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好奇,他不断的摩挲着她的十指,她在他的抚摩下全身放松,随口问道:“最近做些什么呢?”
“满人已经开始进攻北京城了,看样子用不了多久就该改朝换代了。”他答非所问。
她静待下文,“然后呢?”
“然后这安北城的铁矿,还有冶炼兵器这个行当早晚要归朝廷所有。事实上,自从上次满人的军队解了安北城之围开始,安北城就已经落入满人手中了。”
“所以呢?”
“所以早一步晚一步区别根本不大。”
“你打算采取行动了?”
“嗯。”
浅浅的几句就这么把生死攸关的事谈完了,兮时随口扯到别的上头,“最近都没去湖里找鱼泪吗?”
“找了,没找到。”
整个乜家都说他聪慧过人,却又说他笨得可以。除了他,没有人相信所谓鱼泪的传说。她怎么知道他有寻找鱼泪的嗜好?
她不说,他不问。
“还差哪几色鱼泪?”
她又知道?宜寞不确定地说着:“红色和蓝色,还差这两色鱼泪就凑够七色了。”
“红色——鲜血、死亡,蓝色——自由、梦想。”她的头枕上他的腿,喃喃念叨着,“你差的偏偏是这两色鱼泪,这是不是老天爷跟你开的一个玩笑呢?”
他难得有了开玩笑的兴头,“你可以用占卜术问问老天爷,或许他会告诉你答案。”
“你若想知道,我倒真的可以替你占卜。”
“还是免了吧!我不相信命数,否则我该是个死人了。”
他的回答她早已料到,与她认识五年,他从未求她占卜过任何一件事。命数之说害了他一生,十岁以后的人生他只相信他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为她那带茧的指尖轻抚着他的手背,“你陪我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他还是那句话:“做完了这里的一切,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想怎样全凭你高兴。”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怕……我怕我没办法等那么久。”她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流露出哀怨的神色。
他疑惑地望着她,兮时只是不断地盘着他的手指玩,“泄露天机的人总是落不得好下场的,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每一代的神卜都是短命鬼。算得出别人的命,却找不到自己的活路。这一次是我走运,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道。或许,等你有空陪我游山玩水那天,我却没办法陪你前往了。”兮时说得好似她见不到明朝的太阳,他不敢深究这其中的原因,只是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没松开。
她以为他在紧张他自己的命,赶忙安慰他:“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帮你续命,绝不会因为自己活不了太久,就拖你一起过奈何桥。身为神卜是不可以那么卑鄙的,你大可放心。”
“嘘!”他做了一个静音的手势,把她的一只手塞进被子里,另一只仍旧握在他的掌中,用手合上她的眼,他命令她:“睡觉。”
“兮时小姐,身子好些了吗?”藉卉人未入,声先到。
兮时抬头望去,见她提着食盒而来,“大夫人,您这是……”
藉卉笑得一团和气,“兮时小姐,您怎么也‘大夫人’、‘大夫人’地叫我,在山上您一直叫我‘藉卉’的。”
兮时却始终淡淡的,“今时不同往日,今日的藉卉的确成了乜家的大夫人,我自当该有如此称呼。”
藉卉仍旧热络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盅汤,叫丫鬟取了碗舀来倒上,“来,这碗乌鸡人参汤给你补血补气,快喝了吧!凉了就没有药效了。”
兮时捧着碗把汤送到嘴边,瞥见藉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缓缓地放下汤碗,“我还是不喝了吧!”
“你中了毒,又是放血又是昏迷,身子正虚着呢!不好好补补怎么行?快趁热喝了吧!”
兮时半真半假地笑道:“我怕你下毒。”凤眼一瞥,万种风情。
藉卉先是一惊,赶忙笑开了,“我的兮时小姐,你中毒中怕了是不是?怎么怀疑起我来了?我怎么会在这汤里下毒害你呢?咱们可是老相识了。”
“汤里有没有下毒我不知道,那盘点心……是你下的毒。”她语气虽淡,神情却是无比的坚定。藉卉拨弄着汤,脸上未露出半点紧张之色,“兮时小姐,你又在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生死攸关的事,我从不开玩笑。”虽然她向来没个正经。
“我怎么可能对你下毒呢?你是吃了那答儿送来的点心中的毒,我自始至终都没碰过那盘点心。何来的下毒之说?”藉卉正色道,“兮时小姐,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靠在床上,始终不紧不慢,“你借助跟那答儿说话之际,把毒下在了点心里——若我记得不错,你的武功还是相当了得的。”
听到这儿,藉卉才有些生气,“兮时小姐,你也说那些下了毒的东西是四夫人送给您的,怎么无端地怪在我头上?”
“因为我肯定是你……是你在那答儿给我的点心里下了毒。”
兮时的一口咬定换来藉卉的勃然大怒,“这可是要人命的大事,兮时小姐,您可不能随便诬陷我啊!”
“你恨那答儿,因为她是满人,你想借助这件事让她被乜家逐出门去,最起码让全家人都对她不满。”这是她的动机之一。
“我恨满人是不假,可她既然嫁进了乜家,跟我便成了妯娌关系,我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可能会害她呢?”藉卉收拾起那盅汤,一副好心换来驴肝肺的委屈状,“兮时小姐,您一定是占卜得太多,心里想歪了。”
“需要我用占卜术把你下毒的过程细说一遍吗?”她真不喜欢用这招威胁别人,偏生大家总是不肯就范,要她如何是好呢?“我并不想告诉其他人,你向我下毒,我也不想因为此事而对你如何。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死?”
她下毒的分量足够让两头烈马倒地不起,怎样的深仇大恨需要她下此狠手?
“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是病糊涂了,才有此一说。”
“你不想说,我又懒得占卜,那由我来猜好了。”
兮时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沾着昨夜宜寞留下的余温,“你其实是想借助我打击宜寞,因为在你看来是我为他续命,使他得以活过二十五岁。而他多出来的这些生命却威胁到你夫君——乜宜世,你觉得要帮你丈夫,就必须让宜寞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了我这个帮他续命的人——我猜得可对?”
“兮时小姐,您真的想太多了。我看你今天身子不大爽快,我还是改日再来看你吧!”
藉卉拎起食盒欲走,兮时的声音再度响在她的身后——
“你借助乜宜寞的力量嫁给了乜宜世,在你的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你的乜大爷,甚至于你尽心尽力地伺候宜寞,也是为了想讨得乜老爷的欢心,好有朝一日重回到大爷的身边。我说得对吗?”
藉卉心头吃了一惊,脸上仍是淡淡的。兮时的洞察入微让她害怕,不愧是神卜如天的徒弟,什么都瞒不过她。可那又怎样?如今她已身为大夫人,宜世已是她的丈夫,即便兮时道出她的心机,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我并不想剥夺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兮时似看破她的心事,一语将其道破,“我只是想问你,宜寞呢?你把他放在哪里?”
她眼也不抬地说道:“二爷,我一直把他当成主子啊!”
“可以了,藉卉。”兮时眨眨眼睛,双手垫着脑袋,不耐烦地换了个身姿继续躺着,“你什么时候才肯说句真心话?老是这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言不由衷的事,还假模假样的在人前人后装得贤德无比,不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依旧保持着正经八百的模样。
“莫非,你对老天爷也说假话?要知道,我可是能预知天意的神卜,在我面前说假话……没什么意义。”
“你要听真话?”藉卉忽然眼露凶光,“那我就对你说真话。”
她一步步逼近兮时,也一步步逼近她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乜宜寞——我恨他,若没有他,我会一直跟在宜世身边。自宜世买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跟定他了,我也只会跟着他。”
苞着宜世的那段时间,所有的快乐都一再地告诉她:她并没有跟错人。
“偏生你师父断出了宜寞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命数,老爷心疼他,便将我这个众人都夸赞的好丫鬟指派到了二爷处,让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他。我硬生生地和宜世分开了,我知道哭没有用,求也没有用。唯有好好伺候二爷,待到他命数一到,我才有可能再回到宜世身边。我等啊熬啊,没想到你居然扭转了二爷的命数,我所有的愿望霎时间落了空。”
她的恨又有谁知道?
“你觉得你的心机,宜寞不知道?”
藉卉一愣,她的聪慧,她的贤德是她最好的面具,没有人知道她背地里丑陋的想法。六岁的时候,她就可以放下父母双亡的悲痛,放下被人贩子贩卖的恐惧,露出甜美的笑容以吸引好人心救她月兑离苦海。
在乜家这个大门大户里,上可讨到老爷的欢心,下可拥有丫鬟小厮们的喜爱,她伪装得还少了吗?
有时候,她装着装着,连她自己也以为她本来就是这副乖巧讨喜的俏模样。
没道理,乜宜寞会知道她的本性,兮时又在诈她。
“我是神卜兮时,你连我的话都怀疑?”
她不说还罢,这一说藉卉顿时狂笑道:“你若真是活神仙,怎么会中了我的毒?”
她承认毒是她下的了?兮时在心里直吐舌头。
是啊,她们之间的对话本无第三者参与,也不会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难得可以吐露心声的机会,藉卉怎么会怕呢?一个人伪装得太久,也想有个释放的对象吧!
兮时亦然。
“不中你的毒,我怎么会发现原来宜寞那么在乎我?又怎么张显你的蛇蝎心肠?”反正她从小吃药长大,身体里早已具有排毒性,就算中了巨毒,放掉污血也就好了。她算无遗算,除了古怪的狠手——下那么大的劲戳她,现在模起虎口部位还疼得她龇牙咧嘴。
藉卉的计谋反为兮时所用,她怒火中烧,“你……”
“别用手指着我,我不喜欢看见别人的手指尖对着我的鼻梁,容易对眼——是吧?”接过藉卉手里的那盅汤,兮时里外打量着,“所以这盅汤……”她突地松开手,汤盅“啪”地掉在地上泼得四处皆是。
恰逢宜寞从外头进来正听到汤盅碎落的声音,走近一瞧,满地的狼籍和藉卉脸上慌张的神色叫他瞧出其中的不同寻常,“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兮时给他一抹宽心的笑容,“刚刚藉卉不小心把汤盅给打了,可惜了那碗好汤——是吧,藉卉?”
这个兮时居然把问题丢给她,藉卉慌忙点了点头,自责道:“是我……是我不小心打破了汤盅。真是的!千小心、万小心,这一路小心过来,没料到竟在最后一程摔碎了汤盅——功亏一篑。”
她话里有话,兮时权当听不见——关上耳朵,休息。
藉卉蹲去捡那些碎片,早有丫鬟上来帮忙,却换得她一声怒吼:“这里不用你们,二爷来了,还不赶紧伺候着。”
丫鬟们从未见过藉卉发这么大的脾气,都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连跟藉卉相处了这么些年的宜寞也没见过她如此失态。想上前问个究竟,瞥见兮时那洋洋得意的模样,他索性闭了嘴——不用问也知道跟她有关。
藉卉去得匆匆,宜寞看得莫名,他回头望向兮时,正对上她那副奸诈的笑脸,“你跟她……你们到底……”
“没什么,没什么,不值得一提。”
她笑着摆摆手,越是如此越让宜寞觉得其中有诈。他还想说什么,却叫她拿话岔开了,“你怎么中午回来了?放心不下我对不对?经历过这次中毒事件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的重要性,越发得舍不得离开我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把心也一同送给我的。”
“你大白天也做梦呢!”宜寞忍不住糗她,“睡多了果然对你不太好。”
陪着她用了午饭,又看着她阖上眼午睡,他这才得空出来。推开房门,他迎头撞上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他怎么就忘了,跟古怪待在同一屋檐下,就什么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大冷的天,古怪依旧穿着秋衣端坐在凉亭下拭剑,宜寞坐在一旁望着院子里冬日的风情,二人间许久不曾有任何声响。直到宜寞再也忍不住——
“古怪,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点点头,古怪聚精会神地擦拭着那柄没有剑鞘的宝剑。
作为兮时的贴身护卫,对所有威胁兮时人身安全的危机,古怪均是剑出见血。这回兮时吃了这么大的亏,没道理古怪毫无作为。除非,凶手是兮时不想动的人。
“是谁?”
“她说你知道。”
五个字点破了宜寞刻意埋藏的心事,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终于还是要发生了。
“我出去几天,你跟兮时说一声。”他扭头去了。
宜寞离开的下一刻,兮时的房门悄然打开。古怪将剑背在身后,静默地等待着她的指示——是追是留?
“任他去吧!”她知道,他不过是去山壑中的湖边寻找那剩下的最后两颗鱼泪。
兮时双手埋在袖中,良久从那里面掏出一颗宝蓝色的彩石。她自言自语道:“蓝色鱼泪——他的自由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