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从那时候起把自己弄成男童的模样?”
乍听到“他竟是她”的消息,宜幸毫不惊讶,他的反应倒将意栖骇到了,“你……你早就知道我是……”
他指指自己胸口的位置告诉她,“我有我的感觉。”
“可你从来没问过我。”她的唇角在颤抖,眼中却无半点泪珠。
“对我来说,你是男是女,是谁的孩子都不重要,我在意的只是你这个人。”他望着她的眼睛,将这些话一点点刻进她的心里。
宜幸比较好奇的是,“小叔,你知道意栖是……”
梓爷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满眼写尽沧桑,“我知道所有的一切,独独不知道,她早就知道我是谁。”
他通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意栖的时候,她已经十三岁。第一眼瞧见她,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眼前这个失去娘亲,为了活下去,小小年纪就在饭馆里跑堂的孩子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只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初看着像是久别重逢,转瞬之间便成了冷若冰霜,快得让他几乎察觉不到她对他残存的那点亲切感。
“我说要带她进府做书童,她也没有拒绝,直到那一刻她才表明自己其实是个女儿家。”
“可你坚持让我以书童的身份进乜家,并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意’字——乜家的孩子全都是‘宜’字辈的——可作为书童,我依然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姓氏。”
梓爷想解释,尽避他苦于言辞,“我不是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怕你……我怕你不肯接受我。你娘亲早早去世,你一个小泵娘居然装扮成小厮的模样在酒馆跑堂。我每每想到,心就觉得酸。”
“所以你想把我带进府,不是以小姐的名义,而是以书童的名义进入乜家?”这就是他的忏悔吗?意栖想想就觉得可笑,“让我道明你的真实心思吧!你把我带进府里,想让我跟宜驭多亲近,又担心宜驭会对我产生有背伦常的感情,所以你特意让我以书童的身份入了乜家。这样我既可以陪伴宜驭左右,又不会跟他产生其他情感,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却忘了一点——我早就知道宜驭与你的真实关系。”
梓爷尚且以为,“是宜幸……”
“不是他,他才不忍心告诉我真相。”
意栖早就猜测宜幸知道从前的事,可他不说,她也不问,他既然想保护她,她就让他呵护到底。“娘亲过世前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因为一段不伦之恋,决定和那女的私奔,因此离开了我们娘儿俩——在这之前娘亲从来不肯对我说出这些,她甚至不曾在我面前说过我亲生父亲一句不是,她总盼着若有一天我见到自己的爹,会满怀欣喜,而非憎恨——我到了乜家之后,你将我安排到宜驭处,算算他的年纪,再看你平日里对他的百般疼惜,我不就全明白了吗?”
“所以,你讨厌宜驭,无论我和宜驭怎么努力,你始终不喜欢他,反倒跟宜幸越发亲近。”梓爷叹道。他早该明白,他早该发现这孩子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还自以为可以隐瞒一切。
往事就回忆到这里,她本不想提的全在今天被摊了开来,目的只有一个。
“不要让三爷押运银车去江南——梓爷,若你对我娘亲,对我还有一丝丝的歉意;若今生你只能为我做一件事,就是这件吧!当我求你也好,当你偿还亏欠我娘亲的也好,请你换个人押运银车去江南。我生下来就没有爹,十岁没了娘亲,宜幸……宜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也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牵挂——我要他活着,即便天下的人全都死了,我只要他一人活着。”
从梓爷那儿回来的一路上,宜幸一直笑一直笑,先是抿着唇浅笑,笑容渐渐扩大,他的嘴角咧到了耳后,再后来索性仰天长“笑”,爽朗的笑声传遍乜家各个角落。
“你疯了吗?”意栖掐了他一把,“你再这样笑下去,明天下人们之间就会流传出三爷疯了的消息。”
“能听到你那样说,别说疯,就是让我看不到明天的日落也无所谓。”她亲口承认不能没有他嗳!这是对他生命最好的奖赏。
“不许胡说。”她狠狠瞪着他,下一刻她又垂下了脑袋,“虽说我们俩不是断袖分桃,可是……”
所谓同姓不相亲,更别说是同姓同宗的堂兄妹了,他们根本不可能结成夫妻。
她的心思他懂,他倒挺乐观的,“说不定咱们根本不是堂兄妹,你忘了府里的那个流言。”
“你是指梓爷是被抱养的传言?”
宜幸点点头,像乜家这样的大门大户,空穴来风未必无影,他还是那句话,“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谁的孩子,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你喜欢我叫你意栖,还是‘阿栖’?”
“意栖吧!我听惯了你叫我‘意栖’,阿栖是只属于我和娘亲的称呼。”那段过往的岁月她深埋进心底,小心翼翼地收着,舍不得碰触。
目前最让她担心的是,“你觉得梓爷会撤回让你护送银车的决定吗?”
“就算我押送银车去江南,也会平安回来接你的。”捧起她的脸,他望进她的眼眸深处,“我们可是打算过一辈子的啊!你当然要相信我的能力。”
“咳!咳!”
瞧他们亲密的模样,他们自己不觉得尴尬,迎面而来的宜驭却受不了了,“大白天的,你们两个……唉!”
宜幸毫不在意地揽上意栖的肩膀,故意放肆给他看,“老四,你是不是嫉妒啊?”
“嫉妒你个头啊?”宜驭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啊?”
“你怕什么?”宜幸拿他打趣,“怕别人的闲言碎语,怕押送银车,还是怕……”
“谁说我怕押送银车?”宜驭心里也觉得梓爷的安排不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懒得跟老三斗嘴,他承认这辈子自己在嘴上也讨不到老三的便宜。但是他身边的意栖——好歹还是他的书童吧!
“我找意栖有事,你是去醉春楼还是去淘古董,请便!”
意栖听话地跟了宜驭去,两人行到半道,意栖忽然冒出一句:“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呵护下,四爷,你甘心吗?”
“你说什么?”
“意栖失言。”她瞬间敛起神色,恢复成平素那个乖巧能干的书童,“四爷,有什么事派给我去做吗?”
原本想派她帮着整理往年的账目,被她这么一说,宜驭的脑子忽地乱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没什么……没什么,我有事先回房,你先去吧!”
意栖说得没错,他一直是活在大哥的庇荫里,小叔的呵护下,好不容易自己做主当回家,还把家里的事搅和得一团糟。
他真的如此无能吗?
宜驭垂着肩膀回了房,迎头就撞上那答儿正装扮一新地准备出门,“又出去会你那个满人情郎?”
自打那天她要他休了他起,他就没再进过这间房,他是在逃避——他们俩心下都清楚。他今日回来,她猜想他已经准备好要将休书给她,那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就当是吧!你若看不惯,就早些递份休书给我。”她的人生不想再被任何人所控制。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跟他双宿双栖吗?”他什么都无法掌控,娶她是被迫,休她还得被逼迫着吗?
他火了,用聚集在胸口的怒火无情地燃烧她。
“你越是想让我放你自由,我偏要把你困在这里。”温和的猫也有像老虎一般凶猛的时候,他将她一把摁到墙上,咆哮道:“你是我乜宜驭的媳妇,这辈子都是!”
那答儿并未被他吓倒,骨子里的野性让她反扑回去,“你除了会对我吼,妄想掌控我,你还会做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在外头就要别人庇荫,回到家里只会对媳妇撒野,你连个娘们都不如!”
“你……”宜驭气得举起手向她挥下去。
“你打啊!你打啊!”她毫无畏惧地将脸凑到他的手掌之下,“一个男人软弱得只会打女人,你完了,乜宜驭!”
他的手在她的怒视之下没有打在她的脸上,掌心一转,他的掌重重地打在了他自己的右脸颊上。
“啪”的一声,他的脸红了,连带着她的眼也红了。
“你说得对,我无能,我没用……我没用……”他喃喃自语,“我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保护下,我是个孬种。你嫁给我这样的丈夫,着实委屈了你。”
提起桌上的纸笔,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墨,索性取了她梳妆台上的胭脂,兑了点茶水,大笔一挥而就——她不是要休书吗!
他给。
将满纸鲜红的休书丢到她跟前,他们至此便是路归路、桥归桥的两个陌生人了吧?
“拿着,有了它,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乜家将举家迁徙江南,我会主动要求押运银车先行一步。这一路吉凶难料,你早点离开也好……也好……”
这一辈子总要有一件事是他自己决定,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独立完成的吧!
他要冲破满军和明军的战火押运乜家的银车去江南?那答儿急得连忙揪住他的衣袖,“不要去,太危险了。以赫奥仁说,现在前方战事吃紧,两军都拿出全力在做最后一搏,你这时候从安北城去江南,还带着大宗的银子,等于自寻死路。”
慢慢地……慢慢地拨开她的手,自她接下休书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再无瓜葛的两个人,“那是我的事,你的事以后只跟以赫奥仁有关。”
“为什么那么在意以赫奥仁,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身为丈夫的嫉妒?”那答儿揪着他的手,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从来没有,她以为他会是第一个。
她的手心好暖,就这样握着他,让寒冷的安北城也有了一丝暖意。好想就这样一直握下去,可是他不能。按乜家的规矩,寡妇是要一辈子留在家中守节的,做弃妇总比当个乜家的寡妇强。
将手从她的温暖中抽出,他该早些重新习惯独自一人的生活。
“有区别吗?”反正她已不是他可以嫉妒的女子,“收好你的休书,收拾好你的东西,银子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是湖边的小茅屋也好,是草原牧马也罢,过你想过的生活去吧!”
他走了,毫无留恋。
“以赫奥仁不是什么情郎,他是我哥哥!是我哥哥!”
她大声地叫着,不管已经远去的他是否能够听见,她只知道,他再也没有回头。颓废地跌坐在地上,她哭了。
“不同的是——他额娘是别人送给阿玛的礼物,而我额娘是阿玛预备送给别人的礼物。”
门外,他的白发随雪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