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守身想想也是啊,若九爷对骆家大小姐有个一丝半缕的情意,也不会宁可过着逃亡的生涯,也不肯停下脚步来回眸看看那个追了他一路的人儿啊!
“是我猜错了,猜错了……”
“当然是你猜错了!”临老九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地应着。
“我家和他家是世交,我爷爷跟他爹虽不是亲兄弟却是比亲骨肉还亲的好兄弟。我在骆家是老大,他在临家是老九。儿时他常跟着临家老爹到家里来串门,我也常跟着祖父去他家做客。一来二去,年纪相仿的我们便玩到一块儿去了。
“祖父和临家老爹很希望两家能结成儿女亲家,真正地成为一家人,于是就常常拿我们两个小孩子开玩笑,大人们的心里有着盘算——若我和老九长大后真能依照他们的玩笑成了亲做了夫妻,那是再好不过的美事一桩。若不能,也不强求。
“那会子,我跟老九的感情是真好啊!只要见着了,我俩必定形影不离——青梅,你是知道的,我的肌肤很奇怪,一旦被蚊子叮了,便会肿成红红的一片,又疼又痒许久无法痊愈。每到天热的时候,临家老爹总爱念叨‘蜻蜓可以吃掉蚊子,捉了蜻蜓放在卧房里,便再不会有蚊子叮咬舫游了’
“——就因为临家老爹的一句话,每年刚入夏老九就四处去捉蜻蜓。他发现下雨前草地上会聚集成群的蜻蜓,于是每到下暴雨的日子必定跑去山上捉蜻蜓。每每他抱着一荷包的蜻蜓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总是湿得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为此他可没少生病——那时的日子如今想起来都甜啊!
“后来,祖父病重,临家老爹老娘觉得既然我和老九感情这么好,不若在祖父在世时把亲事定下来,也算是了了祖父的一桩心事。亲事定了,祖父走了,我和老九之间却渐渐起了变化。他开始鲜少来我家,也不愿我跟在他身边,甚至怕别人提及我们的婚事。大人们都说他这是小孩子害羞,我觉得他是不喜欢自己的事被别人掌控乃至做下一生的决定。
“待到我们成年后,临家老爹老娘有意早早将我娶过门。他们年过不惑才添了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临家就他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临家老爹老娘年事渐高,总希望早日抱上孙子,算是了结人生大事。可他们越是催,老九对我们的婚事就越是反感。
“到后来他被催烦了催怕了,索性逃出家门,以四处巡视临家码头上的生意为名常年不回家。他在外头一待就是大半年不归啊!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眼见着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临家老爹老娘看着就着急。没奈何我自动请缨出门寻找我那跑掉的夫婿,可每找到他一回,他就逃一回;每提到成亲之事,他就跑一回。这样一天天、一年年折腾下来,我和他都该年华老去了。
“唉——”
那轻声的一叹,叹去了骆舫游男装扮相里的坚忍、果敢,却叹来了女儿家似秋的悲凉。
听着大小姐的回忆,青梅实在很难想象那个成天追着临九爷的大小姐和成天躲着大小姐的临九爷竟然有着那么一段青梅竹马的美好时光。
她还以为自打他们碰面起就是一个逃一个追,一个追一个跑呢!
“大小姐,青梅可以说上两句吗?”
“你想说的可是——既然老九不肯完成这桩婚事,我这样追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放弃便宜了大家,是吗?”
骆舫游何尝不知,她又何尝没有这层顾虑?岁月流逝在他们的追逐之间,他们错过的又岂止是光阴而已。
“可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因我知道临一水不停地逃,不断地跑不是因为对我全无感觉,他只是讨厌被人决定的人生,他只是磨不开这层脸面。我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因为这点心结,错过我们两个人的人生——我不能。”
人可以从来不曾拥有,但绝不可错过——她秉承的正是这份坚持。
“而且,我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吗?”骆舫游说着说着忽然自个儿笑开来,“拿追他回去成亲做幌子,我大江南北跑了个遍。换作平常女儿家,到了我这个岁数,早就被爹娘找个看着合适,其实全然陌生的男人给嫁了,关在家里相夫教子去了。哪还能如此逍遥自在?”
“是啊,是啊,老爷子这些年从您这儿得了那么些收益也得谢谢这位临九爷,要是他不再逃跑,大小姐也就做不成这南来北往的赚钱买卖。”
两个女儿家不分主仆尊卑窝在一处一路笑开去,没有人问一句话——
若是临一水这辈子都解不开这个结呢?
骆舫游要追他等他一辈子吗?直蹉跎到年华老去,岁月终了?
谁都没有提这个坎,可谁的心里都清楚着呢!
他大步朝前,她小步跟上;他七拐八绕,她紧随其后;他坐着歇脚,不走不挪,她那头丫鬟小厮早已备齐茶水果子点心供她享用,她过得可比他滋润多了。
这样绕了一天菊城,他没逃掉也没甩掉她,倒是把自己累得半死。
日落时分,他终于颓丧地停下脚步,停在骆舫游的面前,他大声质问她:“你一定要这样跟着我吗?”
“你不跑,我自然不跟。你同我回去完婚,我自然不再追着你满天下地跑。”她的回答始终如一。
“我不想成亲,不想娶你,你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不放呢?”说句难听的,“你一个女儿家脸皮可真厚!”
“可咱们是定了亲的呀!”骆舫游脸上的笑容丝毫不改,指指那一身男装,她回答得倒是轻巧,“在外头我一直做男装打扮,你可以不把我当个女儿家。”相比之下,看她多大方。
临老九可不领她的情,“少来跟我耍嘴皮子,我嘴巴没你利落,也不想娶个能说会道的鹦鹉在家里添乱。你就是问我一千次一万次,追在我身后一年一百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跟你永结秦晋之好。我不想!”
随侍一旁的竹哥早已听不下去了,大步上前冲到临老九面前,一张冷脸贴上去,“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家大小姐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竟然说出这么伤大小姐的话,实在不知好歹。”
又是他!临老九认得他。
临老九在家的那会子,骆家,准确说骆舫游的身边还没这个小厮,约莫她出来寻他的时候,这叫竹哥的男人便跟上了骆舫游,而且一跟就是好几年。
身为爷的,竟然被个下人教训了,临老九不怒才怪。
“这里面有你什么事?一边去。要不然你娶她!”
竹哥气得指名道姓地骂他:“临老九,你——”
“竹哥!”
骆舫游轻飘飘一声竹哥顿时让他气焰全无,退至一旁静静地候命,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临老九算是见识到骆家大小姐训人练人的本领了,难怪她这几年生意做得那么好,难怪他老爹老娘认定了这个儿媳妇。
可是抱歉得很!要娶亲的人是他,要同她过一辈子的人也是他,他不想要这样一个女人同自己过一辈子,就是不想要。
谁说硬塞给他的女人,他就得接收?
当年为了一圆骆家老太爷的心愿,他同她定亲已是错了一次,现如今他断不会再错第二遭。
冲到骆舫游面前,他大声宣布:“你不是要我跟你回老家吗!好,我回,我跟你回去,这总成了吧!”
他调转头回别院,这就准备启程。
骆舫游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看到斜阳下她的影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他朝她喊去:“都说随你回老家了,你还跟在我后面做什么?我说话算数,绝不会中途跑掉,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她万般委屈地撇着嘴,“不是我想跟着你,实在是我的行李也在你家别院放着呢!”要回老家了,她也得收拾不是?
前面两个主子吵吵闹闹,青梅和临守身跟在后头倒是和平共处,闲谈自若。
“临先生,在你看来,你家九爷当真对我家大小姐毫无情意?”
临守身低着头实话实说:“我家九爷的心思非常人所能猜测,我实在不敢妄加揣测。”这是两家主子一辈子的大事,哪里是能随便说说的。
青梅想想也是,随口说道:“我家大小姐倒是觉得你家九爷对她藏着情呢!至今大小姐仍记得你家九爷为她捉蜻蜓时的深情厚义……”
“你说捉蜻蜓?”临守身的脑子里冒出许多跟蜻蜓有关的话语,皆出自九爷口中,可怎么听都与“深情厚义”这四个字无关。
他觉得这事倒真可以跟青梅姑娘分享一下,“我们家九爷不准我们这些下人提到‘捉蜻蜓’这三个字,他说他一听到蜻蜓两个字,头都炸……”
九爷的原话是这样的——
“就为了给她捉蜻蜓,我常常是趴在山里的草丛中一连好几个时辰。骆舫游有了蜻蜓关在卧房里吃蚊虫,她倒是没再被蚊虫叮得满身肿包,可怜我身上大包小包又疼又痒。”
青梅听了立即反驳:“大小姐说你家九爷生怕她被蚊虫叮坏了,所以主动跑去山里……”难道不是?莫非不是?怎么可能不是……
临守身撇撇嘴,连着摇头,“似乎不是!”
他模模鼻子,这件事中间的原委有点难以启齿,但为了不让骆家大小姐再继续误会下去,再难开口的话他也得替九爷说个清楚。
还是复述九爷的原话不会出错——
“少时我贪玩,最喜欢进山里去沟壑中捉那一塘鱼烤来吃。可老爹老娘担心我会失足落水出个意外什么的,坚决不让我去。我就谎称去山里捉蜻蜓给骆舫游,免得她被蚊虫叮咬。没想到这副挡箭牌还真好使,只要我摆出这个理由,就算快到下雨天老爹老娘也不拦我,我便可以自由地进山锳水捉鱼。
“唯一不好的就是,回府前定要捉些蜻蜓在兜里,以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有好几次我淌水弄得一身湿淋淋的,只得等到雷雨到来再回府,老爹老娘还以为我是替她捉蜻蜓捉久了,赶上雷雨呢!
“可后来我不爱往山里去了,烤鱼也吃腻了,骆舫游仍是追着我要蜻蜓。既然谎已经撒出去了,收也难收,我只好一如既往地进山里趴在草丛中捉蜻蜓那玩意——她以为我这样是爱慕她的表现呢?”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青梅听在耳里,痛在心上。如此看来临家九爷对大小姐根本毫无意思,“可我们家大小姐还……”
她忙掩住口,生怕那句话一旦说出口便成了真。
她惊觉,这趟临家九爷答应同大小姐返回老家,怕不但不会如了大小姐的心意,还会落下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