心。飘荡在风雨中的身躯几乎快要放弃,就在这个时刻一道闪电劈来,就此劈开水面,一团绿莹莹的东西升了上来。没等长流看个清楚,那团东西已升到了半空中,停驻在他的面前。

“随水!随水你没走?”

一丛丛海蓝色的毛发挡住了小妖精大半张脸,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看起来格外可怕,要不是长流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准又要吓得颤抖。不过这回没了惊吓,只留下惊喜。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不见似的,他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抱住她湿淋淋的身躯,将所有的礼教和规矩丢进池塘喂鱼。

随水不挣扎,不反抗,不为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讨伐他,她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她太乖巧了,反而让长流的心中涌起阵阵不安。“你……你不生我的气?”

“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语气温和,听上去一切安好。”你抱好了吗?”瞧她多有礼貌。

“哦!”察觉自己一时激动冒犯了人家女孩子家,长流赶忙退开一只手臂的长度,不好意思地瞅着小妖精。

利用他退开的这一点点空间,随水全力以赴地抬起右脚。一阵电闪雷鸣,再睁开双眼的时候长流己经四牌八义地倒在了地上,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左脸上有一块小小的鞋印,绝对与小妖精的石脚相符。

随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反剪在身后,她慢慢地向主楼坡去,一边走她还一边哄哄不休地说着:“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像我这么大度的水妖精怎么会因为你这个死鬼推了我一把就跟你生气呢?不会!绝对不会!相信水妖精,人家绝对不会因为被推了一把就跟水鬼生气。她之所以把他踹到地上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所以死鬼活该倒霉。对!就是这样一一请选择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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