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不要……不要勉强自己,我不要你勉强……勉强你自己……那会更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活得像你自己,活得像……像个人。”
她的手慢慢地垂在他的掌心中,再也没能握住他的手指。
“流火!”他轻轻推着她,小声地唤着她。
她的头从他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落到他的臂弯里。他以微笑凝望着她,用沾满血的手指拍打着她的脸,他一遍遍地呼唤着:“醒醒,流火,快醒醒,别睡了。我给你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你数都数不过来的金子,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这一生,两个女人死在他的怀中。
这是第二个,是他无法承受的第二个。
步忍沉默良久,御临王以为他在考虑到底该选那边站,他不介意给先生一点提示。
“刚才那位自称是我曾祖母的舞雩姑娘问我,若先生你成为我的敌人,我有几成胜算。我说,我根本没有胜算。”
走到先生面前,御临王平视着他,这些年他虽名为他的帝师,他们却不曾彼此对视过。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逃避与对方直视的机会。
“这几年我是在先生的指点下巩固王朝,权霸四方。若先生亲自出马,今日的御临王朝也许会独霸天下,根本没有小随容身之地。在小随看来,先生与我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先生全心全意守护着小随,稳固御临王朝。退一步,若先生能守着暗天阁足不出户,小随必定终身把先生视若长辈,精心侍奉。怕只怕……”
“怕只怕我有了兵力、财力,称霸的,及万万人之上的野心,执意与你作对——是吗?”步忍笑着问他,一派云淡风轻。
那正是御临王最不喜欢的感觉,无论多紧张的局面先生总是一笑了之,无论多惊险的生死之间,先生总是那般从容。仿佛一切与之无关,他的不经心让御临王觉得他不尽心,所以他难给先生信任。
今天的局面恰恰证明了他的担心并没有错。
“小随听从先生的意思。”
步忍却没有回答他,转身出了藏书阁朝正殿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
步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流火和舞雩全都顶着一头乱发,舞雩的脸上充斥着青中带紫的巴掌印,流火的红装被人撕出了几道口子,两个人皆衣衫不整地杵在那里。旁边的侍卫全都背对着她们俩站在暗天阁正殿门口,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吗?”步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与你无关。”
两个女人忽然异口同声地说道,吓得步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女人的事他永远搞不懂,要不然也不会混到这么大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算了,女人的事交给她们自己去处理,他还省点心,不过现在有点问题需要流火小姐帮忙作决定。
“那……你过来好不好?”他向流火招招手。
她略停了片刻,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挤了进去。
“别像对狗一样冲我招手。”
“怎么是狗呢?你可是我的流火小姐。”生死存亡的当口,他依旧有工夫说笑,“那个……御临王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常年留守宫中。”
“不愿意。”
她一句话断了御临王的念头,“我要赚尽天下财富,住在宫里头,连金子都失去光芒了。就算给我天下财富也没用啊!不干!”
得到答案的步忍回身笑眯眯地向御临王传话:“她说不干嗳!”
耸耸肩他好无辜地盯着这个王朝最高权力者,“无论我多尽心尽力为你效命,你都会觉得以我的实力若被别人所用将是一种威胁。至于永远地留在宫中,她又不干。我的下半辈子都卖给她了,所以……很抱歉喽!”
“不用感到抱歉,因为我将要做的事将会更抱歉。”
御临王含笑挥挥手,正殿门外黑压压大批侍卫冲了进来将步忍和流火团团围住。他们就像被水围困的蚂蚁,只要潮水涌来,他们必死无疑。
步忍拉拉流火,眼前的情景让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们好像快完蛋了。”
“可不可以不要算上我,你一个人完蛋就好了。”流火无情地说道。
“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撇下我。”他像个哀怨的小女子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拼命甩着他的手,好似他是瘟疫,“嘿!嘿!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殉葬品,你这样抓着我,要我同你一起赴黄泉很没道理嗳!除非……”
“除非什么?”
“给我天下财富,我会考虑考虑是否陪你走上这一回生死。”
流火小姐贪财的本性尽显无疑,舞雩看着她就恶心,“忍,你看看,你快点看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别理她,为王上效命才是正途。”
流火忍不住白她一眼,“他一早就知道我是怎样贪钱的女人,用不着你在这里呐喊叫嚣。”
舞雩知道此时此刻拉回步忍的心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可以替这个男人做主,除了他自己,“忍,你答应过我,会守着我的子孙后代,你答应过我的。”
既然步忍可以带着他的承诺在宫中守了几十年,为什么这样的承诺不能继续下去?
“忍……”
他笑笑地回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曾是他付出生命也想守护的人,他守护着她的儿子、孙子、曾孙六十余年。如今她带着曾孙儿把他挖了出来,想要囚禁他一生一世。
他曾爱过的,曾付出几世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我的人已经卖给了流火小姐,现在我的命由她决定。”握着流火的手,自始至终不曾松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共赴生死。
可惜他愿意,人家还不肯呢!
“别拉着我那么紧,待会儿刀剑弓斧砍过来,我一个人还能躲得快一点。”好歹人家也是学过武功的人。
看在十年师徒情分上,御临王给步忍最后一次机会,“本王不想与你为敌,即便你不肯帮本王,只要你肯永留宫中,本王不会为难二位。”
流火率先撇得一干二净,“他留不留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留在这里吃喝等死。”
“她不留,我自然要走。”步忍温顺地跟在流火后头。
御临王心里清楚,这回先生决心已定。抬起手臂,弓箭手准备妥当。
“莫怪本王心狠,要怪就怪先生才能卓越,本王实在留你不得。”
眼见生死悬于一线,舞雩心急如焚,“步忍,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可以成就大业,也可命丧今朝,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毁了你自己啊!”
曾经她与他是天涯咫尺,如今他们是咫尺天涯。将她的容貌深深刻于脑海之中,之后……步忍选择彻底忘掉。
“师父说我这辈子注定为三个女人或生或死,我为你进宫的时候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为了她我也可以豁出命去。”
“喂,别拿我说事好不好?”流火不客气地推个三六五,“其实是你自己下定决心不再为这个女人所左右,也不再为这个无情无义,连基本的信任都不给你的御临王效忠才是真的。”
擦去步忍脸上从容的笑,舞雩从他的眼底看到了决绝。或许在他决定拥着流火过夜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此生再与她别无瓜葛。
眼中含泪,她伤心地瞅着那个爱了她几十年的男人,“忍!忍,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是不是,忍?”
他以沉默作为回答,其实答案她心下早已知道。
受不了他的绝情,舞雩夺过侍卫手上的刀,“你是为了我进的宫,你若不肯为我留下来,我……我宁可一刀杀了你。”
几步之外,步忍不避不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他这是宁死也不要继续爱她了。
舞雩的天地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是从几十年前来到现在的人,在她断了弦又重新接上的生命里,步忍是唯一存在于从前与现在的人。
没有了他的爱,她的归来不具备任何意义。
她是谁?
谁又认识她?
舞雩慌了神,乱了心。握着的刀,红了的眼,还有周遭紧张的空气,一一逼着她就范。
阖上双眼,她想跟步忍,跟自己赌最后一次。
步忍伫立的身形纹丝不动,他在等着她,等她这最后一刀了结他们前世今生所有的情思纠缠。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流火悄悄地挣月兑了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了他的身前,像一道铜墙铁壁捍卫着她想保护的人……
“流火——”
他的叫声好大,她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手挪到眼前,她却发现掌心充斥着大片大片的红,顺便瞥过胸前的衣襟,不断有红色的东西从胸前冒出来,她颇为喜欢的这件裙褂——看来是没机会再穿了。
“我不能再为霸圣金堂增加财富了。”
她笑着用红色的手拉了拉步忍的大掌,眼见着他白色的衣衫染上了她的红,她歪着脑袋笑道:“抱歉,把你弄脏了。”
他拼命地摇头,下意识地拒绝着什么的发生。
“你怎么这么傻?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多年前我与魔兽相结合,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不需要你……不需要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故意让她刺你这一刀,好做个了结。可你知道吗?咳咳——”她气息不稳地继续说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她拿那把刀在你身上开洞,我不能啊……我也要……也要给我自己一个结果。”
一个让他连心都彻底卖给她的结果。
“傻瓜!”步忍拥着她坐在地上,不断地骂着,“你这个傻瓜,你不是最会算计的吗?怎么会做这么赔本的买卖?我早就已经把心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要你将她彻底从心上抹去,那个地方……”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那个地方只能……留我一人。”
“好好好,我答应你,等你好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正承诺着,她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他慌了神。
反而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紧张,本是常出现在他脸上的那抹从容的笑落户到她的嘴角,“那尊玉佛,还有我为御临王办理家宴偷偷搂下的那些金子,看来……是搬不出皇宫了。”
“只要你没事,我会为你赚好多好多金子。多得你看都看不过来,好不好?”他哄着她,他要她活下去。
明知道那是一种安慰,可是光想到放眼望去看不边的金山金海,她还是笑得很开怀,“真想……真想有那么一天……可是,我怕是等不到了。”她摇摇头,体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消散,“那个买了娘的人说,除非用天下财富,否则绝对不把娘还给我。我本想……本想赚够钱,接娘回家的。现在看来……”
“我和你一起赚,一定能赚尽天下财富。”
步忍揉着她的柔荑,疼惜道:“你忘了我是帝师吗?我可以掌握天下,必然能助你赚尽天下财富。”
“晚了……太晚了,其实娘是赎不回来的,我……我心里清楚……一早就知道,只是我不肯……不肯死心。我不知道……赚那么多的钱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除了赚钱,我……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赚钱……赚钱这一个目标。”
她阖上眼,忙了这些年,累了这些年,苦了自己这些年,她是真的累了。
他却不允许她就此睡去。
“流火,醒醒流火。”步忍重重地拍着她的两颊,望她保持清醒。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缓缓地睁开双眸,唇齿轻动。
“步忍……”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只是这两个字竟需要她花上如此多的力气。她知道,生命在流逝,她所剩的,可以掌握的时间……不多了。
“答应我一……一件事。”
“你别说话,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回霸圣金堂说,回你的家再说。现在……你别再说了。”他捂住她的胸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汩汩而出的鲜红。
“你……你先答应我……”快点答应吧!她怕她撑不了许久了。
越是想堵住,那片红蔓延得越快,转瞬间他的白衫染上的片片红花,红得好艳哪!
“好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只求你别再说了。”什么东西湿了他的眼,是她的血还是他的泪?
“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不要……不要勉强自己,我不要你勉强……勉强你自己……那会更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活得像你自己,活得像……像个人。”
她的手慢慢地垂在他的掌心中,再也没能握住他的手指。
“流火!”他轻轻推着她,小声地唤着她。
她的头从他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落到他的臂弯里。他以微笑凝望着她,用沾满血的手指拍打着她的脸,他一遍遍地呼唤着:“醒醒,流火,快醒醒,别睡了。我给你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你数都数不过来的金子,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这一生,两个女人死在他的怀中。
这是第二个,是他无法承受的第二个。
其中一个要他一辈子笑着过日子,他答应了,从此以后几十载,即便他心中再痛再苦,他依然维持着漠然的笑。
怀里的这个女人抹去了他之前的誓言,她要他答应她,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哭,想笑的时候就大声笑。
他应了!
“流火——”
他仰天长啸,笑容没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舞雩知道错了,一时的情绪失控会带来多大的灾祸,她现在才只是有了初步认识。
满面泪痕的步忍怀抱着流火缓缓站起身来,失去焦距的眼神散发着阴冷的光芒,他只说两个字:“让开!”
原本包围着他的侍卫像着了魔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御临王匆忙下令:“杀了他,本王不容他走出这暗天阁。”
侍卫的手脚仿佛被捆绑住了,唯有一动不动地望着步忍一步步走出宫殿。御临王唯有亲自出马,他凝神念起咒语来,一道道的咒符打在步忍的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来。他不还击,只是抱紧流火向外走去。
御临王施展帝王术,暗天阁顿时陷入天崩地裂之中,眼看大殿横梁就要砸下来,他用肩膀扛下,为怀里的人儿挡住所有的危险。血顺着肩头流下,滴在流火身上,与她月复部的伤口混成一片。
忽然,一道金光自流火的怀中升起,金算盘从她的兜里升到半空中,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下,紫雾与金气升腾而出,将流火与步忍团团包围。在它们的包围之下,御临王的帝王法术无法近身,渐渐的,紫雾与金气沁入步忍与流火的身体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御临王心下暗叫不好,他加强法术想要拦下步忍。他深知若今时今日不能解决这场危机,一旦先生离开宫中,只怕后患无穷。
奈何他的帝王术对此时此刻的步忍全然无效,步忍只是挥开袖袍,御临王就被甩出十步之外。
冷冷地打量着瘫倒在地的御临王,步忍并未继续采取行动,对着西北方向,他喊道:“青灯,现身!”
下一刻,和尚便凭空而降,落到步忍身边。打量着他怀里遍身鲜血的流火小姐,青灯沉默地伸出手臂欲接下她。
步忍却避开了他的手,坚持亲自抱着流火出宫,“拿上金算盘,我们走。”
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拦住他的脚步,舞雩与瘫倒在地的御临王目送着步忍怀抱着流火远离宫中……
青灯吃惊地看着四周,他是来到了金山还是到达了金海,四周全由金子堆砌而成,满堂堂的金色让人眼花缭乱。
“这里是……”
步忍用法术组成一团球状的气,将流火安置其中,周遭是她喜欢的金子。睡在金山里,她怕是睡着了都会笑醒吧!
照顾好了心爱的,他方才有工夫应付和尚,“这里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霸圣金堂。”准确说,是——霸圣金堂的地下。
青灯摆出一副“你别骗我”的模样,“我知道流火小姐很会赚钱,可我在霸圣金堂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那个风雨飘摇的地方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就咱俩住的那地儿,哪回下雨屋里不是四处下小雨,要是有这么多的金子,我想流火小姐怎么着也得把总堂修缮一新吧!”
“失去了家人,霸圣金堂对她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她只想赚尽天下财富,然后赎回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家人。”他望着气团中的流火,喃喃说道。
她的那些心意,他早该懂的,早该懂的……
流火小姐的心思和尚是不太懂啦!青灯比较想知道的是,“咱们下一步怎么办?”显然,御临王是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的空间,他们是不怕追兵,可每天过着被人追的日子总是有点无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