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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泪 第一章 宜寞归来(1)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意栖接了门房的报赶紧往里头通传,大爷、四爷和梓爷都聚在鹏举厅里商议乜家下个月的运营,只是不知三爷又疯到哪里去了。意栖立即派了人去寻三爷,还特地叮嘱派去的人告诉三爷“二爷回来”的消息。否则,不到吃饭的点,三爷断不会进家门。

“老二回来了?藉卉也跟着一起吗?”

乜家老大宜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走去,梓爷跟在后面,倒是乜家小爷宜驭不紧不慢地收着桌上的账本,身为小爷书童的意栖只好帮着收拾。

眼瞅着梓爷已迎了二爷进来——

“宜寞,你在外漂泊了五年,可总算回来了。”

宜寞微微颔首,向梓爷道安:“小叔,这些年让您担心了。”转过头,他问候宜世、宜驭,“大哥、四弟,你们都还好吧?怎么没见到三弟?”

“二哥,你哪里知道,这几年老三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这个点怎么会在家里安生待着呢!已经派人去找了,知道你回来,他应该会尽快赶回来的。”

宜寞微笑着听宜驭发着牢骚,老四还跟从前一样与老三不对盘,看来就算他再走五年,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也好不了。

“四弟,几年不见,你头上的白发可是愈发明显了。我派人送来的那些何首乌管用吗?”

不知是天生少白头还是他那爱操心的毛病令他华发早生,宜驭自打十几岁起就陆续冒出白头发来。好在他紧张乜家之事远胜过自己,那点白发也就无关紧要了。

倒是大哥……

他转过头正对上大哥热切的眸光,这种眼神自然不是因他而生。略偏过头,他让那道眸光更准确地射向他的身后——藉卉一如平常低垂着头不吭声。

“大哥!大哥……”

“呃!”宜世缓过神冲二弟憨憨一笑,“这几年你在外头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多谢大哥牵挂,有藉卉照料,我一切安好。”

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纪又只差个一岁多,但他们俩自小就因为责任不同而分开教养,彼此间的生疏由来已久。

“好就好……好就好……”宜世喃喃念叨着,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藉卉的脸上。舌忝了舌忝唇,宜世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藉卉,这几年你……”

“老二,你可回来了!”

看不清状况的乜家老三乜宜幸笑呵呵地跳进大厅,搂着宜寞的肩膀左摇右晃,“怎么样?怎么样?老二,你怎么舍得回来了?是不是看遍大江南北的美女?找到几个中意的?要是我,不卧尽天下美人绝不回来。”

一番话引得老二哑然失笑,换得老四一记白眼,却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漂泊五载,宜寞何以突然归来?

“再过几个月,我就该二十五了。最后的日子,我想在家里度过。”

宜寞淡漠的语调更引得兄弟几个黯然神伤——十岁时,老二被神卜如天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

自那以后,老爷便更改了全盘计划。原本早已被确立为乜家未来当家人的宜寞被搁置闲散,老大、老三和老四同时接受锻炼,待兄弟几个纷纷成年后再决定谁可做当家人。

可惜在老大十六岁那年,老爷还没来得及定下人选便撒手人寰。面对十二岁的宜幸和十一岁的宜驭,宜世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的男人由梓爷带着支撑起了乜家产业,如此已过了整整十年。

眼见着连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宜幸都不出声了,宜寞赶紧赔罪:“瞧,我一回来就引得你们不高兴,这真成了我的罪过。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去我的院里喝酒,如何?”

兄弟几个纷纷应了,宜寞转而请梓爷:“小叔,你也一块来吧!宜寞任性,一走便是五年,丢下了兄弟们。这些年多亏了你帮衬着乜家,要不是你,我们兄弟几个哪里撑得下这么大一片产业?今晚我得好好谢你。”

梓爷捻着胡须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叔’,我又在大哥灵位前发了誓,要照顾好你们四兄弟,要让乜家的产业永远繁盛下去,这些便是我当做的。酒就免了,今晚你们兄弟四个好生聚着,明天由我来为你设宴接风。”

四兄弟各自的院落属宜寞的院子最为雅致。

许是老爷心疼儿子命短,早年间花了大手笔建了这座庭院供二儿子歇息游玩,可惜如此华美的庭院仍未留住儿子的心。五年前,宜寞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家而去。

再归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零,流动的水景也不复存在。虽然梓爷派了下人日日打扫,时时维护,但少了人烟的庭院注定萧条。

兄弟四个也不进屋,就坐在院心的凉亭里把酒言欢,藉卉和意栖从旁伺候着,再无旁人打搅。

宜寞说了些大江南北的景致、风情,引得那三个羡慕不已,都想换得闲暇畅游天下。可惜时局不好,明朝廷和满人正打得厉害,到处烽火连天。

聊着聊着宜世不由地长叹一声:“老二,你就好了,可以放松心情四下里走走看看,这几年可苦了我。”

“怎么?乜家的生意不好吗?”不该啊!宜寞放下酒杯,“我在外头可都听说了,乜家担下了开采铁矿,为朝廷锻造兵器的好差事,富庶至极。”

乜家自太老爷那一辈起便以采矿发家,这安北城里的大小店铺有七成是乜家的产业,另外那些也跟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客气地说,整个安北城的百姓都靠着乜家生存。这几年,乜家又揽下了为朝廷锻造兵器的美差,大哥这个当家人还愁些什么?

“就是锻造兵器这差事坏了事。”

敝就怪当初他急于扩大乜家的产业,想创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巩固自己这个当家人的地位。接下了这看似肥厚的差事之后才知道,替朝廷锻造兵器这事是绵里藏针,处处设着险境。

如今朝廷与满人仗打得厉害,国库早已因为军费开支而空虚殆尽,拖欠货款是常有的事。加之锻造兵器的工艺比一般冶铁要求高出许多,有的将军打不赢仗就千方百计找理由为自己掩饰,当今崇祯帝的性情有多可怕,乜家早有耳闻,所以兵器方面不能出丝毫的差错。这些还不算,朝廷时时刻刻盯着乜家,生怕他们勾结满人,意图谋反。

越怕越出事。

前些天,真有几个满人来了,他们自称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给乜家赏赐的,所谓的赏赐便是——一场婚姻。

满人明面上打的主意是要将满洲镶蓝旗旗主之女那答儿嫁到乜家,喜结良缘的附赠贺礼是要乜家以和明朝廷同等的价钱将冶炼出的兵器卖给满人。

那几个满人还说,安北城外已备下五千兵勇。意思已经很明确,若乜家不与其交易,将灭了整座安北城,毁了矿山,让明朝也拿不到兵器。

小嘬着酒,这些烦心事让宜寞略皱了皱眉,“大哥,你没有向朝廷求援吗?”

“朝廷?”宜世的气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别提那狗屁不通的朝廷。”

小叔飞鸽传书,请了在京的乜家掌柜向明朝廷求助。朝廷的门哪是那么好进的,层层关卡、道道手续,眼见着就快亲达圣听,却被皇帝身边的黄公公摁了下来。

这个黄公公两手抱怀,两耳不闻,明摆着只有银子才能让他的手伸出来,令他的耳朵打开来。

“他开口就是一万两,这不摆明了敲诈嘛!”一口饮尽杯中物,宜世手一伸,向藉卉讨了大碗来喝酒。藉卉传了一个大碗,却只倒上浅浅的便递了过去。

一连喝了三碗,宜世复又说道:“而且那几个满人就住在大宅后院,我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运那么多银子进京呢?再说了,城外还养着五千人,要是官府里的人管用,早就把这一消息传上去了。”管着账房的宜驭也憋了一肚子火,“最气人的是,朝廷每回都苛扣我们应得的货款。从前年起已陆陆续续欠下十几万两银子,就是收回来的那些款子也是讨好了好些个衙门,贿赂了不少宦官才要来的。我早就跟大哥说,跟朝廷要银子的买卖是做不下去了。”

“从一开始,三爷就说这买卖做不得。”

意栖突然冒出来的话让宜世一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宜驭赶忙喝住自己的书童,“意栖,哪有你插嘴的份?”都怪他和小叔把意栖给惯坏了,这厮是越来越没规矩,居然在大哥面前乱说起来。

几杯黄汤下肚,宜幸早已是醉眼惺忪,“何止是这桩生意不能做,我瞧着乜家所有的营生都不用做了。守着这么大的家业,我们兄弟几个每天喝喝酒,找几个姑娘玩玩,日子过得多舒坦啊!你说是吧,二哥?”

“别听他胡说。”打小宜驭就看不惯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败家的老三,“要是没有大哥日日辛苦撑着这个家,赚了这么些银钱供你花销,你拿什么找姑娘?”居然还想拖二哥下水,这小子混球一个。

打量着五年不见,更添风流的二哥,宜驭感叹起来,“老天真是不公平,二哥你既有才学,又能干,要是你帮着大哥打理乜家的生意,咱们家肯定比现在更昌盛。只可惜你那个命数……”

四爷的话分明触到了二爷的痛处,机巧的藉卉赶紧出声打断他:“四爷……”

宜驭这才惊觉,慌忙收了口:“对不起,二哥,我……我失言了。”

“没关系,我十五年前就知道自己是这个命,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宜寞摆摆手,这话就说到这儿,“倒是大哥,满人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进退维谷,只剩下一条道——娶呗!”宜幸张着嘴等着抛向空中的花生米准确无误地掉进去,满意地嚼着下酒小菜,他满脸堆笑,“指望不上明朝廷,咱就指望清朝廷,还附送一异族的小美人,多好啊!”

宜驭就看不上老三,“你傻不傻?这等于公开投靠满清,朝廷能放过我们吗?”

“我从外面回来,就目前形势看来,朝廷根本无力抵抗满清。”宜寞将最后决定权交给乜家正牌当家人,“大哥,你觉得呢?”

“进退都是死,我跟小叔商量过了,决定搏一搏。”宜世把碗递向藉卉,她斟酒的时候,他低着头未敢瞧她一眼。抓过碗,满饮了下去,掷下碗的同时也做出了决定。

“我娶那个什么镶蓝旗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苦酒易醉,酒宴才开了一半,宜世就醉得词不达意了。宜寞叫人扶他去了,宜驭也告罪要离席。

“二哥,五年不见,今日本该陪你不醉不归,可是上一期的账还放着没算,我实在不放心。你慢慢吃,待有了空四弟我亲自备下薄酒请二哥好好喝上一通。”

“哪里哪里!我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事还累你们几个多操心——快忙你的去吧!”

宜驭起身,示意意栖同他一道离开。他还没开口,宜幸就抓了意栖的手不放,“老四,你忙你的去,意栖就借给我吧!说好了,今晚他同我下棋的。”

“治家经商应酬,你通通不行,说到玩,你样样精通。”数落了宜幸几句,宜驭便独自离去了——反正意栖对账目一窍不通,跟着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就借给老三好了。

说起来也奇怪,自打十四岁那年,小叔接了同岁的意栖进府给他当书童,便对他悉心栽培。把意栖培养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偏偏就是不让他接触乜家生意上的事。否则,以意栖的才智,要是学会了经商理财,那在生意场上无疑将成为乜家最得力的帮手。

天知道,小叔是怎么打算的。

“意栖,你就陪三爷下一盘吧!不过记得早点回房休息,明早我们还要去吞云楼见几位矿主。”叮嘱完意栖这小厮,宜驭便独自掌灯离开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意栖的行为也有点奇怪。明明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可他对意栖的关心、纵容早已超越了主仆关系。每每看到老三拉着意栖东玩西逛,他心头就泛酸,有个声音在他的胸口一遍遍叨咕——意栖是“我的”书童,是我的!

真不明白自己在嫉妒个什么劲?

甩甩头,他尽快甩掉那些无聊的想法,乜家如今月复背受敌,他更得打理好一笔笔账,这些是立业之本。

宜幸一惯是坐不住的,“二哥,那我们也先离开了。”

“去吧!我回来了,以后多的是机会相聚。”

目送兄弟们离去,宜寞仍坐在凉亭里自斟自饮,藉卉想为他热酒也被他拒绝了。

他还自有一番道理,“热酒有热酒的好处,冷酒有冷酒的畅快,独饮有独饮的自在,短命有短命的活法——你去吧!”

相比宜寞院子里的清冷,宜幸的院子一向是热闹非凡。光是他养的那些雀啊、鸟啊、猫啊、狗啊,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足以把整个乜家闹翻天。在如此热闹的地方下棋,他倒也能静得下心来。

一局棋下到三更时分,宜幸还是兴致高昂。数一数他所执的黑子,笑嘻嘻地认了输:“又输给你了,意栖不愧是整个乜家最会下棋的,从你十五岁初通围棋至今,好像家里还没人能赢得了你。”

“三爷,你也不赖啊!每次都只输我一子。”意栖一边捡着三爷所执的黑子一边与他闲聊,“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三爷你,玩,你就精神百倍,一提到做正经事你就瞌睡连天,那么些个聪明就是不放在正事上。”

“在我面前哪儿有什么正事?我都不是‘正室’生的。”

他满不在乎地拿自己的出身开玩笑,“你可别忘了,我亲娘出自青楼,当不了正室。我这个庶出,自然也上不得台面。乜家已经有三个很能干的兄弟,多我这个只会玩乐的败家子也没什么大问题,反而能衬托出那三位正室所生的少爷何等不凡。”

有时候意栖真的很怀疑三爷的放荡不羁全是扮给众人看的,他总觉得三爷粘上毛根本比猴还精。

就拿下棋来说吧!全家上下,除了二爷没和他对弈过,其他但凡会下棋的,棋艺皆不是他的对手。大爷和他对弈,一盏茶的工夫就溃不成军。四爷强些,能下半个时辰。最强的数梓爷,不到最后看不出胜负。

唯有三爷,永远只输他一个子。

都说黑白之间蕴藏着大智慧,有这样大智慧的三爷不该是今日这般。

偏他败家的程度也同样惊人,喝酒、去青楼、爱啥买啥,他下手都狠着呢!凡是他喜欢的东西,再高价也要买了来。什么刺激玩什么,若不是梓爷明令赌博者逐出家门,估计乜家早就被他抵到赌桌上去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宜幸的打趣拉回了意栖飘忽的思绪,这家伙嘴坏手贱,还动不动就爱粘上他的身,难怪乜家下人中间总流传着他俩断袖分桃之说。

“三爷,这么说咱们家的大夫人真的会是个满人?”

“这个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我二哥。”

黑子已经被意栖全部捡进了棋篓,宜幸大掌一扫,白子尽落入他的掌中,“还有二哥那蹊跷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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