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走,不是不想,不是他不放,是她走不掉。
西北的风沙来得突然,一盏茶的工夫已让彼此即便面对面十步之远,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没有马车肯出行,她即便想靠着两条腿自己硬生生地走回去,也分不清回宫的方向。
只能这样安静地留在这座小镇里,靠在房里,望着窗外昏黄的天空。本是正午日头当空,可她眼中的一切都混沌不清。本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可她的心却早早的老态龙钟。
她不爱出这屋,西陵客将他大哥的画像和西陵家列位战功显赫的先祖们的画像一起挂遍了这栋宅院的各个屋宇。走在这府里,一不小心她就会看到西陵德大将军穿着那身戎装,英俊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以及眼中的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很多欲言又止的话不如不说,不如一辈子都不知道。偏有人不通晓这个道理,就想打听更多秘密。
见西陵客亲自拎了食盒进来,她便知道他又要重提旧话。她索性盯着窗外不看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识趣地走开。
只是,西陵客显然没有他大哥那细敏的心思。
他自食盒中取了酒菜逐一摆放好,挑了一个并不高明的开场,“跟我说说你这些年在宫里都是怎么过的吧!”
“宫人在宫里能怎么过?”她好笑地反问他。
“你当真不想出宫嫁人?我知道,宫人过了二十五都会放出宫,任其婚配的。”他很认真地说着,别糊弄他不懂宫中规矩。
他懂,可不全懂,“我做青衣是先王钦定的,除了当今王上下旨,谁能更改?”
“你若愿意出宫,我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还你自由。”大不了答应罢月的同谋要求,客乡组织为她所用,只要能让她出宫。
他的一番深情换来的不过是她冷冷一笑,“别费那番心思了,我在宫里待得挺好,习惯了,哪里也不想去。”
“到底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让曾经笑容满面的拂景再也不会笑,只知道心灰意冷。”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他抑制不住心头的烦躁,摇晃着她的双肩,想把她的那些秘密、那些不快都从胸口摇出来。可岁月练就出的沉默却不是他轻易打得破的,她的漠然让他不知所措。
他的无助她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西陵客与她一样,都是被整起事件无辜卷入。幸运的是至今他仍不明真相,所以不觉得世事的残酷,可他不幸的地方也在此。
一个劲儿地为了西陵家奉献,一个劲儿地以他大哥为榜样,却不知将整个家族推入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引以为榜样的大哥——西陵德大将军。
微微叹气,她拿起了饭碗扒着饭菜,久久后忽然出声:“不是不想出宫,只是宫外已没有我的家,除了留在宫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你可以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里不是我的家,你知道,我已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
其实他们都一样,要不然他也不会带着一帮名为“客乡”的黑衣人。到处都是客乡,没有一个家啊!
世事变化无常,罢月击败了素萦王后,做了革嫫的女主。因为遣风的关系,西陵家恢复赤袍,重掌昔日荣耀。
月兑下黑衣,继承大将军衔,以一身赤袍示人的西陵客近来常笑容满面,好像天底下的喜事都掉到了他一人头上,成日里嘴都合不拢。
按照规矩,西陵客得进宫里谢恩,罢月女主又将查封的西陵家王城府邸赐还,到了王城西陵家的子弟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西陵客兴高采烈地带着拂景往宫里去,她正奇怪自己千求万求,他都不肯让她回宫。这会子重穿赤袍,怎么就心心念念要带她回宫了呢?
他不说,她也懒得问。眼巴巴地看着他整日里兴高采烈的模样,能这样快乐地过日子真好。
她哪里知道,西陵客另有打算。
进宫谢恩的当口,他对罢月女主说了自己的请求——
“我想接蒙氏拂景小姐回府寄住,西陵家与蒙家相交多年,如今蒙家只余下她一人,我想把她接进府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话说得还算合理,然在罢月女主这里,他说的时机不对,太早了。
捻着紫袍宽袖,罢月女主面有难色,“若是一个普通宫人,放你府里倒也不难。只是她是父王钦定留在宫中为景妃娘娘守灵的,如果我就这么把她放出了宫,于列祖列宗面前不好交代啊!”
一句话轻轻松松断了他的念想。
西陵客折回府邸的时候,家人回报,他刚进宫,宫里就来了人接走了拂景。
“走了?”她就这么走了,回了宫?
他愣在那里,半晌缓不过神来。
还是按照宫里的规矩,回宫的拂景来拜见罢月女主。跪在那里,半天没敢起身。
“回来了就好,离宫的事不怨你,起身吧!”留给她一个拜见的紫袍背影,这三两句话就将她的将来定在了原地。
拂景离开正殿之后,那个隐藏在屏风后的黑衣遣风才现出身形,“为什么还要留她在宫里?”
罢月冷眼瞧着殿外道:“知道当初我与素萦王后争权的时候,刻意放你出宫吗?”
他不答,她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弱点,连素萦王后都知道的一个弱点。留你在宫中,便多了一个制约我的弱点。同样的道理,对西陵客也管用。”
身为女主,她到底不放心那个黑衣客乡组织。
拂景独自走在回住所的小道上,这条路她实在太熟悉了,即使闭着眼,她也能走回自己的小屋。
她在宫里待了小半辈子啊!
原以为这次或许会再也不回宫里呢!可到底还是……
没有忘记那个信誓旦旦要将她带出宫的西陵客,可是他已经忘记自己的承诺了。她到底还是回到了宫里。出宫走了一遭,最终能容下她的还是这么个地方。
回到屋里,倒是九斤半见到她分外高兴,又给她倒茶又给她拿点心的。
“拂景小姐,你可回来了。你出宫那会儿,宫里头什么说法都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现在可好了,看到你平安就好了。”
九斤半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这世上还有个人会担心自己——拂景忽然有种原来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两个女子正说着体己话,却听窗棂底下有个男声正唉声叹气呢!
拂景掀了帘子往外头一看,“哟,这不是二闲王嘛!您怎么跟这儿蹲着呢?”
二闲王,这可是先王的兄弟,深更半夜里往这宫人们的墙根底下蹲着叫怎么回事?
拂景忙请了二闲王进屋,不料他刚一跨进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九斤半的肩膀,“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九斤半!”
闹了半天人家二闲王是来找九斤半的,拂景傻愣愣地看着革嫫掌管着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王爷抱着一个小爆人哭哭泣泣的糗样子。
离宫一段时间,这宫里的变化还真大啊!
这变着变着,宫里的变化就连带着把拂景也搅和进去了。
好端端的,非把她送往二闲王府里当宫人,人家二闲王明明想见的人是九斤半,见到她能不失望吗?
这倒好,二闲王也不差使她做事,府里的人各司其职,不需要她插手,她一个人整日里在府里闲逛倒自在得很。
这一日,有个小子内急,好说歹说,叫了几万声姐姐托她带个盒子到前厅,说给个什么将军。
她拿了盒子往前厅去,抬眼看到一片赤红。听到脚步声,那人也回过头来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西陵客,恢复风华的西陵客大将军。
“拂景?你怎么会在这里?”
以青衣宫人的身份向大将军行了礼,她这才开口:“女主把我派来伺候二闲王。倒是你不在西南边陲守着,跑到二闲王府来做什么?”
“女主将我派到二闲王手下,辅理王爷治军。”
西陵客此话一出,拂景顿时明白了。罢月女主既不放心西陵客待在西南边陲,恐他日久生变,也不放心握着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二闲王。把这两只老虎放在一起,留在王城里一并盯着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拂景微微一笑,还以为罢月的心思全用在遣风身上了,只要是他喜欢的,罢月便什么也不想呢!身为权倾天下的女主,她为自己备足了后路。
她闪神的工夫,西陵客盯着她,脑中浮想联翩,半晌冒出一句:“你硬要回宫,原来是为了……二闲王。”他真没想到,她的野心居然那么大,他这个将军配不上她,她的眼睛盯着的是王爷。
他脸上那份鄙夷是冲着她?拂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一个宫人,主子派我往哪里,我没有拒绝的资格,又怎可说我是为了谁?”
西陵客不知为何竟动了大气,起身欲走,人都到了厅堂门口,又折返回来劈头盖脸地冲她嚷嚷:“别怪我没提醒你,二闲王性喜渔色,为人风流。即便你使尽手段做了他的夫人,这间王府外头也多的是女人跟你分享这个丈夫。你可别费尽心思,到头来落得独守空房。”
被他这样说了一通,她不但不生气,反倒淡淡地瞅着他,“你就这么看二闲王?性喜渔色,风流成性?”
“难道不是?”在她的眼里自然不是。
拂景上前一步,近到可以感受他的鼻息。西陵客吓得想往后退,却被她抬手拉住了。
“能掌握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人绝对不会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软软地戳着他的心,“你……在你眼中我傻得可笑是吗?”
“你以为你了解这天下,你以为你了解你那位无比崇高的大哥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咬着唇不再做声。
怎么好端端地就扯上他大哥了?西陵客神色一凛,埋藏在心里的那些点滴瞬间涌了出来。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当年我大哥突然战死,另有隐情是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低着头只想逃走。
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想知道真相。拉着她说什么也不放,“告诉我!版诉我——”
被他拽得急了,她月兑口喊道:“他毁了西陵家,毁了蒙家,毁了我,也毁了你,你知道吗?”
趁他愣神的工夫,她顺利地逃之夭夭。留他站在那里呆了又呆,想了又想。
直到身后传出一声叹息:“你想知道当年的事?”
西陵客转身不期然见到那个向来玩世不恭的二闲王满脸正色。他偏着头不吭声,到底是当王爷的做下了决定。
“若不让你知道真相,你怕是会恨先王一辈子,对这革嫫的主子永远心存芥蒂吧?”
为了这天下的安定,为了死去的永贤王兄的托孤,有些事是到了揭开的时候了——
“随我来吧!”
他痴痴呆呆游走在王府里,分不清方向,也不去想脚下的路是否是他想走的。拂景远远地看着他的模样,便猜到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二闲王全都跟他说了吧?是啊,二闲王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让他彻底臣服,让他彻底失去向革嫫王朝的主子复仇的野心,这才是二闲王真正的目的。
二闲王岂是西陵客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他是政客,绝顶的政客。
相较之下,西陵客却是个失败的英雄,绝顶的失败。
拂景悠悠地走到他的身边,犹豫了良久,她的手终于搭在他的肩膀上,按住了他徘徊的脚步,“西陵客……”
回过头,见到是她,那一瞬间他好想逃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指大哥与景妃偷情的事。
“西陵大将军战死前两天,通过先王的嘴知道的。”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被贬为宫人,长留宫中的?”
他明白了,赫然之间全都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留在西陵府邸,明白了她为什么耗费青春孤老在宫中。这一切,全是他最敬重的大哥亏欠她的结果。
她不做声,他抬起手连给自己几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震住了她,拂景赶忙拉住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膝盖一点点地往下垂,终于跪在了她的面前。
拂景怔怔地站在原地任他跪任他道歉,如果这样做他的心里能好受点,她就受了他这膝下的黄金。
那一晚,拂景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只依稀记得吩咐副将送西陵客回府。没过几天,就传出西陵客要辞官回故里的消息。
拂景向二闲王告了假,坐着马车去了西陵客的府邸。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佣人们忙来忙去的在收拾行李,这是要回老家啊!
她不等人搀扶,跳下马车就往里头去。远远地便看见一身白衣坐在长廊下,那白来得如此醒目,只会是……西陵客。
拂景快步跑到他的面前,顿住脚步,青色裙角随风飞扬,扫过了他的嘴角。他回身望去,迷离的眼正好对上她。
“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要辞官?”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罢月女主会不会通过还不知道,但这大将军的位置我坐得心虚,还是退下来的好。”西陵客浅浅地笑着,很勉强。
拂景坐到他的身边,好生跟他谈着:“西陵家好不容易恢复赤袍贵族的身份,你这一走,你还罢了,他们倚靠谁?”
他木讷地摇头,“以前我一直觉得大哥没了,我该背负西陵家的人往前走,重返赤袍身份。可到头来才发现,这是我们西陵家该有的结果,怨不了任何人。”
“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还没说完,他便插话进来:“你怨过我……我们西陵家的人吗?”
就知道他的自责还没完没了呢!
拂景跟他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恨过,也怨过。不是只对西陵德,也对我阿姐。他们俩太自私了,只想着他们自己的那份感情,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死活。而且……而且西陵德还利用了我的感情,他让我以为他喜欢我,想娶我为妻,我一门心思地对他好。结果,他不过是利用我的感情来掩饰他们的私情而已。”
“你说什么?”西陵客猛地起身,无法置信地看着她。
挫败吗?那就一次挫败到底吧!
拂景坦白地告诉他:“西陵德与我常年书信往来,锦盒不断,宫中上下都以为我们暗生情愫,先王指派檀妃为我们做媒。檀妃便对你大哥透露了这个意思,大概他被吓坏了,立即写信给檀妃请求把我许配给你。事后我想来,约莫就是此事让先王起了疑心,派出黑衣秘器查你大哥和我阿姐的事,他们的私情就此败露。”
岁月把这些年埋在她心底的灰渐渐吹尽,对他说了这些,把她最后的哀怨也吐露尽了。坐在长廊下,风吹过她的裙裾,远处的景渐渐苍茫起来。
“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他们那份心才是真正的爱情吧!忘乎一切,天地为轻,只有他们彼此是最重的。”
“是,他们的感情重,重到可以牺牲所有人的生命和……心。”西陵客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里,生生地疼着。
起风了,她也该回王府了。拢了拢衣裳,她往门口去,“当你的大将军吧!西陵家一个西陵德让众人失望,你不能再让他们从刚恢复仕族身份的喜悦中跌落到泥地里了。”
他站在原地,被风吹散的心没了主意。
离了他十步来远,背对着他,她浅浅叹道:“你不知道吧!遣风是他们的孩子,亲生子。”