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上的李别恨昂起头遥望从朦胧中走近的女子,她身上的香气好熟悉,近瞧她的眉眼,可不就是街角的那位姑娘。
“我们见过?”别恨慌忙站起身,拾掇拾掇坐皱的衣襟,他的脸上半含羞涩,‘你就是街角的那位姑娘?”
“你就是卧泉山庄的少庄主?”她挑着眉望他,那样子像极了龚明,却不含任何不屑之意,纯粹只是一种询问,“我的未婚夫?”
末了这句让日开撑着红伞打量着她,想来她便是龚榭喽?她费劲力气也没能做到的事,面前的这个女子将要轻易拥有,而她惟一的优势便是:龚榭是人,日开是鬼。
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更重要的是,她绝对比龚榭更爱他。
“我是见日开。”虽然身体是透明的,“日什却拿出了十七岁女子少有的霸道口气,她是在向情敌宣战。
报榭可以忽略她这一身红装,忽略她头上的红伞,忽略她用面纱遮掩的脸,甚至忽略她挑战的表情,却无法忽略她眼中嫉妒的神色。
这世上只有一种女人才会对另一个女人有这样深切的恨意,她懂,“你是跟李少庄主一起来的那个丫头?”她早先听丫鬟说了。
别恨忙着跟她解释,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给日开乱说话的机会,“她是我带来宣州玩玩的,你放心吧!等我带着你回卧泉山庄的时候,顺道就将她送还给她娘和她哥哥了,你不用管她。”
他真成了亲就可以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带上她的牌位,只要他成亲一切就该结束了。到那时,是转世投胎还是在世漂泊——随她。
首度见到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龚榭没有将更多的注意放到日开身上,收回视线她极其专注地打量着别恨,“听说你跟令弟莫爱的相貌如出一辙,可是真的?”
他和莫爱乃是双生子,怎会长得不像?“莫爱和我长得虽像,可是只要仔细看着我们就能发现我们俩的不同。庄里除了第一次见我们的人,否则决不会弄错。”他和二弟一个温吞,一个决断,只消瞥上一眼,就知道有多大的不同了。
报榭依旧沉吟地望着他,许久,似哺哺自语一般说道:“是了,只要仔细地看看,就知道你不是他……你一点也不像他…”
听她这口气,莫非……“你见过莫爱?”
“没!”龚榭回答地极为果断,“我怎么会见过令弟呢!我只是感觉,根据你的话感觉而已。”
靶觉,正是她眼中的感觉不对。
身为女子,日开最懂,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恨生性不会太做计较,他反倒羞怯地抓耳挠腮,半天不敢正视龚榭的双眸,“我……我跟莫爱的确不太一样,他比较厉害,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我就不太行了,凡事随随便便,又没什么上进心,一切不求最好只需平平淡淡。跟着我,恐怕你会受苦。”
不怕,只要能跟着你,再多的苦我也不怕——日开的心中藏匿着这句话,可是他想听的答案却不是她说的。
是无奈还是失落,日开分不清楚,她半眯着眼忽而发现龚榭的眼神中有着几许痴迷的光华,就像她看别恨的样子——不对!好像又多了些什么,她说不清楚。日开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们两两相望,她却连鬼魅都不如地被晾在一边。手持红油纸伞,她恼火地捣捣别恨,“咱们俩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眼见着天都快黑了,你想在这里待到半夜三更鬼上门吗?”
她在警告他,他要是再不离开,鬼就要上门了。别恨又不傻,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正待告辞,龚榭忽地上前拦住了他们,“与府相连有一座别院,平日里也是用来招待客人之用。若是二位不嫌弃就在那里住下吧!就近也好相互照顾。”
她倒是真不客气,尚未过门就把相公留了下来,日开酸劲十足地将脸藏在红油纸伞漏出的红光之下。小而短的手却牵起了别恨的大掌,她借着机会耍丫头脾气,“走了!快点走了!”有些时候做任性的小丫头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牵他的手,龚榭她敢吗?
早就看出她不自在了,别恨只得顺着日开的意思先行告辞。跨出大厅的那一瞬间,他分明在龚榭小姐的眼中看到了爱意?
那片片飞情是送给他这个准夫婿的吗?
☆☆☆
睡到半夜,李别恨莫名惊醒了过来。心里惴惴的很不塌实,他只好不断地安慰自己,大概是换了个新地方睡还有点不习惯。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趁着月色下床走走。披着单衣,他穿行在小院里。这处龚家的别院虽不是很大,却五脏俱全,一应的摆设、布置皆很齐全,想来布置这里的该是个有心人。
夜很宁静,让他有更多的思绪考虑日开的事。
即便他真的成了亲,按照冥婚的规矩,他依然可以娶日开为鬼妻。只需为她重立灵位,更名为“李氏日开之牌位”,顺便换了她的墓碑,碑上刻下“夫李别恨立”即可。
不管怎么说,都是他捡到了她的画卷,他和她的牌位拜了堂,入了她的闺房。这一路上,他们更是相濡以沫,他欠她的又何止是夫妻名分能还得清?
别恨决定找个机会和日开好好谈谈,是该解决一切的时候了,他一旦娶了亲,哪里还有时间做她的“鬼丈夫”?即便他肯,也会对不起龚榭的。他这个人头脑简单,享不了齐人之福,何况还是供给一人一鬼的分享。
包重要的是,他不想日开一直跟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着日开他都觉得心痛,隐约还有几分负疚感,所以不论她做了些什么,最终他总会原谅她,总会再度带着她上路。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担心有一天他会因为内心的疙瘩而背叛卧泉山庄,放弃所有。
一定要找个机会跟她说明白,像是怕自己动摇,别恨索性坐在日开的房门口等着他。好在第一时间看到她,在勇气尚未销毁之前将心中的决定告诉她。
坐在日开房门门口的石凳上,别恨以手肘撑头不时地打着瞌睡。直到拂晓来临,东方泛白,随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别恨?别恨,你怎么在这儿?”龚榭茫然又好笑地看着半个身子倚在石凳上的别恨,“你要睡怎么不回房睡?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这一出声,彻底地唤醒了别恨,他“噌”地从石凳上飞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一个懂事的孩子,“你这么早醒了?”
报榭仰头遥望大色,“不早了。”
“是不早……”收住话尾,别恨忽然想起来了,“龚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日开的卧房吗!报榭脸上稍显难言之色,波动的情绪很快被掩饰起来,“日开她还比较小,所以我过来看看她睡了没。你没有看见她吗?她刚刚才从房间里奔出去的。”
怕龚家的人说闲话,别恨对外宣称日开才十一二岁。好在她瘦小的身体完全将众人蒙骗了,否则又不知龚家会如何针对别恨。
听说日开已经起床了,别恨略显失望,“真不好意思,她果然是个小孩子,还得别人挂念着。”谁挂念她,还不是他嘛!
报谢听了这话,唇角轻扯悠悠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也会挂念她?”
那口气好像他之于日开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别恨听着不自在,却又怕龚榭误会慌忙辩解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她……她小嘛!在这里又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我多照顾她一点是应该的。你可千万别误会!
不解释还好,他冷汗下滑的趋势却由不得龚榭忽略,“她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我有什么好误会的。倒是咱们……”
咱们?首遭被人用“咱们”划分,别恨还真有点不太习惯,“有什么事请龚小姐明示。”
真是个傻瓜,一对未婚夫妻,女子说‘咱们”,准相公还要求明示——她就给他明示好了,“我是说咱们成亲的事你觉得如何?”
又提成亲,别恨在心里直皱眉,自从来了龚府,一再地被人指点成亲,龚家上下要真是那么着急,就干脆直接将事给办了好了,“还请小姐抉择。”
“那我就明白说了,”龚榭眉眼处带着一抹算计,别恨以为自己看错了,也没当真。她优柔婉转地走到他身边,伴在他的耳畔轻声低语:“咱们的事尽快办了吧!”
尽快?有多快?
☆☆☆
三天?够不够快?
李别恨站在大红花轿前,眼神却不自觉地四下瞟着。这三天里他好像就没看到日开,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不会是见着他要成亲终于死了心,回地府去了吧?
不像是她的个性会做出的事,那她究竟去了哪里呢?别恨蹙着眉烦恼着,都没发现花轿已临门。
“新郎官,别呆了,快点接新娘子吧!”
是了,花轿里是爹为他订下的娘子,龚府的千金榭小姐,他终身的伴侣,也是卧泉山庄未来的当家主母。他不了解她,只是知道爹很中意这门亲,只是知道她是名门之女,只是知道……她是个人,有具和日开不同的躯体。
伸出手,他伸向红色花轿的,望着喜娘搀扶的芊芊之躯,他只是用一只手握住了红线的这一端,另一端停驻在红色喜帕的下面。而他空中的那只手始终藏在袖中,那里隐着一块灵牌,上面书写着“李氏日开之位”。
今日,是他和龚榭成亲的日子;今日,是他娶鬼妻之时。
也许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许他没有宏图伟志,但他答应她的事,他绝对会做到。这一个,她是他的鬼妻。
扯动着手里的红线,在众人的贺喜声中,别恨走上高堂,“日开,我们已经到了高堂,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拜堂喽!”
常上只有龚明在座,其他座全都空着。也许爹真的对他这个儿子很失望吧!成亲这样的大喜之日,爹没来,二弟也没来,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
握紧手中的牌位,依稀间他好似看到身边的新娘握着一把红油纸伞。大概是他眼花了吧!又或许握着红伞拜堂是这里的风俗,他一个新姑爷什么也不懂,不好多嘴。
可那红伞真的很像日开收阴魂的那把伞,太像了。
“一拜天地。”
哀着袖中的灵位,别恨向天地作拜,身边的红色喜帕下新娘亦然。
“二拜高堂。”
就让龚家老爷做你我的高堂吧!别恨带着灵位再拜。
“夫妻交拜。”
他的手轻抚着牌位上的字,虽然是藏匿在袖中,他依然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它的正反。这是他亲手做的灵位啊!
将那有字的一面对着自己的身体,所有的礼在看不见的袖中清晰地完成。
“礼成!”
礼成!终于礼成,这一天他娶了新妇,亦娶了鬼妻。
日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名副其实的鬼妻了。我答应你的事都已办到,你呢?你又在哪里。
别恨烦躁地四下望着,想要找寻日开的鬼影。她的身形那么小,也许臧在人群中不叫他发现。可是她那么小,外面观礼的人又那么多,她不会被阳气冲撞了吗?上次王大力就是听道士的话用了这一招,这才捆住了她的手脚,他不想叫她再遭罪,也许她还是不来的好。
交杂的思绪充斥在他的脑中,别恨不停地甩着脑袋,目光所及是一片片鲜红,古老的记忆正在唤着他的神志。依稀中他也曾被浸泡在这样的红色中,那样鲜红的色彩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步履蹒跚,他踉跄着摔倒在堂上,丢了龚明的老脸。
“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送入洞房。”龚明决计不要他招呼宾客,免得他再生事端,外面由他这个老丈人一手招呼,媒婆送着一对新人入了洞房。
被红色铺满的洞房又岂能禁得起两人一鬼的冲撞?
☆☆☆
日开,我要揭开喜帕了。虽然你没有盖着喜帕,但这一次我会当成眼中所见的人是你。
“龚小姐,我要揭喜帕了。”
李别恨在提醒红纱下的新人,也在提醒自己,喜帕一揭为逝去的红颜。从此以后,日开入他李家门,他的妻却永远只有龚榭一人。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公平的,他以为上天总是很公平的。
喜帕下是一张低垂的脸,是新人的羞涩吗?那她手中这把红伞又是为了什么?别恨怔怔地望着她手上的红油纸伞,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面前的红色新人不是其他,就是他遍寻不着的……见日开。
“你是……”
垂柳一般的脸微微抬起,正对他的是龚榭深着粉黛的俏脸,依旧是新人该有的红色装扮,可她的脸上却多了几许苍白。
“我是你的新娘。”她轻启唇角与他盈盈相望,眼眸中是压抑不了的期待,她等这一天已等得太久。
别恨居高临下望着坐在下方的她,她的眉眼之间分明有着几多熟悉,又有某些不同,“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新娘啊!”她还是那句话,眼中却很恳切。
“可你手上的红油纸伞是……”
“是日开给我的,她说握着这把红伞出嫁,会给我带来好运。”她比他还快一步找到了答案,让别恨无从追问下去。
索性坐到她的身边,别恨微眯着眼细细打量她手中的红油纸伞,接过伞,他的指尖轻抚着它,像抚着它的主人,“日开她……走了?”
她沉吟片刻,口中吐出“也许吧”,显然她并不愿意回答。他也不逼她,既然是洞房花烛夜,是该以她为中心的。他倾身上前,手却紧握着袖中的牌位,“该休息了!”他的手探上她的叠出红边的衣领,这就要扯开它,一探她的芬芳。
就在他使力的前一刻,她突然推开他的身体大叫:“不要!”
“不要?”他深锁眉头,“你是我的新娘,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她垂着脸,说不出半个字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不要什么,她只是不想他碰她,可理由呢?
她不是早就想嫁他了吗?想着要做他的妻,这愿望已许久了,就在她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这一刻,她为何不要?
不给她思考的空间,别恨冉进一步,将她逼到床边。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身体里这巨大的威慑之力从何而来,好似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格始终埋在他的身体深处,只是不曾挖掘。
也许,这样的人格才是真正的他,那个被外公选为卧泉山庄少庄主的他。
“别再闹了,我们真的该休息了。”轻扯她腰上的红带,她的外衣顺势月兑下。她显然被吓坏了,不是抱住自己的身体,而是用力地推开他大吼着:“不要碰……不要碰龚榭的身体!”
别恨直直地望着她,看不出任何惊讶之色,上前一步,他为她拉好月兑下的衣衫,垂首的瞬间,他在她的耳际说道:“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日开。”
他知道是她,他一直都知道?日开怔怔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他现在的眼神好熟悉,难道说他想起了……不可能的!他决不可能再想起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我?”
别恨浅笑着抚上手臂上的牙齿印,她那一咬还真狠,这伤痕怕是一辈子都消不掉了,“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在一身红装的扮相下露出苍白的脸。”她曾说过做了十二年的鬼,她的阴气太盛,即使借尸还魂也是苍白遮面。她还说过,虽然她的脸是透明的,但隐隐的还是透着一缕苍白。
他记下了,她说的每句话他都记下了。
沉沉地叹了口气,别恨坐在桌前,合欢酒还在桌上,没动过。日开挪动莲足走到他的身边,他的沉默反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你在生气?”
气谁?她吗?那他岂不是更有罪,她从花轿上下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新娘不是龚榭,可他还是跟她拜了堂。
他对不起龚榭,更对不起卧泉山庄,可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迁就她了。
“她在哪儿?”
“那夜我在她的房中放了些迷香,趁着她熟睡的时候,钻进了她的身体,她的魂魄被收在了这把伞里。”
她不会有这么高深的法力,能做到这种程度,一定还有老鬼头的帮忙,“他……为什么会这样情愿地帮你?”
因为感动——她不能告诉他,就像她不能告诉他,她爱他多年。
是的,很多年了。
从十二年前第一眼看见他,从跟着他爬上那枫叶楼,这十二年漂泊的岁月为的就是成为他的妻。
她以为借着龚榭的身体嫁给他,以为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以为与他洞房之后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她不知道即使他碰触的是龚榭的身体,她的灵魂,她都不能忍受。
爱至深,情方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