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院子原本是师兄住的地方,年少的时日,我最喜欢窝藏在这个地方。一方面可以躲避师父的谆谆教导,另一方面……这里离舞雩家极近。我穿过这座院子,再锳过一条小溪便到了她家的后院。我总是先扔一块石头进去,若她将那块石头再扔出来,便表示她爹不在。我就可以翻墙而入,找她玩去。
可是,你知道吗?流火……
有好多次,我的石头扔进去,过一会儿她爹捂着脑袋跑了出来,边跑还边骂:“是哪个小兔崽子老往我家扔石头?”
我拔腿逃命,身后是舞雩窃窃的笑声,像风中的铃铛……
当——当——
风动,铃动,摇曳出年少萌动的心。
流火小姐真的很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那个懒洋洋靠在号称神坛的宝座上晃荡晃荡两条贱腿的人是卖身给她的步忍吗?
她忍不住上去拽他,“下来!下来!这宝座是用价值连城的宝石雕刻而成,你这样随便晃荡,万一晃掉了一两块宝石,那损失可就大了。”她生怕他没钱赔,那些穿着宽大白袍的老头子找她要。
“放心吧!这宝座是用上万年的晶石铸成的,你就是用斧子砍也坏不了。”他从小抖到大,抖到现在也没见这宝座出现瑕疵啊!
“那……是不是非常值钱?”她盯着宝座的眼开始泛金花。
步忍抹了把脸,好意提醒她:“这里处处设了咒语,你最好不要伸出你的第三只手,免得一不小心就连那两只手也找不到了。”
流火小姐翻了一记白眼,她虽然贪钱,可还不至于连偷都用上了。她只是好奇而已,就像她好奇他的身份一样,“你在这里是很尊贵的人吗?”
知道他是御临王朝的帝师,可她不知道帝师到底有多尊贵,有多少特权,拥有多少黄灿灿的东西。
反正从她见到他开始,他就是一副穷哈哈、苦歪歪的模样。直到今日看到那么多白须老家伙拜倒在他的面前,她才惊觉他还真不是普通人嗳!
这绝对不是他吹的。
瞧吧!又一大群人来请安问好了。
流火小姐坐在宝座下方的台阶上,与青灯一边一个像送财童子似的干坐着发愣,她托着腮帮子望着那些人又跪又拜,转身瞟了一眼宝座上的男人——敛去笑容,半边脸埋在阴暗中,他顿时有了威慑力,不似她熟悉的步忍。
这样干坐着太无趣了,她来可不是闲坐着陪他玩的。扯了扯步忍垂到地上的衣襟,她抬眼望向他,“走,去找海日楞讨债。”这本就是她拖他来此的目的。
不想她刚出手,下面就传来长老们的大喝:“放肆!先生在我法师一族近乎于神,你是什么东西,岂容你污了先生。”居然手不离算盘,还是金算盘,一看就是个下三滥的角色。
流火小姐干瞪着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什么叫污了先生?说得好像她对他强行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似的。
既然他们认定她污秽不堪,她就做些下三滥到极品的事让他们瞧瞧。
双手伸到那些人面前,她嚷嚷着:“他欠我钱,真的!他欠我许多钱,为了还钱,他都把自己卖身给我了。既然他是近乎于神的角色,诸位就替你们的神还清他在人间的欠账吧!”扬扬怀里的文书,她有此为证。
步忍受不了地将其拖到一旁,每次都使出这一招,她还真是不厌其烦啊!
“你先去找海日楞讨债,我过会儿就去找你。”
“你保证?”
“我卖身的文书不是还揣在你怀里嘛!”人都卖给她了,他还能跑去哪里?他示意旁边的某法师领她先行离去,好争取时间同这帮老家伙把话说清楚。
领头的自然还是奥达——他的师侄。
“你们无须对我行此大礼,几十年前我就离开飞马山了。”准确说是被丢出飞马山了,这意味着他不再属于这里,也不再属于法师一族。
奥达依旧单膝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身,“不管您离开飞马山多少年,您依然是我族法一族中最强大的高人,族长的位置一直等待着您的回归。”
“你们不会那么健忘吧?”他笑得有些轻薄,“我是术士,我会的那些法术跟你们差不多,唯一比寻常法师厉害的是我可以召唤魔兽,并借助它们的力量,而这……是法师一族向来所不齿的黑魔法。”
从古至今,术士一直是见不得光的暗影法师,只因他利用了黑暗的力量。
在场的都是法师一族德高望重的长老,与奥达心意相通,在他们面前,奥达无须隐藏自己的想法。
“法师一族被压制了这么些年,是到了该崛起的时候了,而师叔正是带领我们崛起的最佳人选。”
他的手指戳着下巴,满脸挂着耐人寻味的笑,“你们有自己的族长,而就我所知,法师一族向来由族长带领,各位长老辅助族长即可,无须我这个死了多年的老人家再出面做些什么了吧!”
步忍的回答似在奥达的意料之中,他不再多言,背在身后的双手酝酿着积蓄已久的法力。
“奥达知道师叔对权力、地位皆不感兴趣,可我手上有您感兴趣的东西。”奥达枯瘦的手指扬起,掌心升腾出粉红色的雾气。
这是……
步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法师一族的高人何时也干起了扣留魂魄的勾当。这虽然不是什么黑魔法,却是比那些召唤魔兽的黑魔法更龌龊的法术。
没有了魂魄,即便转世投胎也不过是个活死人。
只是,奥达扣了别人的魂魄做什么?
他的脑子闪过一道可怕的灵光,莫非……
“这是谁的魂魄?说!”
“一个叫舞雩的女子——我想师叔是不会忘了她的。”
“还钱!快点还钱啦!”
流火小姐手持金算盘将海日楞的书桌当成鼓来敲,一下一下还颇有节奏。
“你快点还我钱,我好带步忍尽快离开这里。”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更不想步忍坐在那堆满宝石的宝座上,居高临下望着她的模样。
她还是喜欢那个为她当牛做马的步忍啦!
“现在怕是你想带他走,都未必能做到。”海日楞拒不还钱。
在他看来,留下流火小姐在身边好歹还多个控制白衫先生的把柄,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然师父并没有告诉他,留下白衫先生是为了重塑他神的位置。
师父也没有告诉他,这位看上去像个绣花枕头的男人居然是师父的师叔,法师一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师兼……术士。
他脸上不断变化的神色令流火小姐感觉不妙,“你们要消灭他?”
“谁?你说步忍先生?”能设置开启圣地咒语的男人是随便一个人可以消灭掉的吗?“抱歉,流火小姐,就算我想,恐怕也没这个能力。”
流火小姐抓住他的语意不放,“你看你看,你还是想消灭他吧!我就知道,你把我骗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定有阴谋,原来你想灭了步忍,就因为他是术士?”
“你也知道他是术士?”看来他们之间不只是主仆这么简单啊!他似乎小看了步忍先生。
“我知道的可多着呢!我还知道他做过帝师。”她在威吓他——别随便动我的人,他可厉害着呢!
帝师?早知道他跟御临王的关系不简单,可是帝师……
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好生在这儿住着吧!”
再怎么说也是他将她骗到了这里,他有义务给她个交代,虽然他能给的也只剩下一个最基本的交代。
海日楞好心地提醒她:“你会在这里住上好一阵子呢!还是早点适应你口中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鸟不生蛋?
飞马山虽算不上仙境,也算是鸟语花香,很适合居住的地方,绝非她形容中鸟不生蛋的荒芜之地。
流火小姐不甘示弱地拨弄起了算盘珠子,“你耽误我的时间以每天一百两金子计算,逾期不付我就把那张镶满宝石的座位给抬走。”
别以为她只是说笑,跟钱有关的事,她从不含糊。
待流火小姐火红的衣裳渐渐隐去,海日楞捧了杯茶落座到窗棂之下,低声说道:“出来吧!”
静默了片刻,湖蓝色的身影终究从窗下晃了出来,从正门进来的正是幼微,“你知道我在这里?”
“知道你一直藏那儿偷听我们说话,是吗?”偷听就偷听,说得那么模棱两可做什么?敢做必然敢当,“我知道你这回跟我进飞马山是想替御临王探听法师一族的虚实,现在你已见到了,怎么说?”
“你们想利用白衫先生……我是说步忍——你们想利用他做什么?”
既然他选择直截了当,幼微便用不着再拐弯抹角。之前她对步忍的身份还有些疑惑,听海日楞跟流火小姐那么一说,她更加确定法师一族找上白衫先生这背后绝对有着巨大的阴谋。
汲了口茶,喝遍天下的水,他还是觉得飞马山的水沏出来的茶最甘淳。许是喝惯了吧!
“我不知道师父想利用步忍先生做些什么,我压根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事实始终是事实。
十年前,师父联合几位长老推选他做法师一族的族长,并且让红蔌同他定下亲事。他不知师父的用意,沉默接受了师父的安排。他想——师父总不会害他。
几年前,师父让他接受御临王的加封,出任王朝大臣。他去了,做了朝中第一大闲官。虽不情愿,他亦没有拒绝。他想——师父定是在为族人考虑。
这几年,师父带着族内的法师不断地为百姓平定黑暗势力的侵扰,收取百姓的供奉,提高法师一族的名望。他想——师父是在为天下百姓所劳所苦。
直到师父见到他的信,以及他信中提及的那位白衫先生。
师父不顾一切地让他将白衫先生带到圣地,明知他是术士,却领着一帮长老拜倒在他的膝下,再不提什么黑魔法见不得光,术士无法与法师齐平的话。
这其中蕴藏的秘密如冰山一角渐渐显现……
“要和我合作吗?”
幼微不再隐瞒来此的目的,湖蓝的身影飘到他的身旁,连他手中的茶都染上了她身上的气息,似湖水的味道。
他斟了杯茶送到她手边——
清风袖,浮沉心,独自一旁寻谧静。
“师父。”
海日楞领了师父的命进了圣殿,熟悉的背影在烛火的跳跃下显得有些陌生。
“海日楞,你来了。”
奥达的双手背在身后,隐隐地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知道为师为何推举你做族长吗?不仅是因为你法力高深,性情坦然,更因为你识大体。”
师徒之间再这样拐弯抹角就太没意思了,海日楞拱手道:“师父有什么话可以对徒儿直说。”
有时候奥达欣赏海日楞的聪明,有时候他却因他的聪慧而烦恼,“为师想求你让出几件东西。”
无须师父开口,他解下系在他衣襟上的白玉飞马,将它递到师父手边,“若师父说的是这个,徒儿愿意让出。”
白玉飞马——法师一族族长的信物,那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他就这样随随便便拱手出让。
他当真不在乎族长的地位还是……
“十年前,师父您推举我出任族长之位的时候,族人颇多议论。这些年来我也在想,当初若由师父亲自出任族长之位会不会更好一些。若今日师父想取回族长之位,海日楞毫无怨言。我只问一句……”他顿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年,师父为何坚持要我出任?”
若说法术高深,他自然在师父之下;若说德行好坏,比他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老都适合出任。可是师父推选了他,那不是一种认定,而是权衡之下的选择。既然是选择便有选择的道理,他相信师父必然有他的理由。
奥达想了想,给出他认为最合理的回答:“还是那句话——因为你……识大体。”
识大体?
识大体是出任一族之长的理由,还是卸任时的风平浪静?
海日楞微微摇头,将白玉飞马放在师父手边的案台上。它跟着他近十年,除了在重大的仪式上,他从不曾利用它彰显过自己的权力。
以前不需要,以后也用不上了。
“还有什么事,师父请吩咐。”
他这徒儿他总是有些看不透,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是真的放得下,想得开,或者只是不愿表露?
“你不问我,这白玉飞马将送到谁手里?”
“师父定会将它送到最有资格拥有它的人手中。”会是那位白衫先生吗?海日楞不想做无意义的揣测,“师父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师父一开口就说希望他让出“几件”东西。
奥达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未曾发出声音。有些话似乎很难说出口,有些东西不是说让就能让的。
可是,为了法师一族,他唯有无所不为。
“红蔌……你可以让出红蔌吗?”
海日楞怔怔地望着师父良久,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定是听错了。
奥达却残忍地告诉他,你的耳朵没出错,为师正是要你让出未婚妻。
“你跟红蔌定亲这么久了,我瞧你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并未以妻看待。不如解除你们之间的关系,这……这对你们两个都好。”
什么叫这对他们俩都好?是对红蔌更好,是对他更好,还是对别的什么人更为有利?为什么都到了这步田地师父依然不肯把话说清楚呢?
“是因为步忍?”他没有忘记步忍曾向自己要过红蔌,就因为她长得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奥达振振有辞地告诫他:“你该称呼他‘师祖’。”
师祖?师祖会抢夺徒孙的未婚妻?一个术士也成了法师一族族长的师祖?虽然他的族长身份已成过去,可是残酷的现实却让他无法继续沉默。
“红蔌不是东西,不是说让就能出让的东西——师父,这件事您最好还是问问红蔌的意思。”
他这徒儿想以红蔌为借口?奥达一口断了他的念头:“婚姻之事本由父母做主,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如此说来,师父不是来征询他的意见,他根本早已做出了决定。如同多年前让他同红蔌定亲时一样,他以为他现在还同从前一样,是随他操纵的木偶吗?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用无言给师父以回答。
他可以失去权力,但他不能失去尊严,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尊严——没有人可以在愚弄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之后全身而退。
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